钱玄同的“开放心”
说起钱玄同,许多人想到的是他的激烈。新文化运动兴起之初,他与刘半农演“双簧”,借机将旧派人士骂得狗血淋头;他觉得汉字笔画太多,难懂难写,应该在条件成熟时彻底废除,走世界共同的表音文字的方向;他认为人活在世上,总的倾向是越来越保守……此类言论一向被人当作另类,在其生前招来关注的同时,也惹来了大量的非议。
然而,言论的偏激并未妨碍钱玄同做一个忠厚、宽容的人。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高步瀛中过举人,是桐城派古文家吴汝纶的学生,曾经留学日本。他性情耿介,在任国民政府教育部社会教育司司长时,看不惯“大元帅”张作霖的所作所为,辞官进大学任教。高步瀛旧学功底深厚,对古典文学一往情深,而钱玄同曾将旧文学概括为“选学妖孽,桐城谬种”,特别惹高步瀛生气。
一次,高步瀛给学生讲《文选》,讲着讲着,突然大发脾气:“有人说‘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谁是‘妖孽’,谁是‘谬种’?他们懂吗?”而此时,高步瀛所指责的钱玄同正担任北师大国文系的主任。高步瀛每年的教授聘书,都是钱玄同送到府上的,高步瀛在课堂上想骂就骂,钱玄同的聘书该送就送,从未想过要将此人换掉。
钱玄同胸襟之博大,更体现在他对黄侃的评价上。黄侃与钱玄同师出同门,都曾经做过章太炎的学生,最初关系非常好,1926年黄侃来北师大教书就是钱玄同推荐的。那年,钱玄同妻子患重病,必须请假半年,他觉得黄侃正好可以补这个缺。后来,他们一个倾情于“小学”(训诂之学),天天穿行在发黄的故纸堆中;一个钟情于新文化运动,主张白话文、提倡新道德,因此二人志趣渐行渐远。又因为与师大国文系主任吴承仕相处不谐,黄侃第二年便辞职南下。
1932年,黄侃与章太炎来京,与钱玄同在老师的住处相遇,几个人一同等着老师出来。当年在日本留学时,黄侃戏称钱玄同为“钱二疯子”。此时,他突然说:“二疯!我告诉你,你很可怜呀,现在先生来了,你近来怎么不把音韵学的书好好读,非要弄什么注音字母,什么白话文……”钱玄同听了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大吼:“我就是要弄注音字母,要弄白话文!混帐!”两人大声吵了起来。章太炎听到赶快出来劝解,希望他们“以国事为重”。
黄侃取笑钱玄同,有时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比如他曾在课堂上对学生说,钱玄同的文字学讲义是因为他撒了一泡尿而得来的。当年两人同在日本留学,时相过从,交谈间,黄侃生了便意,去上洗手间,回到宿舍发现一册笔记已经不见了。他猜想是钱玄同偷去了,但钱玄同死不承认。
对于学者,学术原创等于生命,黄侃此语绝对称得上是“诛心之论”。钱玄同虽然极为不满,但他非常了解黄侃其人,没有与他过多计较。1935年,黄侃因饮酒过度死于南京,钱玄同写了一副催人泪下的挽联:“小学本师传,更细绎韵纽源流,尾勉求之,于古音独明其真谛;文章宗六代,专致力深思翰藻,如何不淑,吾同门遽丧此隽才。”
钱玄同对陌路者的态度,也与其“开放心”深度相关。1926年4月8日,钱玄同给周作人写了一封信,里面有这样一段话:“中国人‘专制’一尊的思想,用来讲孔教,讲皇帝,讲伦常……固然要不得;但用它来讲德莫克拉西(民主)……讲赛英斯(科学)……还是一样要不得。反之,用科学的精神(分析条理的精神)、容纳的态度来讲这些东西,讲德先生和赛先生等固佳,即讲孔教,讲伦常,只是说明他们的真相,也岂不甚好。”在信中,他还明确反对当年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那种“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的霸道,觉得这种观念理应改变。换句话说,他把手伸给陌路者,不是为了表演,不是为了趋利避害,而是源于内心对民主、自由精神的尊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