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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兵:“到苍老之境,必有一种秀嫩之色”
来源:《小说选刊》 | 马兵  2024年11月21日08:07

仲尼云,“五十知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八十、九十呢?《高雅的链绳》里赵千秋老先生已经九十有三,“知命”“耳顺”“从心”均不在话下,对故人、对爱情、对生活依旧激情狂飙,始终葆有遥致岁月、衰年不倦的劲健心力,而九十岁的王蒙写这个“恋曲90”的故事,也是率性自适,放胆纵情,全无颓唐之气,已臻“老去诗篇浑漫与”的至境。

说起来,“老境”是中国传统诗学中很有特色的美学概念。“老”意味着阅世深厚和性情练达,反映为文风便是不激不厉,深婉不迫,技法上娴熟老到却又往往以简寂朴拙的面目示人,但这并非“老境”的全部,“老”也可能是随心所欲,放诞自由,未尝不能涵纳青春之气。清人沈宗骞论画,说“嫩与老之分,非游丝牵引之谓嫩,赤筋露骨之谓老,而在于功夫意思之间也”。又,清人徐增论诗,说“到苍老之境,必有一种秀嫩之色”,他将杜甫《秋兴》其八“佳人拾翠春相问”,喻为“如千年老树,挺一新枝”。《高雅的链绳》亦可做“老树新枝”看,王蒙在小说中借赵老爷子之口说得明确:“老就是最足实的青春记忆之积累。老年人的每一天都蕴含着青春的上千个晨夕和日夜的闪耀,激情和恋恋。”这不正是古人的“老境何所似,只与少年同”吗?而赵千秋和未阑“鲐背重逢犹未老”的爱情,乃是一支青春恋歌的奏鸣回旋曲呀。

在写法上,《高雅的链绳》亦不同于一般“老成”之笔的持重平正,也一改老年人叙事闭锁的旧辙。就结构和连缀而言,小说用的是王蒙自矜的“天马行空百川入海”的方法,从戴眼镜到丢眼镜到修眼镜,到引出眼镜姑娘与古丽花儿店,再到勾出旧事,再到微信传情和链绳定情,笔到意随。就叙事和语言而言,处处横溢着说话的“来劲”。比如,眼镜丢了之后,外甥孙子调侃“眼镜本身是不会逃跑的,您却是乌龙无端无故无数,无边的现实主义”,词语排比形成小小的话语横流;比如,赵千秋的称谓有“赵老”“老赵”“赵老师”“赵先生”“赵老家伙”“赵千秋老师爷爷”“赵兄”“赵哥”等等,搭配不同叙事情境和语调,读来令人莞尔;再如,小说多处插入不古不律的七言诗,像“人生得意须尽欢,踩踩眼镜觅根缘,九十高龄塔玛霞(儿),高龄浪漫即神仙!”“发不全白真可笑,情犹深切或伤悲。艰辛历阅心干净,乐善欢愉兴未摧”等,这些诗句庄谐杂出,内里又有那么厚实的人生滋味。就人物塑造而言,赵千秋和未阑可以与王蒙此前小说中的诸多人物参看,二人微信互诉衷肠一节是小说的华彩段落,从西红柿白糖的幸福到对人生“新中含旧,旧中萌新”的感思,读来令人如饮陈年佳酿,而他们时时闪耀的睿智和豁达,那也正是被青春留驻的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