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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小龙:命运的轻与重——读吴克敬《仰视》
来源:《长城》 | 丁小龙  2024年11月21日08:08

“风先生”可谓是吴克敬为当代文学提供的新形象。与那些性格丰盈的典型人物不同,“风先生”没有具体样貌,没有鲜明性格,仿佛是从历史深处走来的人生智者,也因为摆脱了时间束缚而成为某种意义上的通灵者:智慧与慈悲,是风先生的核心特质。正是因为“风先生”的存在,吴克敬的写作进入了大自在的精神境界。

吴克敬的写作,显示出了《庄子》对他的深刻影响:这是在“人间世”的“逍遥游”。如今的吴克敬,已经把中国深刻的智慧化为纸上文字,化为一个又一个具有启示意味的故事,以此来觉知命运、叩问生活与领悟天道。

从某种意义上讲,“风先生”可谓是作者的精神化身。在吴克敬近期的两部长篇小说《扶风传》与《周原纪》中,“风先生”就是贯穿于文本中的重要角色:他说出了历史的秘密,见证了命运的起伏,通晓了智慧的奥义,诉说了人生的真意。在他近期创作的《话筒与方向盘》《仰视》等短篇小说中,“风先生”也是作品中的重要形象:我们看不见他,却能听到他的细语与教诲。

在当代严肃文学写作中,“故乡写作”是重要的方法与道路,很多作家都以文学的方式为自己的故乡立传:他们书写故乡的人与事,并在各种命运的纠缠中领悟活着的种种要义,并以此为镜,照见人世间的万象。吴克敬的写作,也是深植于自己的故乡扶风乃至于周原,他以自己的笔为故土上的人物立传,更是为自己的精神原乡立传。然而,吴克敬摒弃了当代那种流行甚至庸俗化的套路写作,而是以“风先生”之名,开辟了当代故乡写作的新的疆域,为当代小说创作提供了新的可能。面对文化故土与生养之地,唯有这样的探索与创新,才有可能抵达文学的核心地带,才有可能勘探出文化的深层要义。

“风先生”也是一种文学上的视角,提供了一种更丰富深邃的观看方法。在短篇小说《仰视》中,吴克敬熟稔地运用了包括“风先生”在内的多重视角,显现出了文本的多种维度与丰富韵味,提供了个人境遇的种种图景。更为重要的是,这是一篇叩问命运的短篇佳作。在文本沉默的地方,响起了命运的阵阵钟声。

小说是时间的艺术。如何处理小说中的时间,是考验小说家的重要法门。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已经形成了某种范式,那就是平铺直叙地讲述故事,而其中的叙事时间是线性的河流:唯有到结尾处,作品的所有意义方可得到彰显。然而,这样的叙事方法早已无法满足当下的社会图景与人性景观。具有现代意识的小说家,尤为重视小说的时间:这不仅是叙事的方法与主题的彰显,更是艺术探索的核心要义。

吴克敬深知时间的重要性,并在小说创作中践行自己的艺术观念。他是从来不重复自己的作家: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的时间体系与叙事结构,每部小说都是风格独特的艺术品。从《初婚》到《分骨》,从《姐妹》到《源头》,从《扶风传》到《周原纪》,每一部长篇小说都是吴克敬对小说艺术的新尝试,都是对时间艺术的新领悟,也由此可以看出作家对文学的虔诚信仰。在这些长篇小说中,《周原纪》可谓是集大成之作:神话时间、历史时间、社会时间、个人时间与心理时间被熟稔地集合在一起,形成了具有中国韵味的复调小说。更为重要的是,《周原纪》是一部容纳了多种声音的容器,更是一面包含了世间万象的镜子。经由这面镜子,我们看见了历史、时间、存在、文化与自我的本来面目。作者尤为钟爱《庄子》一样,而《周原纪》可谓作者在精神世界的“逍遥游”。

不仅长篇小说创作如此。在中短篇小说中,吴克敬也尤为重视小说中的时间,并将其视为文艺创作的重要法门。短篇小说《仰视》,便是这方面的例证。这个短篇小说并不是以线性时间为叙事方法的,而是以微妙的故事情节与人物关系连缀而成。唯有读完最后一句话,才可以领悟作家的匠心妙艺。从某种意义上讲,吴克敬是把小说视为传达思想与精神的艺术品,而故事只是作为表象的皮囊。

在《仰视》的第一节中,作者便让三个核心角色登场:路演时、风先生与银盐。三个角色代表了三种时间:路演时已经死去,他的时间已经静止;风先生穿梭于不同时空,他是不死的智慧化身;银盐是影像展览馆的负责人,她的时间是流淌在光与影、现在与过去之间的隐秘河流。由此,三种时间以微妙的形式彼此镶嵌、彼此映照,并由此构成了该文本精妙深邃的艺术形式与叙事张力。

这种时间叙事法,为读者提供了一种带有悬念的故事,并在一步步地讲述中还原出整个事件的本来面目:路演时为什么会死?银盐为什么要创办影像展览馆?这个展览为什么会被命名为“仰视”?在小说的第一节中,作者为读者营造了颇具悬念的故事场景,引领读者到人物的命运深处去,并由此勘探出存在的轻与重。

在第一小节中,路演时已经死去,但关于他的故事也正是从这终局开始讲起。在第二小节中,故事的时间向前推移,于是读者看到了活着的路演时,而他正站在陈仓饭庄的楼顶拍照。在这个小节中,还穿插了过往的场景:领导警示路演时要“抓取有亮色的新闻来拍摄”,而这样的警示也在路演时的心中播下了变化的种子,也从某种意义上导致了最后的结果。在第三小节中,借助路演时拍摄鸽子的场景,蒙太奇般地连接到他父亲曾经养过的鸽子。于是,回到了路演时的少年时代,回到了他与父亲的相处场景,而父亲对星星的仰视,对路演时未来的人生产生了重要影响。在第四小节中,讲述父亲死后,路演时的成长轨迹:高考进了陈仓教育学院,读的是新闻专业;毕业后,他便进了陈仓报业集团做了摄影记者。在这个小节中,作者特别讲述了路演时拍摄秦岭风物时的自在自得,显现出他对自然的亲近与仰视,也为他后来拍“有亮色的新闻”照片提供了叙事上的参考系。与此同时,该小节也讲述了路演时与摄影版面责编银盐的交往,微妙且动人。在第五小节中,作者着重写了路演时的拍照内容从山野自然转到了刻意组织的人物身上,于是不适之感与痛苦之情撕裂着这位曾经把摄影视为艺术的纯真之人。在第六小节中,作者着重写了路演时死前在陈仓饭庄楼顶上的所见、所听、所说与所想,而细腻的心理描写,让路演时这个人物有了更为丰富的精神维度,而他的死具有强烈的戏剧化特质:“他左右不了自己……腾空飞起来了。”在最后一个小节中,时间又回到了第一小节,路演时已死,而在这个名为“仰视”的摄影展中,路演时以艺术的形式获得了某种新生。

通过对文本的细致梳理和提炼,可以看到作家在构造小说时的巧思妙义,并由此把不同的时间线索编织为作品,如同精心打磨的镜子,照见了世间万象,照见了世道人心。

在这篇名为《仰视》的短篇小说中,“仰视”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也构成了这部短篇小说最为核心的主题。更进一步说,是“仰视”两个字生成了整个文本,并为文本赋予了更为深刻的精神内涵。

精读整部作品,发现“仰视”二字贯穿文本的始终。在作品的开篇,一个名为“仰视”的网上摄影展成为叙事的起点,而在这个摄影展,看到了路演时“凝神仰视的模样”,还看到了更多“仰视人的脸”。在后来的回忆中,路演时记得父亲说过这样的话:“我仰视星星,仰视我的鸽子。”还说过:“爸的一生,总是仰着头看人看事。”父亲的话深深地影响了路演时,他“仰视”着靠近了大学,毕业后,继续他“更需仰视的事情”。银盐对路演时说过这句话:“仰视你。”到最后,路演时在楼顶上拍照时,底下的人群“仰视”着他,而他在同样“仰视”的银盐眼中,看到了“仰视星星”的神情。于是,无处不在的“仰视”,不仅让文本有了鲜明的节奏感与美学意味,更让作品有了浓烈的命运感与象征意味。

在第四小节的开篇,作者写道:“你能做个让人仰视的人吗?”这不仅是主人公的命运叩问,更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叩问。当路演时从高处跌落时,他的肉身是沉重的,而他的灵魂是轻盈的。在这命运的轻与重之间,是人挣扎于尘世并由此寻找超越之道的法门。于是,作品的最后一句话尤为动人:“人是天上的一颗星,一颗星就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