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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访谈丨叶燕兰:写诗是倍速时代的“减速键”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叶燕兰  2024年11月27日10:49

《人民文学》“新浪潮”栏目自开设以来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现已成为杂志的品牌之一。此栏目的作者均系首次在《人民文学》发表作品。今年,中国作家网与《人民文学》杂志共同推出“新浪潮”作家观察专题,作家访谈和相关视频在中国作家网网站和各新媒体平台、《人民文学》杂志各媒体平台推出。继第一期12位青年作家之后,自即日起,我们将陆续推出第二期12位作家:七堇年、 龚万莹、朱强、李知展、何荣、王姝蕲、傅炜如、叶燕兰、李唐、杨天天、康雪、 吴清缘,敬请关注。

叶燕兰:写诗是倍速时代的“减速键”

叶燕兰,1987年生于福建德化,现居晋江。出版诗集《爱与愧疚》,入选《诗刊》社第37届青春诗会、《十月》杂志第十四届十月诗会、《诗刊》社首期青春诗人研修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获《诗刊》2021年陈子昂诗歌奖青年诗人奖、《诗探索》第十二届红高粱诗歌奖、《诗刊》第六届刘伯温诗歌奖提名奖、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泉州文学奖等。诗歌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新诗选》《新华文摘》等刊物。

叶燕兰似乎每年都要写一首“羞愧之诗”,当我把她发给我的2021年到2023的作品都打开时便发现这一点。就连她的诗集也叫《爱与愧疚》,收录了她2021年之前的五年创作的100余首诗歌,其中也有一首《羞愧之诗》。我想,如果要理解叶燕兰,她的“羞愧”想必是一条必要的路径。从她的四次“羞愧”之中,我们仿佛看见在“众人面前隐身”“突然跌入水底”又“像童年的鱼那样跃起” 的叶燕兰。

为什么会“羞愧”?虽然作者说“你只要存在/你,不必回答”,但她也许用诗集的名字提示了,与愧疚并置在一起的是“爱”。因为爱,所以“假如有人掺杂了非诗的因素/尽力支持,她感激之余的空虚、怔忡/甚至超越长久地俯首于夜晚”;因为爱,所以她愧疚于没有帮父亲在临终前抠出来“磨人肺腑的/一口浓痰”;因为爱,面对公园里艰难度日的母子三人,她“始终/低着头”“害怕从颤动的眼中,辩出/同为柔弱者,闪现的哀伤,或渴望”。

追溯这些“羞愧”的路径——自身的意识、诗歌的精神、对亲人的爱、对更陌生的他者的爱——我们看到了叶燕兰带着爱与羞愧,从自我的内部走向他者的外部,从模糊的意识走向具体的个人,在生活的缝隙中,她始终看见、理解并书写着。

邓洁舲:请谈一谈你的各方面近况吧,包括生活、创作等。

叶燕兰:谢谢,这个问题让我挺难为情。既然常在诗中“掏心掏肺”,那我还是想先袒露一件近期刚发生的,对我内心触动特别大的事。

小女儿出生三个月不到就被确诊婴儿痉挛症,发育比同龄人落后,六年来一直在吃药、检查、康复,这段时间刚带她到北京的医院做定期复查。有一个检查项是脑部核磁共振,因她易躁动不能像懂事的孩子那样配合,当天凌晨四点就要把她喊醒强制剥夺睡眠,到下午一点检查前又喝下镇静剂,结果快四点了还是怎么哄她也难以入睡。明明见她被折腾得即便站着眼皮都要贴上了,但只要护士一走近或爸爸抱她进检查室就会猛地一下惊醒。最后,医生给出个不得已的办法,让我跟她躺着一起进入核磁舱。

在核磁舱中,她的头部要全程保持不动,包括嘴巴也不能开口说话,一点点震动都会影响评估结果。没想到竟然真的顺利完成了检查,至少有半小时以上,她的小手紧紧攥住我,她的眼睛紧紧盯住我。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极度的害怕,对检查过程中不间断发出的尖锐噪音的极度不适应,也看到了极度的,一个孩子对妈妈全然的信赖,和由此生出的异乎平常的忍受力。走出检查室外,蹲下给她拉裤脚时,我没忍住,抱住她小小的肩膀放声哭了出来。丈夫和另一个病友过来安慰我,其实他们不明白我真正为什么哭。我并没有那么辛苦、委屈、脆弱,那一刻的感受,或许可用曾写下的《与五个月大的女儿对视》里的诗句来描述:“我看见了整座大海,在翻涌/但只溢出了一点点/刚好打湿,她的小睫毛。”也可用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祝福和诗人穆旦的一句诗来形容:“既知生之不易,理当更加珍惜”“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时间

十几岁时,受困于孤单敏感的少女心事

觉得未来遥远,等同于三十岁

那么漫长无聊

 

临近三十岁

有了可爱的孩子,并意外地

开始写诗

两岁不到的他,说出了最纯真的语言:

妈妈要永远陪着我,要活到一百岁

 

两年后,小女儿来到这个世界

常常在她睡着后

盯着眼前的一团漆黑,暗自祈求:

让我活到一百岁吧,让我竭尽所能

长久地照顾她

像现在这样——

内心虚弱的母亲

给她坚强的病孩子,更多具体的爱,或愧疚的弥补

 

又过了三年,父亲突然因肺病

匆促离世

来不及过人生五十九虚岁

这一年的生日

 

五十九岁啊……生命如此无情

许多次在梦中

我抱住那个面庞模糊但背影冷静的人哭泣

并非完全出于悲伤、恐惧

而是感到了即使肉体消亡

也阻止不了活着的人的时间,一寸寸前行

这是我今年十月底在奶奶去世前一天晚上写的诗(第二天早上就突然接到伯父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被告知了悲痛的消息),从中大约可以看出这几年对我写作影响比较大的生活变动及内心激荡。对普通如我来说,生活和诗歌写作是相互影响、相互牵引的,因此希望自己能更诚实地生活,更诚实地表达。

邓洁舲:从2016年写诗到现在,你觉得自己最大的变化是什么?不变的是什么?

叶燕兰:我有什么变化吗?有时静下来,会试着以陌生读者的视角翻读这几年写下的作品。我写的是诗吗?常常面对具体的一首刚刚完成的诗,也会忍不住这样问自己。有一个朋友写诗二十多年了,认为自己仍处于诗歌的学徒期。而我2016年才开始蒙昧地自我表达,到现在也刚九年不到的时间,更深感自己仍处于深一脚浅一脚摸着石头过河的探索状态,或许一些看不见的改变正在读和写的过程中不知不觉牵引着我,一些有意识在进行的所谓改变到某个阶段说不定又将推倒重来。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深夜写下几句总源于/不知寄给谁的古老冲动……”,这“古老的冲动”一直不变,甚至更加渴望并坚定。

邓洁舲:你曾谈到最早激发你写作灵感的是你的父母,在近期的作品中我们也能看到许多以父母亲为灵感的诗作,但是我们也能看到变化,比如《五月一日,公交车偶遇记事》中,最后你的笔锋一转,从中年民工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可以说这个主题从父母本身延宕开来了,有了更宽广的面向,你觉得这对你的写作来说意味着什么?

叶燕兰:“但我能说最早激发我写诗的灵感来自我从不知‘诗’是何物的父母吗?我最初写下的诗几乎都是写给父母的,或许部分是因童年时亲子关系双向交流的匮乏,不过最主要的,我以为是我身上流淌着父母辈被时代和生活严重遮蔽的自我、渴望、不甘与不屈。”这是2023年我在《诗探索》微信公众号做的一个个人专访里的回答。

——努力表达自我,渴望热切生活,这是父母亲刻录在骨血里的基因密码,在开始写诗的我身上被激活了,更是一颗“曾为高天、流云、花树怦怦跳动的心”“默默向这多棱世界敞开了幽闭温热的另一面”。

我觉得大家都会为平凡生活中很真实、很努力、很执着的那些人或事打动,只不过我刚好写诗,就把我看到感受到的用我理解的分行文字呈现出来。希望自己以后能在朝夕相对的日常中,对自我之外的广泛他者,融入更多的关注,关心他人、看见他人、理解他人,写出更多从普通人生活和情感深处像种子一样生长出来的作品。

邓洁舲:你擅长描写日常生活的细节,比如说在《人民文学》刊发的这组诗歌中,有“公交车偶遇记事”,也有写“戴珍珠项链的清洁女工”的,你的诗集《爱与愧疚》中有一辑名为“微颤的生活”,你是如何在这些微微颤动的生活罅隙间捕捉诗意的?

叶燕兰:我从小就会被身边一些微小的细节吸引,比如劳作间隙蹲坐在田埂上抽烟出神的一个幽微表情,烧火煮饭忙碌之余拿火钳敲打铁锅底部使其发出空荡回响的一只沉默大手,逢年过节在供桌前默念有词的两片干裂嘴唇,无序奔跑中为猛然出现的一座深谷或一条毛虫痴迷的一对懵懂眼睛。我喜欢观看,倾听,发呆,无所事事,“自作多情”,写日记……也许是它们帮助我保持着对嘈杂生活慢热的感受力。

邓洁舲:女性视角在你的诗作中特别明显,“少女骑着电动车,经过那一排绚烂的花树……爱的时候轰轰烈烈/不爱了/就转身离开”“埋头剥苦笋子的女孩/她一边剥,一边向记忆处深嗅……这乡间野味/这土壤深处不曾止息的/‘未经驯服的青莽之气’”,你觉得女性视角给你的诗歌带来了什么?

叶燕兰:我觉得丰富的女性视角和男性视角一样,都会给诗歌注入新的活力。《诗刊》2021年“青春诗会专刊”发表了我以孕育新生命过程中的身心变化为主题的《抒情》组诗(《孕期笔记》中的一部分)后,就有一些人建议我在“女性”题材上持续写下去,也有另一些人希望我争取早日超越“女性”身份去写作。但在我这里,尽管我是一名客观存在的女性,是女儿、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但我写作,首先是作为一个具有独立意志和欲求的“人”。

邓洁舲:你2016年开始写诗,2018年开始有意识记录了孕期状态、心理,形成一组《孕期笔记》,和我们聊一聊“母亲”这个新的身份和视角。

叶燕兰:“我经历过的生活要是写成一本书,肯定也很精彩。”从小时候到现在,妈妈不止一次念叨过类似的感慨。这让我注意到“妈妈们”身上好像充满更多欲言又止的故事,“母亲”似乎是一个更渴望主动表达,更期待被看见和被倾听的生命主体。

其实我初为人母和开始写作同在2016年,《孕期笔记》是两年后怀二胎期间写成的。2016年某个夜晚读诗人陈先发的诗集《九章》,读到“……我深夜写下几句总源于/不知寄给谁的古老冲动……”,突然就被击中,从此正式开始了自我的诗写摸索。在《诗刊》“青春诗会专刊”随《抒情》组诗刊发的随笔《直觉,或迟疑》中,我是这样去事后解释这其中奇妙的发生、交叠的,“酝酿诗篇与孕育生命,渴望表达或成为母亲,谁能说它们不是为同一种‘古老的冲动’催促,而迸发出最原初的创造力……”但人的感情是难以一言蔽之的,母亲和母爱当然也不能例外。在另一首《对世界的第一次质疑》的诗中,我把母亲的子宫和“这最初的爱,与伤害”放在了一起。

邓洁舲:你的诗歌里有很强烈的地域特征,“我渴望内在生长继续,如一块全然交出/等待未知风浪、目光,注入崭新纹理的礁石”,驾驶无动力木船的母亲“去邻近常去的小岛/摘牡蛎,要赶回来做一碗/生日的鸡蛋牡蛎面线”。礁石、海、牡蛎、面线,这些都是在你的诗中会出现的意象,非常符合我们对福建的印象。和我们分享一下你作为诗人眼里的家乡是什么样的?

叶燕兰:我出生在福建德化一个叫国宝的乡村。从懂事起我就对“国宝”这个命名充满好奇和幻想:说不定这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地方,历史上曾发生过传奇故事,某个角落还埋藏着等待被发现的宝藏呢。就像会写自己的名字以后,老是盯着“叶燕兰”三个铅笔字看,希望从中看出“独一无二”的深意来。我想说的是,我地理上的家乡是客观在那的,平凡的土地,平凡的山水,平凡的人们,平凡的柴米油盐、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只不过命运让我刚好出生在那,只不过我最初获得的“爱”和“伤害”在那。不同的是没写诗以前把对家乡的感情藏在心里或日记里,写诗以后可以把它们呈现在诗句里,并且不会叫我太羞愧。比如我写了一组以《国宝村》为主题的诗,因为获得“诗探索·红高粱诗歌奖”的缘故,被身边许多人转发、讨论,一些亲戚和同事还会当面跟我说他们的读后感,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好意思,甚至还感到有点释然。

除了家乡、童年,这几年我的写作也受到了现居住地晋江潜移默化的影响,诗行中关于“海”的元素和气息慢慢多了起来。晋江是一座多元文化融合的海滨城市,城市个性更外向热烈,波浪“永无止息地运动”(晋江籍诗人蔡其矫的诗歌《波浪》),“大海的涛声总是应和着风声一起鼓荡在我们耳边”(石华鹏《想象一种伟大的海洋诗》。今后,我也期待自己写出更多海边生活的作品,看见属于我的“蓝色的大海和帆影”(米沃什《礼物》)。

邓洁舲:你的诗歌语言非常质朴、克制,但平常的字与词之间又蕴藏着很强的张力,譬如“虚构的夜莺”“内在的祖国”“一颗菠萝有时就是一颗行星”,你认为诗歌应该追求什么样的语言?

叶燕兰:谢谢鼓励,但我认为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关于诗歌的语言,不同的诗人必然会有不同的偏好和追求。即使是同一个诗人,不同阶段也会发生变化。当我作为读者,既会为复杂多义的语言风格着迷,也会被直接朴素的语言风格打动。我理想中的诗歌语言,是能够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切近感受到文本内在的呼吸、节奏及情绪的,会发散出一种作者就在面前说话那样令人信服的语调。

邓洁舲:你曾说过“写诗其实挺危险的”,它像是一种道路之外的“歧路”,那么你觉得诗歌这条“歧路”对于当下的人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它在快速发展的时代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叶燕兰:啊,忘了在哪说过这话了,估计和我容易过多在诗中“自我暴露”有关系吧。一直希望自己能在“真实呈现”和“自我暴露”间取得更好的平衡。“歧路”,我想到了弗罗斯特的“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即使不写诗,生活中也总会出现“未选择的路”,叫人满心期待,或充满遗憾。就算每天朝九晚五上下班途中,拐角处向左走向右走遇见的人事与发生的交集也会大不相同。诗歌很好,但不写诗不读诗能通过其他方式抒发或干脆好好生活也很好。

在这看几分钟短视频都要倍速快进的时代,读诗和写诗,像在一排“加速键”中摸到可以慢动作回放的“减速键”,像主动选择一类功效良好且适合自己体质的“镇静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