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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彬彬:王啸峰小说读札
来源:《小说评论》 | 王彬彬  2024年11月29日11:32

王啸峰长期供职于国营大企业,也长期坚持业余性的文学创作。先前,王啸峰致力于散文创作,出版过《苏州烟雨》《吴门梦忆》《异乡故乡》《不忆苏州》等散文集。后来,王啸峰转而以短篇小说创作为主,已出版小说集多种,如《隐秘花园》《吴城往事》《浮生流年》《四时成岁》《虎嗅》《通古斯记忆》等。这里,简约谈谈王啸峰的小说创作。

王啸峰显然在尝试着短篇小说的多种写法。目前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作品,叙述方式多姿多彩。如果硬要分类,大体可分为三类。

一类,是那种常见的也是传统的叙述方式。这类小说,叙述者按现实生活的逻辑讲述故事,读者依据日常经验便能立即把握小说中的因果。这类小说,即便有几条叙述线同时推进,也是有序地延伸着,过程很清晰。这方面的典型代表,便是《虎嗅》这本小说集了。收入《虎嗅》中的二十四篇小说,从《立春》开始,依次以二十四节气命名。二十四篇小说,都是在日常经验的层面上结结实实地叙述着故事、栩栩如生地塑造着人物。

一类,叙述者其实也是按现实生活的逻辑讲述故事,却多条线索凌乱地、也像是随意地交织着。通常是过往的事情,与当下正在发生的故事纠缠着前行。《米兰和茉莉》可视作这种叙述方式的代表。《米兰和茉莉》以第一人称叙述。叙述者“我”,与米兰、茉莉是小学同学。“我”与米兰,两家“似乎沾点远亲边”,“早在很久以前,我与米兰就是一对”。两家相隔不远,经常来往。两家的父亲,在酒桌上似乎也谈论过“我”和米兰的将来:“我估计米兰和我一样,也把两个男人的酒话当真了。”“我”与米兰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谊远甚一般意义上的“朋友”。而同班同学茉莉是米兰“最好的朋友”。或许正因为是最好的朋友,茉莉对米兰与“我”的亲密关系心生妒恨,并设计破坏“我”与米兰的关系。小学还没毕业,米兰的父亲便死了。升入初中后,“我”、米兰和茉莉又在同一个班。但“我”因为在馄饨店打架而被送进“工读学校”,米兰则因为母亲改嫁而远走异地。“从工读学校出来后,爸爸妈妈亲戚朋友找了好多门路,我也去了几个单位,被管头管脚实在难受,都没做长。”而眼下呢,“还是靠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工作,当下替葑门阿七看舞厅半夜场”。茉莉则开了家照相馆。“我”与茉莉有着联系,经常来往。小说开始,是“我”骑着自行车去找茉莉,因为相约一起去为茉莉求人办事,而“米兰快回来了”。但到最后米兰也没有回来。小说中,“我”这天找茉莉、与茉莉一起外出求人,是叙述的明线,但又不断地零碎地插叙“我”过去与米兰的故事,还有“我”个人混社会的种种经历。这几条倏忽而来、遽然而去的叙述,可称作叙述暗线。这种多条线索明暗交织、缠缠绕绕的叙述方式,与通常意义上的“先锋小说”还是不同的。所谓“先锋小说”,其叙述不仅往往凌乱无序,也并无逻辑可言。无论读者怎样劳心费力,也无法把“先锋小说”中破碎的叙述拼接成一个符合现实生活逻辑的故事。而王啸峰创作的《米兰和茉莉》这样的小说,虽然叙述过程也破碎凌乱,虽然也是多条线索明明暗暗、纠纠缠缠,但如果读得细心、认真,还是能够把一团乱麻般的叙述还原为几条符合现实生活逻辑的故事线。《米兰和茉莉》中,几条暗线也是主人公“我”对过往的回忆。这种回忆虽然零零碎碎,但还不能算作通常意义上的“意识流”。

第三类,就是通常所说的“先锋小说”的叙述方式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先锋小说”的创作潮流出现。一批青年作家写出了一篇又一篇与传统小说迥然有异的作品。“先锋小说”在叙述方式上的基本特征,便是不按现实生活的逻辑叙述故事。“先锋小说”的叙述,是“梦幻叙述”,是“超现实叙述”。“先锋小说”作为一种文学潮流,只流行了五六年。进入九十年代,原先的“先锋小说家”,都基本上回归比较传统的叙述方式,仍然坚守“梦幻叙述”“超现实叙述”的小说家也有,但已形不成气候。王啸峰则是仍然以“梦幻叙述”“超现实叙述”的方式创作小说的作者之一,尽管这并非他唯一的方式。《通古斯记忆》是王啸峰最新的小说集,出版于2023年10月,收入其中的《通古斯记忆》《井底之蓝》,可算作王啸峰“先锋小说”的代表性作品。

以上是大体的分类。王啸峰其实还有一类作品,整体上是以传统的方式展开叙述,但在某些叙述的局部或某条叙述的支线上,又采取了“梦幻叙述”“超现实叙述”的方式。王啸峰以《抄表记》为题写过一组小说,其中有《陈胖》《文学》《老周》《鸽子》等。每篇小说都以第一人称叙述,小说中的“我”都是电力公司的抄表员。小说的叙述方式总体上是很传统的,故事总按现实生活的逻辑开始了、发展着、结束了。但偶尔也会出现依现实生活的逻辑无法理解的叙述,偶尔也会营造出一种梦幻般的情境。例如,这组小说中,《鸽子》便有些部分颇为“梦幻”和“超现实”。在整体的现实性叙述中,夹杂一些“超现实”的叙述,也算王啸峰常用的叙述方式之一种。

王啸峰应该一直在思考着、探索着小说应该怎么写。

读王啸峰的小说,一个强烈的感受,是他对城市底层民众的生存状态有着执着的关注。作为一个小说家,王啸峰的审美兴奋,总是对应着城市平民的喜怒哀乐,或者说,王啸峰的审美兴奋,总是被城市平民生存状态所激发。他的小说,塑造了众多城市平民的形象。他笔下的城市平民们,奋斗着、挣扎着;希冀着也失望着;欣喜着也痛苦着。他们的不幸,他们的苦难,当然让人同情。即使是他们的小小的成功,即使是他们的卑微的幸福,也总是以巨大的牺牲为代价的。所以,王啸峰小说在叙说这些城市底层的蝼蚁一般活着的人们时,总让人感到一种悲悯的情怀。

奋斗着、挣扎着,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支撑着家庭,是城市底层民众中的常见情形。王啸峰往往以悲悯之情和崇敬之心塑造着他们。《霜降》中的主人公,是一家小小馄饨店的老板娘。小说中甚至没有说明她的名字,一直用“她”来指称她。不给小说的主人公命名,应该并非作者的疏忽,而意在表示,“她”这样的人,是在城市奋斗着、挣扎着的极普通的人,在每一个城市都随处可见,因而根本没有必要专门为“她”命名。她本来在一家公司做职员,收入还不错。那时候,一群姐妹商定通过爱心网站,对贵州山区失学女孩进行资助。她们决定越过中间环节,把钱直接打给村支书,由村支书分发给村中需要资助才能上学的女孩。《霜降》中的“她”,资助了一个叫小娟的女孩。小娟每次收到“她”的捐款都借堂叔的手机给“她”发来感谢的信息。学期结束,小娟必定向“她”汇报考试成绩。小娟读初中时成绩一般,但在“她”的鼓励下,也有了继续读高中的想法。然而,变故突至。“她”供职的公司被并购,四十五岁以上的女职员一律裁撤。如果丈夫有着稳定的工作和尚可的收入,那中年的妻子从此在家赋闲,也还能把城市平民的生活继续过下去,无非是更“平”一些,大不了由“平”滑向“贫”,由“平民”沦为“贫民”而已。但《霜降》中的“她”却不能以“躺平”的方式当起“平民”甚至“贫民”。因为“她”的丈夫多年前即因尿毒症失去工作能力,又有高血压、高血糖等基础病,多年来,靠每周到医院透析三次维持生命,而女儿刚以优异成绩考入重点高中。读到这里,我们知道了,在此之前,“她”家境已很艰难,靠“她”一人收入支撑这样一个家,饶是如此,“她”还能每月给贵州山区的女孩小娟寄钱。我们对“她”的敬意油然而生。现在,“她”自己也失业了。“亲戚朋友给她介绍工作,都嫌她年纪大,肯要她的单位,待遇实在太差。”失业了,却不能让生病的丈夫和正在上学的女儿知道,还要每天做出在正常上班的样子:“三个月的过渡期很快就要过去,而她还在每天演戏给老公、女儿看,准时‘上下班’。那天早晨,她穿着套装,踱到运河边,南来北往的船只让她感到生命的流逝就在长长的汽笛声里。”一个失业了的中年女性,为了哄骗家人,每天衣着整齐地出门,做上班状,实则只能河边走走坐坐、公园里坐坐走走,挨到傍晚再回家。这是怎样的艰难和辛酸。但《霜降》中的“她”没有沉沦下去,“她”开了一家馄饨店。被公司裁撤时,“她”领取了三个月的“遣散费”。这三个月里,“她”仍然每月给贵州山区的小娟寄钱,并且向小娟表示,希望她上高中、上大学,而“她”则继续资助:“这点钱,我出得起!只要你肯学习。”王啸峰的《霜降》塑造了一个平凡而又伟大的城市女性的形象。

王啸峰还关注着那些从乡村来到城市的人在城市的遭际。《萤火虫》中,二子和三子兄弟从苏北到这座苏南城市谋生。兄弟俩父母双亡,来这座城市找表舅,先在表舅开的理发店帮工学艺。小说的主人公是二子。二子聪慧而勤劳。“他即使在做最卑微的活计,也带着喜悦,扫头发的时候,他发现头发粗细不同,人的性格也一样。洗头发的时候,他让温暖的水流经客人头部每一个穴道。梳头的时候,他想到瀑布、溪流和里下河地区的水。他开始琢磨人,什么样的人需要什么样的发型。有时并不完全依赖脸型、头型,他告诉客人应该改发型的理由。深藏在客人内心的欲望,常常一下子被激活。”二子虽然“什么都好”,但“老家是苏北的”,便是他的“原罪”。遇上比较重大一点的事情,便必定因这“苏北人”的身份而遭受歧视。

王啸峰不止一篇小说,揭示了乡村人来城市后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或者与“城市”的不能相容。以《吴城往事》为总题的一组小说中,《观前街》也是这样的作品。《观前街》中的阿马,是运河上船民的孩子。运输船队向苏州观前街居委会租了一个大院子,安置自己的子弟。大人在运河上跑船,孩子则留在院内,也在当地的学校借读。但阿马到底不能与苏州城和谐相处,不断惹出事端,终于被学校驱逐。闯了祸的阿马被送进“工读学校”。不仅阿马不能见容于“观前街”,别的船民子弟“也一个个转学、退学,静悄悄地,没有注意,没人谈论”。至于阿马,他并没有去工读学校,而是搭上了运河上的一条船,一路北上,找到父亲所在的船队,“成为最年轻的船民”。阿马成为船民后,便“一直在船上,基本不上岸”。无疑,从小生活在水上的阿马对“岸”有着恐惧,但是,“他讲得最多的,一直是清洲观前、玄妙观和观前街”。这说明苏州城这繁华的“岸”给阿马留下了多么深刻的记忆。他念念不忘的这“岸”,排斥过他、伤害过他,但也让他感受到在水上不可能有的欢乐。

城市排斥着乡村人,这显然让王啸峰感到荒谬。在《萤火虫》里,作者借一直欣赏二子的兰姨之口,为二子的苏北人身份辩护:“其实我们的爷爷奶奶不也是从苏北逃荒过来的?”在《观前街》里,叙述者“我”叙述了与阿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后,说:“大平往西走下土墩,阿马朝东离开,我拿着树枝轻轻拍打着银杏树,远远的,运河里的汽笛声,飘了过来。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观前街的百年老字号,好多都是外铺商人始创。采芝斋,河南人金荫芝;叶受和,浙江人叶鸿年;黄天源,浙江人黄启庭;等等。他们应当也是顺着运河这条大动脉,飘到苏州,扎根下来。”中国当代的城市人,几代之前都是农村人。他们中一些人对农村人的歧视,其实是对自己祖辈的歧视。不过,一些城里人歧视农村人,却又恰恰因为他们的爷爷奶奶来自农村。他们相信,爷爷奶奶从农村来到城市,挣扎、奋斗而终于在城里扎下根来,正是为了让他这样的子孙后代具有歧视农村人的资格。还有些人,自己很年轻时从农村来到城市,饱受歧视后终于在城市站稳脚跟,便立即开始歧视刚刚来到城市而立足未稳的人,甚至比原本的城里人对农村人的歧视更甚。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把现在的自己与过去的自己明确区别开来;是为了把自己与刚来城里的农村人明确区别开来;是为了以歧视农村人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确认自己以血泪换来的城市人身份。

现在再谈谈《米兰和茉莉》《井底之蓝》《通古斯记忆》这类小说。这类小说的叙述方式与传统小说有程度不同的差异。《米兰和茉莉》这样的小说,叙述过程破碎凌乱,多条线索纠缠成一团。但是,在叙述过程中,往往有新颖、精确的细节刻画。这些精彩的细节散布在叙述过程中,其实起着铁钉和路标的作用。小说的叙述在整体上是飘忽着的,而这些精彩的细节则像铁钉,把这飘忽着的叙述钉在地面上,保证了叙述始终紧贴着地面漫卷。破碎零乱、多条线索纠缠成团的叙述,容易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迷失方向,这些精彩的细节则对理解作品起到指示作用。《米兰和茉莉》,是以“我”骑着自行车去找茉莉、心里却想着米兰开头。“我”骑上车后不久,有这样的细节:“车停在老马烟酒店前,右脚点人行道,递给他十五块,一包红塔山、一包白红梅。挑开封条,红梅熟悉的青涩味道,像极了窘迫的我。一边骑车一边吸烟是有技巧的,头要不时地随风摇摆。”小说其实用这样一个细节,说明了“我”的身份。“我”吸的是并不高档的烟,而肯定经常骑在车上吸烟,不然不可能有这样的经验。这样一个细节,暗示了很多的东西。

《米兰和茉莉》在叙述方式上还不算“先锋”,只不过是几条符合生活逻辑的叙述线交织在一起。而《通古斯记忆》《井底之蓝》这样的小说,整体上是“梦幻叙述”“超现实叙述”。这种总体上是“梦幻叙述”“超现实叙述”的小说,细节的逼真,或者说,具体场景的真切感、现实感应该尤为重要。整体上是梦幻般的超现实的世界,而如果没有众多逼真的细节,没有一个又一个具有真切感、现实感的具体场景,小说便成了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也可以说,整体的梦幻般的超现实世界,如巨大的彩棚,而这些逼真的细节,这些具有真切性、现实性的场景,则是彩棚的支架。《通古斯记忆》以扑朔迷离的叙述,营造了一个如梦如幻的世界,但有大量工笔画般的细节和具体场景的描绘。例如:“他带着我一口气登上三楼,进到最东面的屋子,与其他人家不同,马丽丽家灯装在墙壁上,可能是灯罩的原因,微微发红。中年男人进门叫‘丽丽’。没有回音。过了好久,马丽丽才出现。红光下,她瘦了一圈,有棱有角的地方全都隐入黑暗。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朝我们这里看一眼。”这里的描绘极细腻、真切。微微发红的灯光下,丽丽的被黑暗吞噬了轮廓的脸如鬼似蜮,又与小说整体的氛围很融洽。又如,小说中写了一个本来单身的冯姓老姑娘,忽然带回一个男人,对邻居说是自己的远房表哥。大家自然十分好奇:“邻居们眼睛盯着、耳朵竖着,就盼着冯姑娘小屋子弄点火光、响声出来。”但两人进屋后,就一点动静也不让邻居听见。从白天到黑夜,邻居们什么也没有分享到。但在天还蒙蒙亮时,来了一群警察,破门而入,把那个男人带着走,说是“通缉犯”。这时候,小说借人物之口对冯姑娘有这样的叙述:

最有意思的是冯姑娘,睡眼惺忪的邻居们惊讶地看见她穿戴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油光笔直,一点没有惊慌的神情,似乎她一直在等待这件事的发生。男人被扭着走出门时,对冯姑娘笑笑。冯姑娘把右手搭在门框上,像目送去上班的丈夫。有个邻居告诉我,冯姑娘那天清晨穿的那件网格浅灰色收腰上衣特别有气质,早这样的话,就不会拖成老姑娘了。其实,邻居们弄倒了。冯姑娘的气质是被某种东西“吊”了出来。

这一番叙述意味深长。在真切、细致地描绘冯姑娘的同时,每句话都有着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有着丰富的暗示性。冯姑娘与那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警察到底是怎么找上门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把冯姑娘的气质“吊”了出来?……这些,都是留给读者的有意味的谜。

《井底之蓝》围绕着铁线弄里一口井展开叙述,故事也是盘根错节,无法捉摸。但小说对这口井有这样的描绘:

我们发现井里的水越来越少,越来越脏。有一次,二舅弄来钥匙,打开盖子,一股腐臭味冲得我们后仰倒地。东东强调那就是腐尸气味,吓得我们很长时间不敢进铁线弄。不明身份的绿色植物爬满井栏,我幻想总有一天什么东西会爬出来。但是,我们依旧充满好奇,隔一段时间就会去黑屋张望。我踩住那些肆无忌惮的绿色植物犹犹豫豫时,二舅和东东已经接近黑屋窗口,光束在抖动。

这一番叙述,让那口神秘的井清晰地显现在我们眼前。场景是纤毫毕现、清清楚楚的,却又是变幻莫测、阴森恐怖的。在小说整体梦幻的、超现实的情境中,这样的场景分外具有真切性和现实性,却又并没有让人感到与整体的情境格格不入。

我认为,“先锋小说”,或者说,“梦幻叙述”“超现实叙述”的小说,细节的精细、真切,具体情境、场景的高度现实性,是非常重要的。只不过,精细、真切的细节和高度现实性的具体情境、场景,又不能与小说整体的“梦幻叙述”“超现实叙述”相扞格、相抵触。王啸峰的此类小说,很好地处理了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