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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沁人的芳香,来自扎根历史的红泥土
来源:文艺报 | 欧阳逸冰  2024年11月29日09:27

话剧《三家巷》剧照

话剧《三家巷》剧照

65年前的8月,广州街头依然燥热。每逢下午,报亭前便排起了长队,人们都在抢购报纸,只因上面连载着欧阳山的新作——长篇小说《三家巷》。有的读者看着散发着墨香的报纸时热泪盈眶,因为小说中描绘的沙基惨案场景实在令人撕心裂肺——周炳弯下身去,准备帮助她站起来,嘴里不断低低呼唤着:“阿桃,阿桃,阿桃……”但是她没有回答,只是柔软而平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他举起拳头向沙面的凶手示威地挥动了几下,然后两手托起她,刚一举步,就不知怎的,一阵天昏地黑,两个人一齐摔倒了。

小说《三家巷》深受广东乃至全国读者的喜爱,是新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将这样一部长篇小说搬上话剧舞台,是广州话剧艺术中心对2024年话剧事业做出的重要贡献。此剧是知名剧作家唐栋继《柳青》《路遥》等优秀话剧作品之后的又一力作,也是导演傅勇凡、舞美设计秦立运、作曲石松等主创团队通力协作的结晶。

命运辙印:普通人在时代洪流中的沉浮

称这部话剧做出了“重要贡献”,绝非溢美之词。在探讨该剧从小说思维到戏剧思维的巧妙转换、剧中形形色色人物性格的生动鲜活,以及对那满溢着羊城的水汽市声、粤音粤曲、习俗风情的精心营造等内容之前,我们更应深入思考该剧主人公周炳成长历程中所蕴含的人与历史的哲理内涵。主人公周炳出生于铁匠家庭,因家境贫寒,没钱上学,只能外出打工,或者过契给大姨爹家当干儿子。他生性善良正直,在打工期间,为了救济佃户,“偷”了地主家的粮食,结果被赶走;又因撞破并揭露了干爹强奸女佣未遂之事,再次被退回,只能前往恋人区桃家学习制鞋修鞋。然而,为了保护恋人免受欺辱,他得罪了操纵鞋业的商店少东家,从而失去了做鞋修鞋的谋生资格。饱受侮辱与伤害的周炳,走投无路后,就像哥哥周金那样投身革命。于是,他卷入了大革命的汹涌浪潮,痛失了爱如生命的恋人区桃,参加了省港大罢工,目睹了“四·一五”大屠杀,还跟随张太雷打响了广州起义的枪声……主人公命运历程的深刻性在于,他所遭遇的诸如“被退回”“被轰走”“被剥夺”等一切境遇,均是其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历史条件。而他的卷入、参与以及打响战斗等一系列行为,则是在书写属于自己的历史篇章,在动荡不安的时代中努力创造独特的个人价值。

话剧《三家巷》巧妙地借助主人公富有戏剧性的命运轨迹,揭示出历史哲理:“人只有作为历史的经常的结果,才能成为历史的经常的前提”。历史是永恒延续的,它首尾相连、循环不息。主人公周炳所直面的既定现实,是每况愈下、日益窘迫的生活境遇,在这并非自主抉择的历史情境下,他收获的结局是深陷绝境、走投无路。而这“无路可走”的结果,又转变成他投身革命的“前提”。这个“前提”推动着主人公周炳最终奔赴上海,去探寻革命的真理,去开辟崭新的前途。于是,这个“前提”在周炳追寻革命的历程中,又成为全剧所呈现的这段历程的“结果”。这便是话剧《三家巷》所蕴含的人与历史之间精妙的哲理辩证关系。也正是在对主人公周炳这种历史哲理辩证过程的刻画中,话剧生动且深刻地展现了那一段翻天覆地、波澜壮阔的大革命历史画卷。

戏里风华:爱与革命交织的美学华章

上世纪50年代创作、展现上世纪20年代故事的《三家巷》,要如何在当今话剧舞台上获得观众喜爱?剧作家和整个主创团队精准地把握了小说《三家巷》受读者喜爱的根本原因,即主要人物形象丰满、性格鲜活、内心活动丰富且变化多端,兼具鲜明的时代性、地域性以及跨越时代的经典魅力。特别是剧中的周炳、区桃、陈文婷等青年,面对如汹涌巨潮般的历史和诡谲多变的时代风云,各自有着不同的反应,或悖逆、或顺应、或沉沦、或奋起、或坚守。主创团队独具慧眼,确定了以主人公周炳和区桃携手投身革命与培育美好爱情作为全剧戏剧行为的主线。这里并非简单的“革命+爱情”模式,而是革命与爱情相互生发、相互促进、相互融合,二者将周炳和区桃凝结成一个全新且永恒的生命体。话剧《三家巷》的全剧基本思想就蕴藏在男主人公周炳和女主人公区桃的命运轨迹之中。

在羊城的蒙蒙细雨中,区桃首次登场,她仅凭手中那把雨伞,便营造出一种如诗如画的意境,让人不禁联想到珠江之畔恰似“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所描绘的景致。而在伞下,半遮面容的她,宛如“红衣雨中舞,佳人意态华”所形容的佳人,灵动且迷人,这无疑是极具美感的意象呈现。这一意象伴随着剧情的逐步推进,在戏剧矛盾愈发尖锐的过程中,于饱含深情的情节编织里逐渐凸显,在波澜起伏犹如惊涛骇浪的剧情激荡间熠熠闪光,并在人物命运轨迹相互交织的关键节点上得以升华。

当周炳被恼羞成怒的大姨爹逐入凄风苦雨中时,是区桃为他撑起了雨伞……这就在美的象征里贯注了悲悯的情怀。在梦幻般的七夕节里,被周炳誉为“织女下凡”的区桃,反问谁是牛郎的时候,周炳的“嘿嘿”一笑,这正是爱的先声。区桃那洁白玉兰花的乞巧制作,凝聚着美的象征。周炳为玉兰花旁的区桃画像,则成了他们爱的写照。当他们看见哥哥周金带着青年们投入火热的革命活动时,周炳问:“区桃,要是遇上革命的事,你参不参加?”区桃的回答,是一个少女朴素纯真的心声:“你参加,我就参加,我跟你一起。”此刻,这美的象征放射出革命的光亮。当他俩为反帝示威大游行的工人群众演出街头戏《觉醒》时,剧中人物的台词就是他俩对那个黑暗世界的宣言:“为我们工人阶级和劳苦大众的生存权利而战”。此刻,他俩作为全剧美的象征,已经由洁白的玉兰花,转化为一支燃烧的火炬。在帝国主义制造的沙基惨案罪恶的枪声中,区桃用生命喊出的最终吼声——“为尊严而战”!这是大革命宏伟交响中,一个灿烂如星的音符。而周炳的一声高喊“区桃”,则是两颗心灵惊天动地的“核聚变”。

人是无法跨越生死界限的,但是,爱情可以。主人公周炳在痛失区桃后,愈发被痛苦与孤独所吞噬。而周金那“区桃死了,你也死了吗”的一声高呼,如电击般震颤了周炳的每一根神经,也使得远去的区桃在他心中得以“归来”。当周炳为省港大罢工再次排练宣传戏剧《雨过天晴》时,他仿若与区桃并肩演练,往昔的默契与情感在空气中弥漫;在周炳独自于小渔船上躲避国民党右派追捕之际,区桃的灵魂仿若化影而来,温柔地向他倾诉:“砸烂了旧的,才会换来新的……这是你赠予我的挚爱,亦是我遗落人间的相思,让我们一同将其珍藏。”尤为意味深长的是,在主人公周炳即将远赴上海探寻革命真理之时,区桃的灵魂第三次现身,朦胧之中,周炳与之共同唱响了《牡丹亭》。诚如周炳的父亲所言,阿桃未曾消逝,她始终鲜活地活在阿炳的内心深处。这不仅是一句饱含浓烈情感的文学性表达,更是贯穿全剧的结构性核心所在:主人公周炳与区桃那永不磨灭的革命精神以及不朽的爱情,作为美的永恒象征,熠熠生辉于全剧的始终,赋予了作品深邃的内涵与动人的魅力,使其在情感与思想层面皆达到了较高的艺术境界,让观众与读者得以深刻地领略到爱情、革命与人性在历史洪流中的交融与碰撞,引发无尽的思考与感慨。

舞台之上:多维融合的视觉交响与心灵透视

本剧的舞台呈现极具特色,导演与舞美成功实现了三个维度的有机融合,即时代氛围、地域特色与戏剧情境的交融一体。例如,舞台左右悬挂着“通天”的6个巨大“灯罩”,它们能够依据剧情的推进自由移动,生动且动态地展现出广州20世纪20年代别具一格的城市风貌。那些巨大的“灯伞”,象征着广州独有的廊柱在外且招牌字号竖排、参差错落的商店街道。伴随剧情的流转变化,只需追光一打,“灯伞”的某个区域便即刻化身为室内场景:或是周铁领着小儿子周炳打铁劳作,父子间的争论悄然揭示出故事的前史;或是陈万利夫妇暗中谋划将周炳上契,纳为干儿子。方才还是熙熙攘攘的商业街,刹那间就变作了静谧的三家巷。如此一来,观众虽身处剧场之中,却仿若能透过舞台直击人物内心深处的幽微情感与隐秘心思。

另外,作曲采用广东音乐贯穿全剧,有效烘托出地域特色,使观众仿若置身岭南,真切感受到浓郁的文化氛围,仿佛羊城的水汽与喧哗扑面而来。《三家巷》巧妙地借助广东音乐水韵流畅、圆润洒脱、委婉秀美的特质,有力地推动戏剧情境更加鲜明生动。在剧情变换之际,作曲还大胆地运用变奏、变调以及音乐截取等手法,精准且强烈地强调出人物内心世界的波澜起伏以及情绪的层层演变,使观众能更为深入地理解角色情感,进一步增强了戏剧的感染力与表现力。

将文学经典视为土壤,话剧和其他艺术样式从中汲取营养,这种做法是值得鼓励的。通过改编进行再创作,这有利于拓宽戏剧文学的创作路径,为戏剧创作提供了宝贵的借鉴范例。它能促使创作者们在原有经典的基础上进行创新与突破,融合不同的艺术表现手法与时代特色,使戏剧在传承经典的过程中不断进步,进而丰富整个艺术创作领域的生态,满足观众日益多样化的审美需求。

(作者系剧作家、戏剧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