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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少年的假胡须——读张炜《去老万玉家》
来源:《扬子江文学评论》 | 赵月斌  2024年12月02日22:47

先天不足的娇宠少年

据说人类的冒险情结源自史前时期。那些安守巢穴的“勇于不敢”者渐被淘汰,最终生养众多的却是不怕死的“勇于敢”者,他们不仅摆脱了蛮荒,走出了混沌,而且遗传了无畏无惧的冒险精神。现在的我们大概率也携带着这样的冒险基因。正因如此,关于英雄冒险的故事总有神奇的魅力,成为古今中外共通不怠的文学母题。从《荷马史诗》到《尤利西斯》,从《穆天子传》到《猫城记》,从《白鲸》到《银河帝国》《哈利·波特》,从《镜花缘》到《三体》《盗墓笔记》,无论来自远古的神话故事还是风靡一时的通俗文本,大概每个时代都会产生迷人眼目的英雄传奇。哪怕原来的神话英雄复归于肉体凡胎,甚至成为羸弱不堪的“反英雄”,业经袪魅的现代人似乎仍旧迷恋永恒回归的神话,仍旧乐此不疲地“以梦为马”——“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1]。就此而言,张炜的长篇小说《去老万玉家》,完全可以看作一部惊心动魄的英雄历险记:满怀憧憬的“美少年”舒莞屏踌躇满志地去往梦中桃源,却陷入了地狱魔窟,不得不挣脱了皮也要逃出老万玉家,最后终于登上一艘大船,驶向了无垠的远方。这样一个完整的历险故事显然遵循了类型小说的基本套路,一向尊崇“纯文学”的张炜似乎有意戏仿了一部具有浓郁猎奇色彩的冒险小说。

作为后现代主义最基本的表现方式,“戏仿”早已超越了“滑稽模仿”的范畴,不再是那种照着葫芦画瓢式的文字游戏,而是“用批判的拉开距离的方式进行重复,在类似性之中心反讽性地标示出差异”[2],在本质上成为一种深刻反映作者创作理路的重要工具。就此而言,《去老万玉家》也是张炜的一次反挥琵琶的文学实验,用冒险故事的旧瓶子装入现代小说的新酒,其实就像当年鲁迅先生当年创作的《故事新编》一样,反倒会给老旧的文学原料注入崭新的生命活力。既是冒险故事,当然少不了惊心动魄的英雄之旅。即如约瑟夫·坎贝尔所说:“神话中英雄历险之旅的标准道路是成长仪式准则的放大。”[3]舒莞屏显然也走过了“启程-启蒙-归来”这样一条标准的成长之路。按照“女二号”小棉玉的说法,她眼里的“至美金童”,经历一路磨难,终于变成了“英武男子”。舒莞屏本人亦欣然接受了这种资格认证,声称自己“一直渴望成为那样的男人”,“直到今天才知道,吴院公安排这一程,原是让我真正长大,完成一次‘成人礼’”。[4]有意思的是,他声称的“真正长大”,只是被动地推测长者的用意,至于这个人是否主动长大,似乎并不确定。由此倒推他的“英雄之旅”,前后一年有余,虽是遇到了种种艰难任务,却几乎看不到他取得任何实质的胜利,更主要的是小说的结局也没有荣耀加身的王者归来。所谓“美少年”最终并未蜕变为“战胜个人的和当地的历史局限性”[5]的英雄,他的历险不过是侥幸捡回一条小命,尽管徒长了一岁,归来还是“金童”。这个需要伸手辨别风向的逃亡者,其实并未摆脱童稚状态,甚至并未得到令其真正成长的“启蒙”。下面我们不妨复盘一下这位“美少年”的历险经过,看看他的“英雄之旅”是不是仅为一种自我放大的假象。

舒莞屏是生于官宦之家的“贵公子”。他七岁便跟随舒府总管吴院公学文习武,小小年纪就已变得沉稳机敏,十四岁又被送到到广州同文馆,学习外语和西方现代人文科技。这样的成长经历足可以让一个人成为会通中西的文武全才,所以这位“美少年”尚未出场便自戴光环,甚至吸引了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子盯着他乌黑肥硕的发辫“含笑点头”,连绑架他的女匪也连连赞叹“好俊俏的小生”,“真是一个玉人儿”。可是,就是这位“沉稳机敏”的舒府公子,虽然听到了预警怪兽(所谓“灾殃”)“嚓嚓”的蹄声,却还是糊里糊涂地成了可怜的肉票,差点被假冒的万玉大公扔进炖肉的大锅。若不是吴院公出手营救,恐怕本书的历险英雄未经出场便要谢幕。舒莞屏“首秀”便告失败,除了他凭直觉感到眼前的丑响马和想象中英气逼人的万玉大公反差太大,受到威逼利诱时懂得以拖延自保,仅此勉强可算“沉稳机敏”之外,他的遇险和脱险,只是被骗、被困、被救,老是被人牵着鼻子。他唯一掌握的主动权,便是发挥强悍的想象:因有“不可侵犯”的舒府,他“认定”土匪必会得不偿失,自己必然化险为夷。这个历险故事的序幕,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十七岁的“美少年”,他最突出的特征不是智勇双全,竟是相貌英俊,几乎所有人都会叹服他的长相,对其“啧啧称奇”。舒府的七个姨娘,竟然使用了“出落成这样”这种夸赞女性的说法,由此亦可印证舒莞屏之美是带有女性化的阴柔之美。再看他把失而复得的柳条箱包“搂在怀中”,在吴院公面前流下“两行长泪”,在府中吃饭感到“炒饭香极了”,又想到匪巢中的两餐,烟台顺德饭店的中西餐饮,这些浮夸的肢体动作和心理活动都表现出一种娇生惯养的孩子气,哪怕他自认为早已“长大成人”。所以,这个早晚要去“历险”的“美少年”,似乎一出场就先天不足,怎么看都像一个阴性化的未成年人。当然,英雄未必就是天生异秉,这时的舒莞屏并未正式启程,作为这个故事的核心角色,他还负有艰巨的成长任务。

“北煞风”吹来的冲动之旅

英雄之旅通常起于“历险的召唤”。这“标志着命运对英雄发出了召唤,将他精神的重心从英雄所处的暗淡无力的社会转向了未知的区域”[6]。舒莞屏之所以要去老万玉家,即因接受了老院公的临终嘱托,为其送还“女子策马图”。油画上戎装策马、娇怒冷艳的“万玉大公”,是舒莞屏慕名已久的女匪首,她虽是不入正统的黑道反贼,却又是杀富济贫、英姿飒爽的神奇女侠。老院公明知任务艰巨,并未要求舒公子马上行动,只是交代他藏好这幅画,“等待一个时机”,再去“亲手交还老万玉”。舒莞屏原本也是抑止了“历险的召唤”,打算先修完同文馆的学业,然后出洋,开始“全新的人生”。因此,起初他并未主动投入历险之旅,而是选择了理性出行:走水路乘船到广州。可是正如坎贝尔所说:“无论是梦境还是神话,在这在些历险中,作为引路者而突然出现的形象具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它标志着新的人生阶段和时期。”[7]冒险的召唤一经触发便无法回避。那个盛放冷艳美人图的樟木盒,不时拨动舒莞屏的心弦,而那三个中外男子关于老万玉的诡异谈话和神秘去向,更是吊足了他的胃口。所以当不可抗拒的“北煞风”阻碍了南下的航船时,舒莞屏立刻改变主意:“完成一次必要实现的、至为重要的旅程。”

一张小小的美人图,正像吸引艾丽丝漫游仙境的“三月兔”,让舒莞屏响应了历险的召唤,走向了未知的“兔子洞”。由此可见,舒莞屏之所以响应召唤,完全事出偶然。促使他“下一个决心 ”的,不是所谓“大男人”的坚韧无畏,也不是老院公的重托难违,而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北煞风”——风暴袭来,船期延误,为了不必困于一隅,舒莞屏苦等半月,遂决定只身赴险,“既践行老院公的心愿和嘱托,又满足自己巨大的好奇心”。坎贝尔说,英雄历险开始的时候,有可能只是一个失误。“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不小心掉落了金球,或者英雄可能在毫无目的地漫步时,某种现象引起了他的注意,诱惑他离开了人们常走的道路。”[8]这样看来,舒莞屏临时起意去老万玉家,也是出于“北煞风”造成的失误。老院公此前有言:“公子的一颗心,还待长大。”舒莞屏在这里表现出的好奇心和大男人气,正说明那“长大的身个”里,藏了一颗尚未长大的心。有时候失误也蕴含着变数,既然“美少年”要去历险,便意味着成长的可能,接下来的关键,是如何真正长大。

接受召唤的英雄,最初往往会遇到以干瘪丑陋的老妪或老头形象出现的保护者,并会得到一些护身法宝。舒莞屏没有遇到赠宝的老人,但他携带的万玉画像已经成了护身的“宝物”。当他找到一辆驿车,被一个脸色阴沉的干瘦车夫送到“吉祥地”——老万玉家附近的客栈时,就因这件“宝物”得到格外关照,被一个红胡子大汉护送,“无灾无难到河西”,踏上老万玉匪巢的第一站——大草营。渡过界河意味着突破常规界限,一旦走出这个界限,便意味着将会迎来黑暗、未知和危险,舒莞屏不得不在力量增强区域的入口战胜所谓的“阈限守护者”,跨越第一个阈限。舒莞屏遇到的“阈限守护者”,大概就是大草营女总管“老山姆”。正如民间故事中经常会在村庄以外的荒野地带出现阴险狡猾和危险之物,“河西”的异样环境、怪样屋宇、女巫一样凶悍粗野的老山姆以及人肉宴、绿面妖等等,都像弗洛伊德所说的怪怖者(“令人害怕的东西”),其实都可看作潜伏在舒莞屏头脑中的某种“受到约束的熟悉的东西”[9]。坎贝尔说:“未知的地区(沙漠、丛林、深海、异域等)是投射潜意识内容的自由天地。乱伦的性欲和弑父的破坏本能以暗示性的暴力威胁和想象的危险乐趣的形式,反射到个体和个体所在的社群。这些形式不仅有可怕的食人魔,也有塞壬这样勾引人的、令人思乡的美女。”[10]虽然大草营没有食人魔或勾魂女妖,但是老山姆显然形同饕餮,丛林沼泽更有恢诡莫测的怪力乱神。舒莞屏被强行扒光衣服,裸身药浴,像是被剥夺了童贞,也和蛇蜕皮一样,象征着去除了原来的世俗特征。“通过神秘的阈限便进入了重生之地。”[11]尽管舒莞屏没有经历死亡,却在大草营里浴药“重生”。大草营犹如象征重生之地的“鲸鱼之腹”,舒莞屏这个浑身臊气的俊俏小生由此脱胎换骨——“复归于婴儿”。“只要进了大草营,不再是自由身了。”老山姆的警告让舒莞屏沮丧又痛惜。“入了桃花林,又进野猪林。”算命婆婆还预言会有无解之难,更是把他吓得脸色煞白,额头冒汗。原来,重生的舒莞屏非但不是金刚不坏、百毒不侵的无敌圣婴,反而只是被悔不当初的情绪打回原形的落难公子。

一败再败的试炼之路

接下来《去老万玉家》的主要部分便是“美少年”经历的“启蒙之路”。这个阶段总会伴随艰难的任务,也是所有历险故事最重要、最精彩的内容。男主冒险西行的目的,本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将“宝物”完璧归赵。所以只要见到老万玉,交出画像和书信,舒莞屏也就大功告成。可是这位虔诚的信使来到河西,进入“沙堡岛的心脏,枢要之地”——“大城池”,终于接近老万玉家——“帅府”,满以为这就是“站在她家门口了”,“真的离她不远了”,谁知女主迟迟不肯出场,他的送宝任务几乎陷于停滞,只能焦急等待,一再耽搁,直至错过归期,无法回头。

信物无法上门投递,显然是通常会遇到的考验。面对这种考验,舒莞屏似乎只会惴惴不安,简直毫无积极应对之策,甚至贸然听信算命婆婆:“既已套上怪异的命运之箍,要挣脱就得折断筋骨。”如此权衡,折断筋骨自是下下策,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改变主意,向命运妥协:“季考或不能指望,年考切不可耽误。”于是他只能“在营中安心消磨,或外出观事”,一等就是十多天。就是在这个考验期内,舒莞屏渐被“国师”冷霖渡洗脑带偏,对圣女转世的万玉大公愈发膜拜,亦对其谋划的“大公国”心醉神迷。又通过到海猪湾、操演场、渔场的“观事”,他听闻了海中水族的厮打喊杀、亡灵所化的蒙面水鬼的故事,目睹了海贼变化的大鸟凶禽、半人半鱼的渔曲艺人、松枝熏烧的大水鼠,见识了训练有素装备先进的枪械队伍,甚至遭到所谓亡灵的侵袭,亲身体会了这个“梦幻之地”的无妄之灾。就如坎贝尔所说:“一旦穿越阈限,英雄便进入了变幻不定、难以捉摸的梦一样的地方,在这里他必须经受住一系列的考验。”[12]舒莞屏一边“观事”,一边愤懑焦灼,甚而对这里的实在性产生了怀疑:老万玉或许只是传说,仅活在奇幻之境。所以他所遇到的第一个考验大概就是如何“入幻”。灾殃随之而来:他随冷霖渡在旷地夜谈,回到住处便眩晕昏迷。醒来后他即被告知,前些天被亡灵偷袭,中了寒邪。大药堂的女总管亲为他治疗,先用巫术拿下亡灵的“魔障”,又把他脱得一丝不挂,女总管不无狎邪地以手度量、按压,惊为“玉人儿”,在她看来,这等逆天的美貌竟敢“投胎下凡”,那些男女亡灵势必要合起来占他便宜。经过一番涂酱刮痧,点火拔罐,喂服汤药,三日之后还在舒莞屏头上系了一条画满符箓的“箍魂带”,七天后方才痊愈。再度赤裸的舒莞屏仿佛真的聚起了魂魄,重又成了一个活人。

上述情形和《千面英雄》提到的萨满(巫医)为病人找回灵魂的历险故事极为相似——每个成年人的心中都有其象征性的幻想系统,巫医只是把它以公众可以接受的方式呈现出来。此处的女总管正如施行巫术的引导者,为舒莞屏驱魔箍魂,就是让他在某种程度上净化并放弃自我,从而接受超自然的事物的存在。[13]舒莞屏好转之后,看到药娘从林中走过,便心痛她们是否遭到了亡灵的非礼,可见他已完全认同了所谓“亡灵”的存在。这位曾得到过现代启蒙的同文馆生员,就这样通过了“净化自我”的阶段性考验。再回想起大药堂度过的七天,他“觉得那么新奇,自己像是被施了魔法”,更可说明他的这一次获救“重生”,意味着去除了世俗教化的理性特征,成了一个彻底“入幻”的着魔之人。

英雄之旅最终的冒险,通常表现为胜利英雄的灵魂与世界神后的神秘婚姻。就像神话或童话人物见到西王母、冰雪女王、睡美人,克服重重困难、战胜吃人妖怪的男主一定会遇到象征着母亲、姐妹、情人、新娘的完美女神。[14]《去老万玉家》最大的悬念终于揭开,舒莞屏终于见到了神秘莫测的“画中人”。正如所有历险故事中的完美女神一样,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万玉大公亦堪称“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她雍穆的举止、无言的热情、怜惜的眼神、慈爱的光泽,甚至一闪而过的羞涩、淡淡的忧伤和果决,都让舒莞屏无以自持,只能一再退后、低头,“端严庄重”而又惴惴不安地淹没/沐浴在那强大的气场中。在舒莞屏看来,老万玉至多三十岁,脸红时有如少女;但在老万玉眼里,舒莞屏却像“令人好奇的稚童”,甚至像“一只小羊”。双方一见面,就形成了极不对等的位格关系:老万玉是“没有一丝烟火气”的女神一样的存在,舒莞屏则是服服帖帖的羔羊,只能怯懦谦恭地拜伏在她面前。不过,这只“小羊”似乎并不自知,他不承认自己的弱小,反而自命为是一个“经历了九死一生”“百折不挠的男人”。假如老万玉真的不仅是“美人中的极品”,而且能让她的“小羊”得到世俗的或超自然的“天赐之福”,那么舒莞屏自然可以突破个人局限,走向成长的巅峰。然而事实上,遇到“女神”的舒莞屏并未蜕变为终极英雄,而是错将大公当圣母,不仅忘了归程,甚至“再生”成了一个伪心智化的“俊俏小生”。尽管他自恃“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可迷惑我、欺骗我、改变我”,却头脑一热就自堕彀中,就像当初一时冲动而来,他留下来也是一时激动,可怕的不是这世上没有颠倒梦想,而是没有一个觉悟的自我。尽管“送宝”的任务已经完成,但这位历险英雄的启蒙之路不过刚刚开始。

小说推进到三分之一,在万玉大公及其大公国的感召之下,舒莞屏决定:“走一条大道”——入伙大公国。所谓“大公国”,说白了也就是煞有介事的邪教组织。舒莞屏作为官宦子弟,又接受了新式教育,竟然一转念就充当了叛乱分子的“辅成院总教习”,成了最受大公和国师器重的“人儿”。尽管这一转换太过突兀,但是想想舒莞屏不过是一个被深度洗脑(净化)的热血青年,他的这种颟顸之举实在不算意外。至此,男主一直都是被蒙蔽的人,蒙蔽在家仇国恨的阴影里,蒙蔽在愈陷愈深的迷局中,只有当他沉入黑暗的深渊,才有可能看见真相。所以,前期的历险结束之后,他的梦幻世界亦开始坍塌:万玉大公的神启之国竟是有来无回的魔窟地狱,他的英雄历险骤然演变成了令人作呕的恐怖之旅。从一开始看到冒充万玉大公的“小雀鹰”等女匪被砍头示众,舒莞屏即“浑身冷战”。后来他又发现更多的嗜血暴行,骄奢淫逸,强取豪夺,方知这自命不凡的“大公国”竟比它所反抗的鞑子国还要罪孽深重。最后舒莞屏才意识到,他们这些人只做四件事:“说谎、抢劫、杀戮和交配。”直到这时,舒莞屏才算认清“大公国”的本质,终于拿定主意逃出魔窟。

当然,舒莞屏的觉醒并非猛然顿悟,而是在一年中不断遭受试炼的结果。我们看到,他作为被“大公国”倚重的大能之异人,确也像模像样地为“举大事”尽了力。小说中重点描述的,则是他的几次功败垂成的救人之举。一次是他们的银库雕版师“五微子”因“上书”直谏,被判“谋反”杀头;第二次是南来的革命党“铁嘴”因鼓动河东大营哗变,被判“凌迟”;第三次则是舒莞屏自家府邸被大公的手下“平了”,合府尽灭,若干女眷被掳,其中包括舒莞屏的奶娘花婶。为了营救他们,舒莞屏拼命辗转奔波,向国师冷霖渡和万玉大公说情求救,但是无一成功,即使他们满口答应,却又总是天意弄人,不凑巧晚了一步。那种暴力至上、逆我者亡的死循环,那种只讲天命、罔顾人命的“必要之恶”,让舒莞屏看穿了屠龙者的嗜血本性,认清了他们不过是挑着除恶务尽的幌子干着罪恶的勾当。尤其是奶娘花婶以死相抵之后,更是让舒莞屏幡然醒悟,终于痛下决心,与老万玉分道扬镳。这一次,他才要真正“冲天一飞”,告别“两眼迷蒙,昏头昏脑”的自己。不过,令舒莞屏的心理发生地震的关键节点,大概还是他与万玉大公进行卧室陈情的那场对手戏。老万玉曾是老院公的秘密情人,按身份、年龄当为舒莞屏的母辈,所以总是把他叫做自己的孩子。但是正如坎贝尔描述的,英雄遇到的“女神”可能是母亲,也可能是情人:“与女神(她体现在每一位女性身上)的相遇是对英雄的最后考验,考验他是否具有赢得爱的恩惠(命运之爱)的能力。”[15]因此老万玉要引导他打破对“不伦之恋”的畏惧,把对“画中女人”的爱转向床榻上真实的肉身,要他像老院公一样“做天下最好的骑手”。但是,就像对母亲的肉体充满敌意的俄狄浦斯和哈姆雷特一样,这时的舒莞屏也对面前的女人不知所措,竟然一脚踢到了她的下体。“英雄再也不能清白无辜地接受肉欲女神,因为她已成为罪恶女王。”[16]那种把性视为毒蛇猛兽的禁欲思想,那种根深蒂固的童贞情结,让舒莞屏唯一一次把武功施展在了不可冒犯的圣母身上。觊觎少年英雄的老万玉如同吞噬一切的恐怖女神,甚至以一种滑稽的方式熄灭了舒莞屏若有若无的雄性火焰。大概正因如此,我们的“美少年”一如不解风月的道学先生,他越是接近老万玉,越像柳下惠碰上蜘蛛精,想要守身如玉,只能落荒而逃。

“美少年”重新回到原点

所以舒莞屏最后的归来,实为狼狈逃亡。正像他先前每一次主动出面救人都像竹篮打水一样,他最后一次主动出逃的结果仍是白费力气。在历险故事的最后阶段,舒莞屏并未像通常的历险英雄那样,带着找到的宝物,或是利用掌握的魔法,轻松通过最后一道阈限。舒莞屏刚一逃出,便入虎口,成了可耻的叛徒,他多半会像“五微子”“铁嘴”那样性命不保。不过大可放心的是,拥有主角光环的“美少年”总能戏剧性地化险为夷,当他身陷囹圄的时候,总有人舍身相救。这一次,救人者是小说的女二号小棉玉。这位国师的“养女”和《古船》中的“干女儿”隋含章极其相似,只是她的冷伯是比四爷爷更加变态的性施虐狂。这样一位矮小瘦弱、备受摧残的悲情人物,却和隋含章一样,都在最后关头成了整部小说中最为勇敢的人。她被万玉大公强行“赐婚”,和舒莞屏结为夫妻,这个令人不忍直视的“阴间情节”再一次把“美少年”推向了逼仄的洞房,让他面临比万玉大公的卧室更为险恶的密室考验。

匪夷所思而又大为吊诡的是,这对遵命夫妻好像更加逼真地扮演了不越雷池一步的贞女烈男,哪怕是在没有回环余地的洗浴池畔,哪怕不慎目击了对方的裸体,哪怕每天要在一张婚床上相拥而眠,这对狱友式的“金童玉女”愣是靠着一条左臂,活生生建立了一种无比纯洁的“兄妹”关系。这种若即若离的“过家家”式的两性关系,似乎比如胶似漆的夫妻关系更加崇高,以至于小棉玉感觉得到了“囫囵个儿”的“至美之物”,进而毅然大义灭亲,揭穿了冷伯这个易装癖、变态狂的真面目,甚至冒着杀头的危险,破坏了老万玉的囚婚大计,把这位天可怜见的“玉人儿”“俊美后生”送过了界河,为这个历险故事安上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尾巴。

至此,舒莞屏的“美少年”历险记终告完成,他毫发无损地安全上岸,宣布完成了自己的“成长礼”,我们也似乎看到了一场圆满的“英雄之旅”——历经磨难的“美少年”,归来更是“金童”。《去老万玉家》的表层故事,大概就是这样一部“少年英雄历险记”。把它评价为“一部发生于十九世纪末的‘西游记’”[17]、“将‘青春期’点石成金的‘历险记’”[18]自然顺理成章;或者称之为“拔节之痛中的成长”[19]、“一封写给青年的‘长信’”[20]、“时代巨变的激流中,青春生命的成人礼”[21]等等,也是最为方便快捷的顺势读解。可是如果只是看到一个排除万难,逃出生天的西游英雄,恐怕并不足以勘透这场冒险的反向意味:“美少年”确乎身负“使命”,可他对那使命并不知情;确实一再历险,但是几无一处正面对抗,更无一处战胜险情;确也得到了某种“启蒙”,但也不过是刚刚明白了一点点“革命”常识。总之,舒莞屏既不像唐三藏那样本就是佛心笃定、方向明确的金蝉子,也未像孙行者那样遇妖杀妖、遇魔除魔,终于修成“正果”,这位“西游英雄”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长了“美少年”躯壳的假唐僧——当舒莞屏把救他脱困的小棉玉比作孙悟空的时候,更可印证他的孱弱和天真。最滑稽的是,小说结尾他最后的定妆扮相:

柳条箱包套上一个麻织提包,又从角落找出一条棉背心、一件灰色长衫、一顶礼帽。抽屉中的纸盒里是一副玳瑁眼镜、一片唇须。穿上鼓鼓的背心和长衫,人胖了许多;再将礼帽诸物一一加身,来到镜前。一个陌生人,一位新派富商,四十左右,脑满肠肥。

为了逃出罗网,“美少年”只得乔装改扮——变成了一个脑满肠肥的陌生人。为何要扮成一个浑身土味的中年男子?当然是为了增强“美少年”和“油腻男”的反差,以便顺利逃脱。然而这两种对比强烈的反差形象,正说明舒莞屏并未成长为真正的男人,他只是通过一身行头假扮了一个并不存在的成年男子。回头再看他刚一出场时是如何亮相的:

他轻装登船,上衣着青黛隐纹祥云锦衫,下身是西式机纺细布裤,头顶宽檐南洋软帽,携一柳条漆箱。在头等舱舷廊拐角,一金发碧眼女子含笑点头,盯一眼他乌亮肥硕的发辫。

你会发现,尽管二十一岁的舒莞屏表面变成了四十岁的假男人,骨子里仍是那个停留在十七岁的携箱少年。这个神秘的柳条箱,始终和主人须臾不离,哪怕命悬一线,也要带在身边。尤其是最后,这个柳条箱又和主人一样,扮成了另一种样子,却可能像孙悟空的尾巴一样,成为引人注目的隐患。其实这个箱子除了装过“女子策马图”和吴院公密信,就不曾盛过什么重要物件,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行李箱,放些衣物书籍而已。可是舒莞屏却视如珍宝,平时携带总是施以“抱紧”的姿势,即便是最后趁夜出逃,也还是没忘了“抱紧”它。舒莞屏紧紧抱着一个几乎形同累赘的柳条箱,就像一个孩子抱着他的“依恋物”——柳条箱似乎充当了心理学所说的“过渡性客体”,让这个没长大的“美少年”找到了一种替代性的安全感。

由此可见,即便经历了“九死一生”,即便是粘上了假胡子,即便是变成了以假乱真的“大人”,舒莞屏仍旧没有渡过心理的“青春期”,他只是顶着一身伪饰回到了原点,还是一个没有完成个体化历程的“永恒少年”。

告别“永恒少年”

张炜擅写怪异畸零之人。《去老万玉家》自然也是怪痂云集,从吴院公、老万玉、小棉玉到冷霖渡、舒员外、老山姆、锅腰,乃至憨儿、夜叉、朱砂滚子万东等等小配角,无不带有某种怪癖异秉,至少在脾气或外形上有点另样。男一号舒莞屏当然更是另样中的另样,他是这部小说最具非凡气质的超级男生。正如小说的导读文案所说:“一个韧忍和藐视、周旋和看破、决绝和撞碎的青春故事,一部艰难完成的世纪骄子传奇,一场迟迟到来的男子成人礼。”[22]这样一个书写成长蜕变的历险故事,与弗莱所说的“浪漫传奇”大抵相近:“它最朴素的形式是没有结尾,一个从不发展又不衰老的中心人物经历一个连一个的冒险,一直到作者本人无力支撑下去为止。”[23]舒莞屏基本也是这样一个冒险者,他的确“不发展又不衰老”,但又不是浪漫传奇中终会得到承认的英雄主人公。回头检视这位“世纪骄子”魔障交迭的一年,检视所谓他九死一生的侥幸逃生记,即使能够看到他的少年意气、纯良忠贞,读者也难产生由衷的共情,甚至会觉得那种“看破”“成年”只是一种障眼法:这部有着浓重戏仿意味的冒险小说,或许本来就不是一首礼赞青春的成长之歌,而是为停滞在千年变局中的末代“遗少”祭出的终场告别——如此缺少心理建设,缺少行动能力的“永恒少年”,恐怕只能另寻造化,重开心智,否则就算长命百岁,也难保不是万寿无疆的巨婴。

所谓“永恒少年”(Puer Aeternus),原是古希腊神秘仪式的孩童神,卡尔·荣格以此命名一种心理原型,用来指代那种虽然年龄增长但心理成熟度停滞不前的成年人。荣格的弟子冯·法兰兹则用该词来指称带有母亲情结的特定类型年轻男性:“通常,认同于永恒少年原型的男性,会在青少年心理阶段维持过久,也就是说,那些对十七八岁少年来说是正常的特征,会一直持续到他往后的人生,同时,大多数的案例也会过度依赖母亲。”[24]这类年轻人的正面特质是具有某种灵性,带有年轻的魅力,并将这种魅力持续到生命的晚期。但是这种类型的反面特质则活在持续性的昏睡及发呆状态中,是溺留在母亲情结中的“妈宝男”。从舒莞屏的种种表现来看,大概兼具永恒少年正反两面的特征:表面上,他是敢想敢做、勇往直前的“英武男子”;实质上,却是幼稚冲动、耽于幻想的“大孩儿”。小棉玉和他告别前就说了一句话:“公子在我眼里是至美金童,这一路,我又觉得你是英武男子!”这种印象恰恰暗合了“永恒少年”自身的矛盾症相。

舒莞屏自幼父母双亡,吴院公和奶娘花婶两位忠仆充当了他的人生导师。尽管他已经年过二十,且在广州同文馆接受了多年现代教育,却好像没有度过心理断乳期,师傅和奶娘仍旧是他的替代性父母。所以,他的这次历险先是起于吴院公之死,又因花婶之死而终,说到底两位“导师”才是整个故事的幕后推手,舒莞屏一直都是听命于“导师”的好孩子,甚至从来没有对他们的说法表示过丝毫的懈怠。这个跨出恒温箱的贵公子,天生一对面糊子耳朵,轻信、盲从、易冲动、爱后悔,听风就是雨,听到什么全都信以为真,受挫之后马上否定自我。比如笼罩全书的“灾殃”说,所谓发出“嚓嚓”“噗噗”蹄声的魔兽,不过是民间用来吓唬小孩儿的“老猫猴子”(“马猴子”)之类[25]的说辞,竟被舒莞屏毫不含糊地当成了心腹大患。自十四岁——其实已不该是容易受哄骗的小孩了——出门远行,就总是拿“灾殃”的蹄声吓唬自己,岂不知那正是永恒少年从小种下的心魔。正因揣着这样的心魔,他才会轻易落入“魔窟”,对那里的鬼魅亡灵海妖怪物照单全收。一个七岁就“笃守日课”、十四岁就接受新式教育的“世纪骄子”,即便不记得儒家倡扬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格物致知”,也该懂一点现代科学,不至于长到二十一岁还被妖怪巨兽吓得心脏轰鸣,可他偏偏一直沉浸在一种怪物(巨物)恐惧症中无法自拔,从来没有想过去亲眼判别那怪兽到底是什么样子。

再如吴院公让他记住毒害双亲的血海深仇,又让他给不知底细的女土匪送一封不知内容的信,他即照单全收,既不找第三方质询查证,也不弄清那封信是何用意。结果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父母到底因何死亡,更不知老院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从始至终他都蒙在鼓里,甚至没有一丁点探查真相的自觉。还有他对老万玉的认知,除了未可明证的道听途说,几次仓促的会面也是雾里看花,他就从来没有主动想办法进行深度探察,更不用说设法取得老万玉的信任,真正走进她的内心了。而他对国师冷霖渡、小棉玉的了解,亦主要来自小棉玉本人的一面之词。所以尽管小说的叙述视角基本固定在舒莞屏身上,“‘他’像‘我’一样君临现场”,但是这个亲历与目击者,似乎从来没有带上审辨的眼睛,所谓“亲历者与目击”,不过是“见闻新鲜”,而且多半只是亲耳听人转述,他从来没有变身为破解真相的伏魔少年。

除了耽于假象,舒莞屏还是一个耽于幻象的多梦少年。小说里写了无数的梦或幻觉,绝大部分都可看作他的心理投射。那些遽然入梦的巨兽和幻境中的魅影,总是让他处于恍惚之中,更让他混淆了幻象与现实,直把虚空的魔兽、影子军、黑煞、食人番当成了无所不在的“灾殃”,他的情绪因此更不稳定,久而久之形成恶性循环,把他困在一种自吓自的魔障中。

与此同时,舒莞屏还是一个爱照镜子的人。头一次拜见万玉大公时,他特意换了衣服站在镜前:“一个年轻公子,似有陌生,向他皱眉眨眼。‘你啊,考验的时刻到了,这比季考和年考还要让人慌张。’”他甚至伸手拍了拍镜中人,把汗湿的指印留在镜面上,足可见他的幼稚和自恋,亦说明他非常在意别人的“考验”。再就是他经老万玉束发之后,被人引向一面镜子。“镜中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眼角稍稍吊起,额头饱满而明亮。他闭了闭眼睛。”这一次镜中人给了他自信,甚至让他自我陶醉。他得到普遍认可,自我意识亦随之膨胀。最后一次则是他为了逃命乔装易容,再次来到镜前,看到的是脑满肠肥的“一个陌生人”。此时,他试图逃避自己,让镜中人成为虚空的假相。三次对镜自照,也反映出他一边以主观的感受认识自我,一面又以别人的眼光反观自我,结果就像查尔斯·霍顿·库利说的那样,“老万玉家”就像一面更大的镜子,让他照出了基于他者意识的“镜中自我”(社会自我)[26],他的自我形象亦由此确立。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老万玉家的镜子实为扭曲的魔镜,那个变形的镜中的自我不断反噬真实的自我,让他看到的镜中人一次比一次陌生,终于无法自认。如果说梦幻投射了舒莞屏的心相,镜子大概投射了他的世相,他在梦中迷失自己,又试图在镜中发现自己,那个镜子里的陌生人,正是迷其眼目的假我。

此外,舒莞屏似乎还是一个容易犯晕的弱质少年。第一次,他大概是在睡梦中被女绑匪喂了药,晕倒。第二次昏倒,是中了“寒邪”,其实就是冻的。第三次穿越雪洞时他再次昏厥,又是冻的。第四次他病倒昏睡不醒,却是中了“恶风”,又说中了“黑煞”。第五次虽然不是晕倒,却是被可怖的讯息“击蒙”的,接着他陷入噩梦,卧床不起。不到一年时间,这个“毕竟练过武功”的练家子,竟然病倒了四次,这样的身体简直就是弱不禁风。同时,这位一身武艺的舒公子,竟然不会“以武犯禁”,除了逃命时跑得快些,除了动不动就双泪长流,竟然从未施出一招半式,更不奢望他能凭借武功做出什么勇猛之事了。原来,“玉人儿”舒莞屏俊美的外表下,竟是一副多愁多病身,这样的体质也难怪会睡浅梦多,难怪会有怪物恐惧症,难怪他完成了“成年礼”还是一个长不大的“永恒少年”。

凡此种种,无不表明舒莞屏身心俱弱,只是一个外强中干的“人儿”。这样的“美少年”出现在清末的乱世变局中,显然难以充当中流击水的弄潮儿。至少,在没有真正走完“个人的英雄之旅”之前,“美少年”还需要更为自觉的试炼:他必须不断超越自我,才能成为自己的英雄。所以,《去老万玉家》最终颠覆了它所戏仿的英雄冒险小说,为我们呈现了一场失败的历险,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位不堪托付的病态英雄。少年未必一好百好,美少年亦未可一俊遮百丑。要是“如婴儿之未孩”的结果就是巨婴,这样的赤子婴儿岂不更恐怖?

妄图复活所谓“古齐国”的大公国,就像封印在童稚状态的巨婴国。人们普遍心智未开,不仅迷信萨满巫术、仙怪邪灵,还有炽烈的婴儿崇拜情结。他们梦想长生不老,崇祀圣女菩萨,一面抬举胆小、羞涩、稚弱的“大孩儿”“玉人儿”“小人儿”,一面遵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整个河西地界就是日月昭昭的一片死地。这种反智反文明的人间鬼蜮,最需要的不是到此一游的“美少年”,而是眼明心亮、自成为新人的在地英雄。冲天一飞的美少年或许终会归来,但是,千万不要,归来仍是少年。

2024年7月7日

注释

[1] 海子:《祖国(或以梦为马)》,西川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34页。

[2] Linda Hutcheon, A Poetics of Postmodernism: History, Thery, Fiction,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1988, p.26.

[3][5][6][7][8][10][11][12][13][14][15][16] [美]约瑟夫·坎贝尔:《千面英雄》,黄珏苹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3页、14页、48页、46页、48页、66页、75页、83页、87-90页、93-94页、101页、105页。

[4] 本文所引原文皆出自张炜:《去老万玉家》,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版,不一一作注。

[9] [奥]弗洛伊德:《论创造力与无意识》,孙恺祥译,中国展望出版社1986年版,第156页。

[17] 宫达:《一次人性探秘之旅——评张炜长篇小说〈去老万玉家〉》,“当代”微信公众号,2024年4月13日,https://mp.weixin.qq.com/s/Phmi8f_cWJYewlquT906mQ。

[18] 阿尔忒弥斯公主:《将“青春期”点石成金为“历险记”——读张炜长篇小说〈去老万玉家〉》,“豆瓣读书”,2024年4月23日, 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5897805/。

[19] 水豆豆:《于拔节之痛中的成长——〈去老万玉家〉的那一程灵魂之旅》,“豆瓣读书”,2024年5月14日,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5939814/。

[20] 路艳霞:《一封写给青年的“长信”:张炜精心十年创作新长篇〈去老万玉家〉》,北京日报客户端,2024年4月24日,https://xinwen.bjd.com.cn/content/s662890ade4b0181b998ba2b0.html。

[21] 王雪瑛:《时代巨变的激流中,青春生命的成人礼》,《文汇报》2024年4月16日。

[22]张炜:《去老万玉家》,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版,封底。

[23] [加拿大]诺思罗普·弗莱:《批评的剖析》,陈慧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256页。

[24] [瑞士]玛丽-路薏丝·冯·法兰兹:《永恒少年:我们为何拒绝长大?》,徐碧贞译,台海出版社2019年版,第4页。

[25] 笔者家乡民间传说中的“老猫猴子”就是一种像猫又像猴的怪兽,且有儿歌曰:“红眼绿鼻子,四个毛蹄子,走路啪啪响,要吃活孩子。”猫猴子的蹄声正与所谓“灾殃”蹄声相似。

[26] 参见[美]查尔斯·霍顿·库利:《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包凡一、王源译,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第1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