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宇婷:读吴克敬短篇小说《仰视》
在AI技术奇技淫巧,爽文爽剧铺天盖地的时代,文学该如何在持存中坚守初心,在边缘化中实现自洽,一直是诸多文学家、思想家和学者思考的重要命题。面对这一现实母题,吴克敬先生毅然决然地选择对凤栖原的乡土精神、扶风县的地域文化,乃至炎皇子孙众生相进行真切再现,但不同的是吴克敬摒弃了男权视域下的话语体系,转而聚焦于更具柔性和韧性的质朴女性和平凡爱情,为读者展现了一位又一位真善美的“朴素”人物群像。短篇小说《仰视》也沿袭了吴克敬一以贯之的“温暖叙述”和“恋地情节”,将银盐和路演时的芳心暗许和含蓄情谊塑造的绘声绘色,同时又将秦岭山脉的至美之境与三秦大地的风土人情展现得淋漓尽致。可以说,吴克敬以诗性的语言记忆着、感念着凤栖原上的一土一物、一树一草、一人一事,他是行走在民间“记忆之场”上的行吟者,他的作品是充盈着丰富情感的博物志和人物志,也是蕴含着深沉爱意的艺术品与哲理诗。
首先,《仰视》塑造了一位智慧与天真并存,无影无形与沉重稳健兼具的“风先生”,他如行吟诗人一般,承担起来勾连作者与读者的桥梁,发挥着文本阐释和抚慰灵魂的重要功能。“风先生”的出场不是偶然,也绝不唯一,其是吴克敬先生参悟人生与人性的智慧结晶与艺术堡垒,他渗透在吴克敬的多部作品中,如《仰视》《周原纪》《话筒与方向盘》等作品中,都有“风先生”这一形象的在场。“风先生”从《诗经》之中、从历史深处、从自然万物中款款走来,他如孩童般天真无邪,又如老者般智慧柔韧,如旁观者一样冷静理智,又如参与者一般赤诚热情。当风先生担忧路演时父子时,他会化身成“忽如一夜的春风”,铺开漫卷的衣袖,带来浓云“鼓风播雨”。当劳干臣被凤栖原的人民推举为新村长时,即使风先生料事如神并不意外,但也还如孩童一般欢呼雀跃,“撵着劳干臣恭喜他”;当路演时外出采访如实报道却遭人排挤,忍受非议时,风先生又化身正义之师和灵魂抚慰者,气愤道:“你没有错。他们做得,你就报不得了?”当看到路演时站在陈仓饭庄楼顶拍摄时,风先生又化身“柔情娘子”热情、温柔地“伸臂展袖,以风先生特有的方式,轻拂了一下他的手臂”。但风先生也并非“柔弱无骨”,而是看多了生离死别,看惯了人情冷暖的智慧老者,因此,风先生也有接受死亡和直面死亡的勇气。“轻生的人,各有各的原因,风先生倒是想要知道得详细点儿,但人死如灯灭”,在此,风先生如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见证历史流转,生命卑琐。风先生态度与身份的适时转换,使得《仰视》有了洞悉人心和穿透时间的力量,也有了抚慰人心与救赎灵魂的担当。
吴克敬将“风”拟人化,使得风先生与叙述者同时出场,构造了多维声音,为世人演奏了一曲“多声部”的优美乐章,实现了读者、人物与作者的勾连与对话。《仰视》中风先生拥有“智者和上帝的视角”,他穿越千里万里,经历历史沧桑,以柔情与坚韧、冷峻和温暖镌刻着历史的密文,克服了时间的侵蚀与空间的隔阂,从而使作品拥有了战胜一切伤痛的力量。吴克敬这种别具一格的叙述方式,避免了无实感的描写,以亲眼见证、虚构想象与历史写实相结合的手法,用具有传奇性的故事情节和独特性的叙述视角,置换了千篇一律的实录场面,并用乡土叙述和创作实践来反驳造作、空洞的历史叙述。科林伍德曾说:“一切历史都是艺术,因为讲故事是一种艺术,但讲真实的故事却是历史,因此历史就是艺术……”但是只有历史题材,没有真实情感和典型人物的作品,也很难具有精神高度和哲学智慧。而吴克敬清楚地知道创作不仅不能单纯依靠历史题材,也不能单纯依靠想象、虚构和联想,而应该切中肯綮地将文学与历史融合,使历史为文学提供创作的题材和资源的同时,也要使文学摆脱历史的钳制与桎梏。最终使得读者能够从自由超脱的文学艺术当中洞悉人生的哲理,并予以最诗意的阐释和解读。
其次,《仰视》蕴含着独属于吴克敬感悟而出的、质朴又深刻的生命哲学。如“仰视星空”中现实与理想的结合;“诗情是什么?”中询唤与问道之间的回响;“眼光看不到的地方,精神可以前往”中所蕴含的“精神无边界的形而上学思想”;以及“物质是生存的基础,理想是成长的目标”这一人生哲理的发掘。可以说,《仰视》是吴克敬文学国度中的又一极具诗性的情感世界,其是一曲生命的挽歌,流露着对人物的深切关怀;亦是一首教喻诗,暗藏着对世人的谆谆教诲;也是对逝去传统哀婉的悼念词,于夜深人静时余音绕梁、回响耳畔。的确,一部有力量有生命的作品,往往不在于叙述策略的花式转换和奇技淫巧的创作模式,也不在于对所谓的进步思想的曲意逢迎,而在于作品之中是否包含了真挚的感情,是否拥有诲人不倦的能力,是否具有顽强不息的生命力,以及历久弥新的精神内涵。关于此,吴克敬以一种悲悯诚笃的情怀,亲切质朴的笔触,描写了我们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带给社会最底层的鲜活与凝滞、高尚与卑微、疼痛和甜蜜、失落与幸福。
吴克敬作品的意义,不仅在于对审美意蕴的塑造和对个体价值的观照,还在于对传统历史书写的反拨和重构。吴克敬的文学世界是在摆脱时代语境后,远距离观察渺小人物的结果,他使得那些被正史压抑着与隐藏着的个体性、民间性与情感性的东西,被重新发掘和释放。因此,《仰视》也透露着强烈的民间性、本土性和地方性特征,但其并不热衷于关注重大的历史事件和历史问题,而是更多作家凭借自身的主体经验,透过历史的微光于“小人物”的生命深处对历史进行“惊鸿一瞥”,从而关切到了特殊历史语境下的万事万物。正如《仰视》中路演时身为一名记者,他带领着读者与观众领略了“陈仓城新建的高铁站落成通车”“陈仓饭店的风姿”和“玉米地里铺红毯的奇闻”。可以说,吴克敬是站在时代发展和历史流动的长河之上,结合现实生活的真实性、人物的传奇性和历史的文化性,反拨传统空洞的历史书写,客观展现中国民众的平凡生命,努力开掘了凤栖原上的人心与文化,塑造出了具有民间特色和地域文化特征的人物精神与高贵人格,体现了历史贡献和文学价值。
《仰视》是人世间质朴情感和秦岭山脉自然风物的一曲悠扬赞歌。万事万物,没有情感的赋魅就没有灵魂,而情感是神秘的、神圣的、浪漫的,且能够超越人类生命的长度。因此,吴克敬借助风先生的视角,秉持着客观、理性的口吻,讲述着凤栖原上的真挚人情、成年往事以及男欢女爱,并处处流露着对每一方草地、庄稼、土地,默默的、无声无形的深沉爱意。例如,《仰视》中提到路演时运用自己的拍摄技巧将一块在秦岭山中沉默了千年、万年的石头,转化成了“一幅水墨画家也难描绘的山水画”。同时,路演时还在秦岭山脉中拍摄自然万物,“一株草,一棵树,或是一块山石,甚或是一缕光线、一片落叶什么的”都是那么的自然、优美,但当路演时按照某领导指令拍摄时,他的作品就丧失了自然灵韵的笼罩,跌落于艺术的神坛,让人无可奈何又扼腕叹息。因此,不难发现《仰视》中美得不可方物的秦岭意境的营造,是吴克敬对自然之道的坚守,也是对返璞归真观念的认同,他不仅写出了秦岭沉默的力量与雄厚的底蕴,还彰显了秦岭山脉大开大合的磅礴气势与坚毅挺拔。
吴克敬的小说总是蕴含着一种娴静的情愫、幸福的苦闷、顽强不破的生命力,以及能让人平静、沉稳的气韵,营造着一种“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艺术效应。吴克敬在作品中所探讨的不仅是一个美学命题,更是一个哲学命题,他全心全意地爱着凤栖原,持存着对凤栖原的精神之恋,这种绝对的热爱不拘泥于世俗,不似激情那般让人惶恐,不似虚情那般使人生疑。可以说,吴克敬挣脱了历史的钳制,以敏锐的审美发现和丰厚的精神内涵,质询现实、拷问灵魂、敬畏过往,建构了一个蕴含真善美人情信仰的文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