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当代诗坛:白银时代之后,诗歌的多元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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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皇村”文学奖官方图标
对诗歌传统保持敬畏
2017年4月1日,俄罗斯当代最杰出的诗人叶甫根尼·叶夫图申科与世长辞。这位伟大诗人诞生于白银时代,成长于苏联“解冻”时期,在变革与动荡的年代名满天下。他如同一面铜镜,映照出俄罗斯诗歌的百年变迁。沉舟侧畔千帆过,俄罗斯当代诗坛的青春力量正在不断涌现。
也是在2017年,俄罗斯设立“皇村”文学奖,该奖项全称直译为亚历山大·普希金“皇村”奖。作为以“普希金”命名的奖项,皇村奖以继承这位伟大诗人所代表的俄国优秀诗歌传统为己任。在一定程度上,皇村奖是俄罗斯当代诗坛的风向标,回归传统题材与经典文学语境逐渐成为俄罗斯当代诗坛的一大基调。
在对经典与传统的回归方面,青年诗人弗拉基米尔·科索戈夫与安德烈·法米茨基可为代表人物,两人分别于2017年和2018年获皇村诗歌奖第一名。以科索戈夫为首的许多青年诗人都对俄国经典诗人表示青睐与喜爱,科索戈夫曾在采访中表示:“如果我们谈一谈经典中轴线,那么大概就是:杰尔查文、维亚泽姆斯基、莱蒙托夫、格奥尔吉·伊万诺夫、霍达谢维奇……围绕在这些关键人物周围,正有着数十位作家勃勃竞发。”科索戈夫并未将诗坛传奇视为远去的历史,而是通过想象力创造了一个跨越时空的团体,当代青年与经典诗人比肩而立,在他们身边成长成才。法米茨基进一步拓展了这种跨时空团体的构想,在诗歌创作中重新塑造了诗人的自我定位。他并不满足于将诗人局限在当前时代的评价体系之下,而是借鉴了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汉堡计分法”,试图将诗人置于不受具体时代条件约束的大历史环境之中,把自己与那些“经典中轴线”的诗人们串联在一起,以丰富的互文实现不同时代诗人的对话。
俄罗斯诗坛的许多青年诗人在创作中都有类似的尝试,他们经常将历史事件引入诗歌意象,比如安年斯基和叶赛宁两位诗人的死亡事件就出现在法米茨基和另一位皇村奖得主妲娜·库尔斯卡娅的诗中。借助两位伟大诗人的陨落,诗人的私人情感上升到了社会集体对历史悲剧的共鸣,公共性得以凸显,死亡主题得以升华。除此以外,俄语新诗中对民俗传统、宗教文化、神话母题等主题元素的传承也体现出青年诗人们对俄诗传统的重视。
除了诗歌内容层面的继承与创新,以韵脚格律为代表的诗歌形式同样备受当代俄语诗人关注。俄罗斯诗歌的“音乐美”传统由来已久,自普希金以来,不同时代的俄语诗人们都曾致力于诗歌韵脚、音步、重音、分行等形式的开发创造,而当现代新诗的湍流涌入古老的河道,沉寂的韵脚再次发出新的乐音,曲折的诗行重又泛起新的波浪。部分当代诗人在自由体诗歌的大潮下,依旧坚持对诗歌体式和格律的严格要求,曾于2012年斩获俄罗斯“处女作”奖的“80后”诗人阿列克谢·波尔温就是一例。波尔温在遵守诗节韵律规则的基础上,通过增减音节、设置停顿等手段丰富了诗歌的节奏变化,既保留了传统音韵美,又不失当代活力。在波尔温的获奖诗集中,大部分诗歌都严格遵循传统的四行诗格式,其形式具有典型的巴洛克式修辞特点,这也正是俄国古典诗歌的传统之一。另一位诗人弗拉基米尔·科兹洛夫同样在创作中严格遵守诗律,并凭借诗歌创作和建立诗歌新媒体“Prosodia”(韵律)的成就荣获2017年“抛物线”诗歌奖。
俄罗斯当代诗坛的青年一代既对遥远的黄金时代保持着敬畏,又不断汲取白银时代的缤纷诗艺。曾几何时,俄罗斯诗坛曾在错综复杂的时代乱流中动荡不安,随着后现代主义大行其道,对俄罗斯经典诗歌的批判声也是不绝于耳,但一部分青年诗人依旧充当着历史的坚定捍卫者。继承传统,推陈出新——在对待经典文化的态度上,俄罗斯与我国有着相似的脾气秉性。
当代俄罗斯诗歌的多元与创新
步入新世纪以来,俄罗斯诗坛的面貌焕然一新。在承续了丰厚的历史文化遗产后,俄语诗歌在新世纪迅速发展,呈现出多元化的趋势。而在介绍多元化诗潮之前,我们暂且回到2017年这一时间点,在皇村文学奖的前世今生中对当代俄罗斯的诗歌大奖与竞赛作一略谈。
在写手如林的当代文坛,各种竞赛、奖项为诗人们——尤其是青年诗人们提供一个较高的起步平台。诞生于2017年的皇村奖专门为15岁至35岁的年轻俄语创作者们设立,并分“散文奖”与“诗歌奖”两个板块。每年经报名遴选,由评委组先后确定入围长名单和短名单,最终各选拔出3位作家的优秀作品,并给予高额的奖励。皇村奖的特殊意义不止于此。作为评委组的一员,俄罗斯散文作家罗曼·谢钦表示:“文学——并非是奖项,文学——是作品。”皇村奖为青年俄语诗人们提供了大显身手的舞台,他们不必再担心自己略显稚嫩的作品会淹没在群星辈出的俄国诗海之中,更不会成为白日里暗隐的微茫星空。即便是入围遴选出的长名单,也备受俄罗斯出版界青睐,其中许多作品或发表于俄罗斯《文学报》等各大刊物与网站之上,或陆续付诸出版。另一值得称道的是,皇村奖的评委团不仅仅包含已成名的诗人作家,也吸纳了许多与参赛者同年龄段的青年批评家,2023年的评审团甚至邀请了文学批评中学的毕业生们参与其中。年轻化的评审团体保障了皇村奖与时俱进的文学品味,凭借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该奖项迅速成为俄罗斯诗歌领域的重量级奖项。
皇村奖所坚持的青年路线,是对它的前辈“处女作”奖的传承延续。“处女作”奖于千禧年设立,旨在选拔、嘉奖年龄在25岁以下(于2011年改选拔年龄为35岁以下)的俄语文坛新秀。此奖涉及多种文学体裁,而诗歌便是其中之一。遗憾的是,由于内外多重因素,“处女作”奖于2016年停办。16年间,“处女作”奖帮助众多青年诗人脱颖而出,进入诗坛,其中就包括前文提到的波尔温,此外还发掘了诸如安德烈·巴乌曼、列塔·尤盖、阿纳斯塔西娅·阿法纳西耶娃等青年诗人。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若无“处女作”奖的多年涵养,滋润着俄罗斯的青年文脉,那么皇村奖的迅猛发展与浩大声势也无从谈起。
俄罗斯也不乏以诗人为名的诗歌大奖。2014年,为纪念诗人阿尔卡季·德拉戈莫先科,设立“德拉戈莫先科诗歌奖”。该奖项的提名者均为27岁以下的青年俄语诗人。此奖以继承德拉戈莫先科极具现代性的新诗理想为己任,提倡通过诗歌反思,与社会文化深度对话。奖项旨在“发掘对时代挑战作出敏锐反应的诗歌实践,以及促进对诗歌的新理解”。德拉戈莫先科奖以其现代性与反思性特点卓然而立,成为引领俄罗斯文化界的一面旗帜。另一项为纪念诗人而设立的奖项是“抛物线”奖,此奖于2013年为纪念诗人安德烈·沃兹涅先斯基诞辰80周年而成立,其中也专门设有青年奖。
另外,俄罗斯还有以诗人命名的各种诗歌大赛,诸如“沃兹涅先斯基诗歌大赛”“沃洛申国际大奖赛”等等。在这种“举国吟诗”的氛围之下,青年诗人们有充分的机会和平台一展才华,他们不必拘泥于单一的陈规俗套,而是能够大胆探索属于自己的诗歌天地,也正是这种多元包容的创作环境,造就了当代俄罗斯多元化的诗歌潮流。
如前所述,当代俄罗斯诗坛的一大主流便是对历史的继承与创新,白银时代的文化遗产在这一过程中占据了重要地位。20世纪70年代,承续自阿克梅主义的潮流——新阿克梅主义(或称后阿克梅主义)兴起,它继承了阿克梅主义“对世界文化的眷恋”,同时呼吁俄罗斯民族历史与记忆的回归。新阿克梅主义在布罗茨基、扎波罗茨基等诗人的创作中均有体现,也持续影响着当代诗坛。尽管如今的青年诗人们已经不再自诩为阿克梅主义的拥趸,但像“世界文化”“记忆书写”“民族历史”等母题却常见于他们的诗歌创作,融入他们的创作基本逻辑。
世纪之交的俄罗斯,恰逢动荡不安的多事之秋,巨大的现实落差和社会变革促使文艺界展开了对现实的理解与再创作。由此,文学领域的各种“新”现实主义或再度复苏,或横空出世。现实中的压抑导致了魔幻现实主义与超现实主义的复兴,诗人们不再对客观现实感兴趣,转而追求非理性与无意识,在创作中通过扭曲现实,营造一种如梦似幻的狂欢和迷离。诗人英加·库兹涅佐娃便是超现实主义的重要代表,她在诗集《飞之沉重》中表示“希望看到、听到、触摸到各种空想与实在的野蛮入侵”。在这种非理性观念的影响下,“世界将变得愈发清晰,奇迹法则将开动运转”。库兹涅佐娃将这部诗集称为“光彩夺目的俄语中的超现实主义”,这也是诗人对自己过往二十余年创作生涯的总结。
此外,一种新的现实主义思潮应运而生,这便是元现实主义。元现实主义流行于20世纪80年代,代表诗人有安德烈·塔夫罗夫、伊万·日丹诺夫、奥尔加·谢达科娃、亚历山大·叶廖缅科等。从哲学层面看,元现实主义属于一种形而上的现实主义,而在诗歌创作中,它更像一种隐喻式的现实主义风格。通过类似隐喻的结构,诗人试图在诗歌创作中给不同的事物间建立某种形而上的关联,从而构建一个非现实的真实。但和隐喻不同的是,隐喻只是假定性的暗示,而元现实主义旨在创造现实。我们可以从以下两首诗中微探其细微的差异。
隐喻:
如把穹顶漆金黄
在轻盈的脚手架丛中
橙色山丘
矗立于荒凉的林丛。
(安·沃兹涅先斯基)
元现实:
在稠密的冶金丛林之中,
运行着叶绿素的制造流程,
一叶凋零,原是秋日来到
光临稠密的冶金丛林之中。
(亚历山大·叶廖缅科)
同样是书写自然树林与工业城市之间的关联,前者的隐喻能明显区分出本体和喻体,其意象是一分为二的,树林和城市间只是相似,而非同一。但后者则不同,诗人将大自然与工业造物通过形而上的“森林”特征融合在一起,我们无法判断诗人究竟在描写自然丛林还是现代工厂,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既真实又不真实的“元现实”。
除了上述种种对现实主义的改写,俄罗斯诗坛在上世纪90年代末又掀起了名为现实诗歌的潮流。随着现实社会大爆炸式的发展变化,新事物、新观念层出不穷,部分诗人因此主张将现实生活中的新元素融入诗歌创作之中,比如互联网、新媒体、现代政治等等。这一类的诗歌主题分散,特点不一,但其最根本的特点是与当今时代的社会生活保持密切联系。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诗歌倾向,比如追求诗歌内容与形式极度简练的极简主义,寻求打破传统诗歌格律的自由体诗歌,致力于妇女解放与平权的女性主义等等。
当代俄罗斯诗坛的多元化特点无法用短短千字而言尽,在此也只能以管窥蠡测之法初尝其些许韵味。与曾经的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的诗坛群像不同,在当代俄罗斯诗坛之中,我们很难确定某位诗人一定属于何种主义或什么流派,各个思潮与主义互相作用互相渗透,又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紧密联系相互影响,这才形成了如熔炉般的复杂图景。
中俄诗歌的融通互鉴
中俄两国诗歌都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彼此间对于经典的诗歌作品也多有译介与研究。这种互鉴关系自近代以来一直延续至今,随着时代不断进步,一些俄罗斯诗人终于在东方古国留下梦寐以求的足迹,而中国诗人们也在极北之国留下了作品。
若论与中国的缘分,叶夫图申科恐怕最有发言权。这位在1985年便随苏联作家代表团访华的著名诗人曾先后两次来到中国,同中国的诗人学者进行了友好密切的交流。在了解俄苏文学在中国的传播情况后,叶夫图申科对中国翻译家们充满了敬意,为此专门创作《中国翻译家》一诗。2015年11月,叶夫图申科作为“中坤国际诗歌奖”获奖者,开启了第二次访华之旅。作为获得该奖项的首位俄罗斯诗人,叶夫图申科在接受俄记者访谈时提到:“我能与我的中国诗人弟兄们一同获得这个奖项,觉得十分荣幸。我感到幸福的是,我觉得自己今天是一位怀有俄国灵魂的中国诗人。”
另一位俄罗斯著名诗人亚历山大·库什涅尔也与中国缘分匪浅。同样是在2015年,库什涅尔荣获青海湖国际诗歌节“金藏羚羊国际诗歌奖”。这位耄耋之年的老者,曾沐浴在白银时代的余晖之下,同代人相继凋零,而他依旧在见证着当下,见证着新的历史。正如授奖词所说:“向这位不懈写作超过半个世纪的老诗人致敬,向这位日常生活的诗意观察家致敬,同时,也是在向他所继承的白银时代的彼得堡诗歌传统致敬,向他置身其中的伟大的俄罗斯诗歌致敬!”文化互鉴,首要条件就是文化互敬。在这一点上,中俄两国同样达成了共识。
以叶夫图申科和库什涅尔为代表的后白银时代诗人在中国的译介尚不完善,时至今日仍有一些诗人没有译介或相对较少,不过这一情况正在不断改善,中国的俄罗斯文学研究者正逐步推进相关诗人的翻译与研究,诸如艾基、阿赫玛杜琳娜、沃兹涅先斯基、德拉戈莫先科等诗人的作品也相继出现在国内读者的视野之中。
在我国广泛接受俄罗斯现当代诗歌的同时,俄罗斯诗坛也在探索着中国诗歌宝库,在这里仅举几例为证。2007年,诗集《亚洲铜:中国当代诗选》在俄罗斯出版发行,其中收录了包括郑敏、余光中、海子、西川、顾城、蓝蓝等中国现当代诗人的经典作品,其时间跨度从20世纪20年代直到70年代,涵盖广泛。正如主编刘文飞在序言中所言,诗集旨在“帮助俄罗斯读者对中国当代诗歌的潮流和作家形成一个连贯的概念”。在《亚洲铜》问世10年后的2017年,俄罗斯文学资深翻译家、学者谷羽同样编写了一部诗选,遴选了我国20世纪80年代以来发表的优秀诗歌作品,最终命名为《风的形状:中国当代诗选》在俄出版发行。
俄罗斯当代诗坛以其厚重的历史传承和多元的潮流与背景,成为我们不可忽视的文化近邻。回首往昔,俄罗斯诗歌与我们始终血肉相连。我们曾在普希金的吟咏间获得光明与勇气,也曾在莱蒙托夫的诗行里与恶魔游戏;马雅可夫斯基为我们吹响战斗的号角,茨维塔耶娃让我们尝尽爱情悲欢。走入当代,俄罗斯诗坛正以盛装之容等待着我们掀起她那谜一样的面纱。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中俄两国的诗坛新秀们必将在交流与学习过程中碰撞出更多彩、更绚烂的火花,两国的诗歌文化也必将在融通互鉴的过程中共同走向崭新的未来。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俄语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