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4年第12期|陈刚:卖声音的故事(中篇小说)
一
还没进腊月,中州已经下过三场雪。
明江到华南公司赴任那天,是农历的冬月初一。中州迎来了第一场雪。那也是他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场大雪。他上学、工作一直都在南方的江城。南方下雪,勉强能没鞋底子,就算大雪了,也留不住,见太阳就融。南方飘雪就是对冬天应个景的意思。中州在黄河边上,随便下一场雪就能淹过鞋帮子。没几个响晴,根本化不了。落在背阴地方的雪,一直挨到春天才会消融在春雨里。明江喜欢北方的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多有气势。如果走在松软的雪地上,脚心不敢踩实,每走一步,鞋底下就像藏着一窝小老鼠,咯吱咯吱地叫唤。他喜欢这声音。
从空中看,华南公司的布局像个大写的“吕”字,前窄后阔。十二层的行政办公楼,坐落在上面的“口”字形前院里,院内植了大片的草坪,还开挖出一个水面几十亩的人工湖,岛上有假山亭榭,曲曲折折的长廊掩映在湖边的竹林间。院墙外,一条马路把行政区和生产区完全隔离开。生产车间密布在下面的“口”字形里,林立的高塔,蜿蜒的管道,铺排浩大,占地近千亩。
午饭后,明江撇着八字步在前院的草坪上踩雪。院子里很安静,就像是所有的声音都被这场大雪吸走了。远处一只喜鹊,立在院墙上,伸出黑色的喙,低头梳理羽毛。蓬松的雪被明江的鞋底踩得瓷实,反复碾轧后的脚印,仿佛镀了一层哑光的清漆,散发出清冽寒光。歪歪斜斜的脚印,如一枚枚新拓下的随形印章,胡乱地盖在雪白的大地上。没多久,他的鼻梁就挂了一层毛毛汗,呼出的热气给眼镜上了薄雾。花坛里球状的矮冬青披着雪,在他眼里模糊成了几团硕大的白花。忽然间觉得,这些模糊的东西离自己反而更近了些。明江立住脚,对着花坛恍惚了一阵。感觉一切还像做梦一样。
一个多月前,明江从华盛集团办公室主任擢升为华南公司总经理。华南公司是集团的化肥生产企业,在邻省的中州,距离集团总部800多公里,算不上远。但总部在长江边上,中州在黄河边上。气候、语言、习俗相差很远。“我”要说成“俺”,“好”要说是“中”。明江本来就是学中文的,难不倒他,再稀罕的方言夹在语境里,他也能猜懂意思。上一任总经理王大军,修压缩机出身,是个设备专家,身材魁梧,做事敬业。有一回修设备被摆锤砸伤了腰,躺在地上都不能动了,还在现场紧急开了个技术分析会,才让救护车拉走。到医院时,大夫说腰椎都快断了,怎么还敢拖延?幸好后来手术成功,没有残废。硬汉也有缺点,就是脾气暴躁。两年不到摔坏了七八个烟缸,换了五六任副总,动不动指着工人鼻子骂娘。身边的人得罪光了,都在下面使坏,生产管理一塌糊涂,市场销售乱七八糟。集团想找个温顺柔和的人,来缓和调剂一下内外关系。明江这才有了机会接任。
今天早上,明江刚进办公室。秘书小夏正在抹地擦桌子。她做事很小心,只要一进总经理办公室,她就微微踮起脚尖,不让鞋后跟落地,走路没有一点声息,像一只灵巧的小猫。因为小腿绷着,腰部要格外用力收紧,更显体态婀娜,凹凸有致,说妩媚就俗了。是她懂事体贴的样子叫人怜惜,招人怜惜的样子又格外楚楚动人。她擦地板,都是跪着一寸一寸地擦,擦完的地板像镜面一样,能映照出行走的倒影。明江几次想叫她不用这么费心,安排保洁员就好。这句话在脑子里都顺得淌水,捂得发霉了,但就是说不出口。每次话到嘴边又都咽回。他担心这种关爱的成分里藏有温暖的毒性。他自己也害怕。男领导和女秘书,在朝夕相处的密闭环境里,不敢稍有暧昧。如果一个人对自己不警惕,走错道就是一眨眼的事。他宁愿给自己打制一个笼子,再把自己关进去。
地板上的水汽还没完全干透,明江望着自己带进来的两个大脚印,有些不好意思。准备转身往后退,却差点与后面的人撞上。是财务副总刘阳明和销售副总王忠亮。两人刚刚发生一点小争执,说是来给明江汇报请示,其实是要他决断。
小夏泡好茶水,退了出去。
明江把老板椅的坐垫调得很高,猛一看,他的大半个身子像供在大班桌面上。这样的姿态带有压迫感,能使对面坐着的人,显得弱小和卑微。
他们微微仰起头,看着明江。明江面带微笑,点头示意他们开口。
快要春节了。王忠亮拿着客户名单申请财务核销费用,除了买香烟、白酒和土特产的预算,还有拜访重要客户需要赠送的礼金。烟酒茶,有发票,可以走商务接待列支。几十万的礼金开支没有发票,怎么入账核销?刘阳明很为难。他看着王忠亮,不停地眨巴眼睛,抬起下巴指着客户名单,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说,现在集团政策变了,过去可以,现在不行。违纪违法的事,谁敢担责?王忠亮像是遭到羞辱,耸耸肩,用手指头重重地敲着名单,加重了语气说,哎哟喂,公司的业务要是离开这些爷,大家都喝西北风去吧!装什么孙子?刘阳明有些尴尬。每月的电费、原材料款、工资,都要指望销售及时回款,也不能把关系弄僵。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结论是:这笔费用可以开支,用什么渠道核销,让领导定夺。
王忠亮陈述的时候,自然隐去对话的细节,三言两语就说完了梗概。眼神闪烁,满脸期待。
明江没说话。他把客户名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名单很长,每一栏写有单位名称,职务,姓名,手机号码。5号字体把A4纸排了8页。这是公司的商业机密,不能外泄。三个人商量好处理意见后,要把名单烧掉。明江把玩着手里的签字笔,一直在琢磨。后来他把手上的签字笔丢到笔筒里,上身靠着椅背。
“以前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刘阳明仰起脸说:“以前公司的公关费,摊销在办公用品里。”
“那就还按老办法处理嘛。”
刘阳明加重了语气:“现在办公用品是事前申报制,从计划、采购、领用到核销,要事前申报,事中监管,事后审查。集团审计部门会有定期巡察。”
明江望着王忠亮:“多送点烟酒茶不行吗?非得要送钱?这可是违法啊。”
王忠亮的语气有些沉重:“不知道同行们会怎么操作。秋播刚结束,马上就要冬储,各大农资经销商会囤货,为明年的春播作准备。我担心如果渠道不畅,产品压库,价格会有波动,这笔损失不好判断。”又补充一句,“您看您又刚来?”
明江听出了话里头的威胁味道,也不便敷衍搪塞。心里很不舒服,喉咙里像有虫子在爬,但他喉结一跳,强行将话咽了下去。假装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
王忠亮低着嗓子对刘阳明悄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语速很快,像特务接头。王忠亮嘀咕的时候,双眼一直聚在明江脸上,注视他脸上的风吹草动。明江正摘下眼镜,对着镜片哈气。明江想听但没听清楚。心里琢磨,他大约是想把什么话引子留给刘阳明来挑明。
明江刚把眼镜扶好,就听刘阳明怯生生地说:“您看,这笔钱终归还是要花。可以考虑先借出来,再放到大修费用里以劳务费列支或者其他的渠道?”
明江愣了一下,很含糊地笑了。这话分两截,上半截的意思是钱得支;下半截的意思是怎么支,交给明江决定。铺垫都没有想好,就要把事情这么定下来?准确地说,是刘阳明和王忠亮想替明江把事情定下来。既像请示,又像通知。
王忠亮避实就虚地笑着说:“也不是那么急,离春节还有个把月呢。”
刘阳明像个尽职的捧哏,立马跟一句:“淡季走市场,旺季铺货,还是希望领导尽早考虑。”两人配合极其默契。像是事先商量过的那种默契。
明江仿佛听到了他们心里的如意算盘正噼啪乱响。他不说答应,也不拒绝,呵呵笑过,突然正色道:“钱可以先借,记王总个人名下也行。核销的事情,我们再商议。”说完,把右手按在名单上,跷起四根手指头,慢慢地敲了起来。一下,又一下。“名单暂时留在我这里。”
等他们出门后,明江看着名单上的号码,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下,放下。然后略一踌躇,用座机拨通了一个号码,话筒里传来一个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又拨了一个,通了,在等待接通的过程中,有一瞬间,他竟希望无人接听。对方果然没说话,里面传来一阵电脑语音:“您好,欢迎光临富农公司!电话接通中,请稍候。”然后是嘟嘟嘟的三声忙音。明显是被挂断的。这不是好兆头。还拨不拨?万一接通,又怎么搪塞?明江放下电话,半天没吱声。他使劲盯着名单看,似笑非笑,满脸看不到底又望不到边的茫然。明江扶了扶眼镜,预感到名单里潜藏着故事。又转念一想,不批付这笔款项,万一销售压库,业绩下滑,怎么办?如果批付,违法的后果谁来承担?这是一道出错了题目的数学题。怎么做,都不会有正确答案。这件事,让明江有些两难。
忽然卷来一阵风,几团雪像扯碎了的棉花球从树梢翻滚下来,溅到还在发呆出神的明江脚边。他一激灵,没来得及捂住嘴,就打了个很响的喷嚏。这个喷嚏似乎把憋闷了他多时的烦躁也喷射了出来。突然想起上任之前,有个好心的领导曾叮嘱他,销售系统的名堂多、学问深,说话办事比泥鳅滑,不可信。又说,每个人肚子里藏了不下“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讳过虚美,也言之凿凿,不可信。又补一句:不过呢,卖产品就是卖故事,不会编故事又怎能卖好产品呢?你想想。
这一“想想”,明江心里不再打鼓。他定了定神,往办公室走去。
二
明江没有料到,故事下午就开始发芽了。
快下班的时候,王忠亮敲开明江办公室的门,手里拿个档案袋走了进来。他把档案袋轻轻往桌面一推,后退半步,手扶着椅背,没有落座的意思。脸上的情绪不错,眉里眼里都含着笑,巴结的神态一览无余。
明江瞟一眼鼓鼓囊囊的档案袋,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只是没想会如此急切,又令明江深感讶异。他脑海里突然冒出一束火花,又迅速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球,在心里燃烧起来。明江闻到了火药的味道。他强压住愤怒,慢慢气沉丹田,待心情平复。明江饶有兴趣的脸上,故意浮起狐疑的神色,轻声问:“这是什么资料?”
王忠亮转头看了一眼小夏的背影,呵呵笑,只是拘谨地搓起两只手,好像上面涂过了肥皂液。
小夏坐在茶台边专心致志地煮茶,一声不吭。透明的养生壶里放着枸杞、红枣、西洋参和熟普,在橘红的茶汤里翻滚。她把十根手指头绞在一起,又慢慢散开,像一朵复杂的花苞正在绽放。她是艺术学院舞蹈专业毕业的。应聘到华南公司前,在市歌舞团工作。
明江抬腕看了一下表,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王忠亮和秘书小夏在说:“今天晚上的接待,喝什么酒呢?”
小夏立马站起身,偏头甩了甩长发,露出浅浅微笑:“红酒和白酒都带上吧?我去给张大军安排。”张大军是明江的司机。
见小夏出门,王忠亮把脑袋朝前探了探,声音很轻,还放慢了语调:“公关费已经借出来了。给您留下十万,马上要春节了,开销的地方多,有些费用不方便报销。从销售口走账,比较方便。”
明江正要开口,桌上的手机嗡嗡振动起来。他眉头一拧,拿起手机,看屏幕上弹出“刘凌云”三个字,食指悬停一阵,本来想挂断,却误触了接通键。
刘凌云自诩是个诗人。以前在某农资行业报社当记者,后来辞职开了一家益农信息服务公司,又成立了一个农资营销流通协会,给几家农资企业做兼职市场顾问。两人是在上个月的一次农资经销商联谊会上认识的。答谢晚宴上碰巧在主桌成了邻座。于是从一堆陌生人里自然变成了速成的熟人。刘凌云又是个自来熟性格,擅长在酒局上插科打诨,容易拉近距离。真正让明江刮目相看的是刘凌云的专业素养。隔行如隔山,明江刚入行,还没入门。听刘凌云分析农资市场头头是道,满口营销话术,有些佩服。酒宴结束时,互相留了电话。刘凌云还把公司和协会的微信公众号推送给了明江。公众号上经常推送一些诸如:对行业公开信息的分析、对业内资深人士和相关企业高管的深度访谈、农资价格走势及市场应对措施之类的文章,文章标题很是博人眼球,内容结合市场分析和行业预判,能够客观反映当前市场现状、趋势和规律。有的文章很长,在吊人胃口处戛然而止,再往下看就要付费了。短文章的文末,有许多粉丝给他打赏。明江偶尔点赞一下,没打过赏,更没看过付费文章。
明江还没开口,电话那头就是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以为明总会挂了我的电话呢。”
“哪里话,怎么会呢。”
“马上要冬储了,贵公司有什么动作?还记得上次说过合作的事情吗?”
明江的鼻翼翕动两下,看向王忠亮,这句话突然打乱了他的阵脚,心里有些走样,赶紧搪塞道:“正在开会呢,我等下回给你。”
王忠亮眯起眼睛,似在盘算什么。明江疑心王忠亮听到了话筒里的内容,赶紧挂断电话,冒出一句:“要不先这样吧。”
这句话明显是对王忠亮说的。王忠亮摸不着头脑,眨巴眨巴眼睛,神情却是一副明白了“先这样”的模样。也只能这样了。就算领导说半头话,也不能刨根问底。一则没礼貌,二则显得自己笨,没有跟上领导的思路。为了配合郑重的表情,王忠亮还很用力地把嘴唇抿了抿。抿完之后,又翘起下唇,朝上抿了一回。
这话实在太突兀,连明江自己都没想到为什么会撇上这么一句。正寻思找一句什么话来补救,王忠亮已经哈着腰倒退三步,转身出了办公室。
明江看着档案袋,目光里一团雾,头有些大。他用两只手捂在脸上,只留出半个额头。满脑子云山雾罩。
司机张大军从门口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说:“明总,我们该出发了,路上有雪,担心会堵车。”
果然,出门不久,明江的车就堵在了黄河路广场旁的辅路上。积雪被车轮碾出了层层褶皱,结有薄冰,看着就滑溜。十几分钟过去,张大军按捺不住,下车去打探了一下,回来告诉明江,雪天路滑,前面有几辆车追尾,撞成一团,将道路堵死了。后面的车还在贴过来。现在进退不得。
明江一坐上车,就闭上眼睛开始养神。他不是不喜欢说话,而是觉得和司机在一起要有分寸。工作上的事不能随便说,容易助长司机狐假虎威。生活中的事,也不能说,个人隐私容易成为把柄。还有一点,相处不到一个月,他就发现张大军是个话痨,只要一搭茬,他就激昂澎湃,能扯出一大堆不相干的话题。像个提前进入更年期的老男人,啰唆不说,还特别地爱激动,激动起来更无遮拦。哪像秘书小夏,只和颜悦色地答话,从不插嘴。
明江头也不抬地说,不急,没关系的。
因为急也没用。他看到车窗外几个穿荧光背心的交警,穿梭在车辆之间的夹缝里,跑前忙后,收效甚微。排头的几辆车闪着尾灯,在等待救援的拖车,紧随的车辆想退让,却退无可退。后面的车辆不明就里,还在不断涌入。像手机游戏里的贪吃蛇,越吃越长,眼睁睁打成了死结。想脱离困境,既没有余地掉头,又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车窗外的景象,颇像人生境遇。只有留下余地,才有机会掉头。否则,等你想掉头的时候,就没了余地。
明江把思索和目光从窗外收进来,打开手机,在通话记录里找到了“刘新兵”。回拨过去,通了。报告了眼前的情况,说可能会迟到一会儿,请他帮忙安排一下菜。“想吃什么,您随便点,可别替华南公司省钱。”电话里传来一阵笑声,“今天是请你,顺便认识几个朋友。有人埋单。不着急,大家等你到了上席。”明江只在电话里头稍稍抗议了一下,觉得在电话里扯七拉八的客套不合适,也不真诚。挂断电话后,给张大军下了指示:“酒水送上去后,直接在前台把单买了。”又补充一句,“再多预留一千。明天让小夏过来开票结账。”他担心酒喝上劲后,还要加菜上果盘。
刘新兵是市场监督管理局的一级巡视员。以前是质监局的局长,几个机构合并的时候,压缩班子成员编制,他改任非领导职务。听生产副总曹大超介绍,刘对华南公司有过不少帮助,不过公司明里暗里也答谢过他。刘新兵退任改非后,热衷于组织酒局,每次会有不同的人埋单。多半是些企业老总,偶尔也有赋闲的临退官员。明江本来不想参加今晚的饭局,但曹大超出差了,安排别人也不合适。他刚到任的时候,刘新兵给他接过风,是曹大超带他去的。那次吃饭在一个高档小区的犄角旮旯里,找了半天。这样的宴会不过只是一次交际,或者说,是一场娱乐活动。宴会进行到一半,每个人的手机通讯录里会多出几串电话号码,“今后常联系”。明江手机通讯录里的好多名字,甚至记不起来是在什么场合添加的。一面之缘的还好说,有的人长久不联系,等第二次碰面,看着眼熟又似乎不认识。像模像样地握过手后,准备留电话,刚输完姓名,却弹出来一串号码。两人相视一笑,再握一次手“加深印象”。他其实有些反感这种酸文假醋的客套。
救援车终于把道路疏通了。交警忙了满头大汗,指挥着车辆鱼贯前行。明江长舒了一口气,给刘新兵的微信里发了条语音:十分钟后到小区门口。
进入门楼后,刘新兵在电话里指挥明江,从北门进院往南,到东头朝西拐,看到十幢门牌没有?找二单元,进电梯按27楼,左拐就到了。张大军停好车,拎着一箱五粮液和两瓶红酒,放在了前台。
一个服务员领着明江,穿过露天阳台往里走。这是一套临黄河的大平层改造的会所。透过落地玻璃放眼窗外,城市就在脚底下。黄河倒映出城市夜景的浩荡与辉煌。远处闪烁的霓虹灯,像是会所在后花园里燃放的烟花,华美而又漫长。走廊里播放的轻音乐,弄出了画外音的感觉。包房在走廊尽头,三面落地窗,房间大得有些过分,梦幻般的背景又放大了这份空旷。明江有一丝轻微的眩晕。
刘新兵赶紧迎上来,和明江握手,拍肩膀,亲热得像搭了半辈子的亲家。一边挨着介绍,一边替明江解释:雪被碾瓷实了,比冰面还滑,稍不留神就追尾,路上到处堵,没办法啊。好像迟到的是他,而不是明江。明江报以礼貌而有分寸的微笑,和客人一一握手,表达歉意。
就在这时,又推门进来一人。明江一扭头,看到是刘凌云,不由得一怔。
刘凌云满面笑容地走到了明江跟前,伸出手:“我是刘局长的小老乡,忘了给明总汇报。”
刘新兵语气疑惑:“你们以前认识?”
刘凌云又笑:“也忘记给大哥汇报了。”
刘新兵哈哈一笑:“会来事的两头瞒,不会事的两头传。有长进了不是?”
一屋子的人都跟着笑,这话其实并不好笑。哄笑之间刘新兵开始用巴掌指挥着明江落座,他没把同来的公安局、税务局、财政局的几个头头们当回事,口口声声说:“企业家老大,我们一辈子的使命就是为企业保驾护航。当然重点是企业家。”明江几乎是被劫持到上座的。他的左首是刘新兵,右首是刘凌云。对面是公安局的政委,其他几个副局长依次落座。
刘新兵没有让服务员打开明江带的酒。“把我存放的搬出来。”服务员打开了一箱茅台。刘新兵把右手搭在明江的肩膀上,用傲慢的眼神环视了一圈,说:“在座的都是兄弟,没有领导。要说领导,他们都是跟我混过的。”旁边的人都赔着笑脸点头。坐在主位上的明江成了这次宴请的中心。刘新兵在他面前没有傲慢,反而还有些谦恭,给他夹菜,还一口一声“明总”。
酒喝到一半,明江还在迷糊。感觉自己已处于牌局之中,却无法看清底牌,心里很不踏实。从开始端杯,他就如鲠在喉,虽然眉里眼里都含着笑,但喝得警惕。几位陪客不仅酒量大,还会讲故事,流行的段子像下雪一样,飘飘洒洒,把人笑得前仰后合。气氛很轻松,除了满堂喝彩,就是掌声,像是一台无厘头的综艺,只是沿着时间在往下淌。听得人云里雾里,明江也开始跟着腾云驾雾。刚放松不久,明江才发现自己又冒失了。
其实酒宴和写文章一样,也讲究凤头、猪肚、豹尾。等露出豹尾的时候,酒宴也快要收场。原来这场聚会是刘新兵帮刘凌云攒的局,围绕益农公司和华南公司合作的项目。
刘新兵突然弹起身子,把酒杯高高举起,兴高采烈地说:“今天的聚会非常高兴!”这句话是带有总结性的。“时间真快,记得华盛集团收购华南公司的时候,在黄河迎宾馆举办的签约仪式,四大家的领导都到了。那可是中州的一件大事啊。《中州新闻》在头条播送。市长和你们公司董事长揭牌的红布还没落地,下面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可真是雷鸣般的掌声啊。”说到这里,刘新兵停顿下来,等大家都安静地看着他,才指着几个局长说:“别忘了,那里头也有我们的掌声啊。”酒席上一阵哄堂大笑,同时响起了掌声。
“来来来,我们要一如既往地支持华南公司发展壮大。干了!”大家齐刷刷站起身,举杯朝着明江,要一起敬他酒的意思。
明江有些慌乱,顺口搭嘴地说了一句:“感谢感谢,有需要华南公司服务的地方,各位领导尽管开口。”既像许诺,又像暗示。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应该说,华南公司的发展离不开各位领导的关心和支持。
刘新兵缓慢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刘凌云,话里有话地跟了一句:“看看人家明总,多大气。要像大企业学习。你的服务意识不够。”
刘凌云赶紧站起身,弓着腰,双手举杯朝明江的酒杯腰部轻碰了一下,仰起脖子,干了。他还想表达什么,刚张嘴,被刘新兵扬手制止了:“你喜欢老母猪嚼碗渣子,满嘴里尽是瓷(词)儿。绕什么弯子?直接请求给华南公司搞好服务,小公司给大企业服务好了,就能打造融通发展新生态。”
刘新兵又拍了一下桌子,扬起下巴给服务员下达命令:“酒都斟满。我们来一起见证益农公司为华南公司的服务项目落地。”这是子弹要上膛的架势。明江心里怦怦两下,突然有了种被绑架的感觉。心里再有情绪,脸上也不能挂出幌子。
刘凌云一脸摸不着庙门的神情,看看刘新兵,又看看明江。明江露出难以琢磨的微笑,脸上的表情很有政策性,在静观局面变化。
没想态势急转直下。刘新兵嘿嘿一笑,用食指抠着下巴,话锋指向了明江:“喝了这杯酒,合作肯定有。看明总愿意拿什么项目啰?”
刘凌云赶紧端起酒杯,有种把戏被看穿的心虚,驱蝇般摆摆手,把话题岔开去:“哥,喝酒不说事。改天我去拜访明总。来来来,敬大家了。”仰头干了。
顺坡下驴,明江险些僵在脸上的笑容重新活络开,很大度地敷衍了一声“好”,也一饮而尽。心中的不悦消了大半。
散场的时候,快十点了。明江从电梯出来,迈开步伐往停车场走。走了两步,像没找到重心。他想尽量走得沉稳些,但地面不肯配合,总要往下陷。路面与脚掌之间错了一小截高度,脚步有点虚。在停车场转来转去,怎么也找不到刚才下车的位置。还是张大军眼尖,赶紧一路小跑过来,把他扶上车。
张大军瞟了一眼后视镜,口气有些自责:“前台不让买单。酒也没动,我都放后备厢了。”他担心明江埋怨自己办事不周全。
明江闭着眼睛靠坐在后排,睡着了似的,毫无反应。他在反刍刘凌云送别时说的那段话,心情摇曳得宛如烛火。
三
雪后初晴,天空碧蓝如洗,显得格外明净。人的心情也明朗起来。明江从保险柜里拿出档案袋,凝神看了一遍,是又动心又不甘心的复杂神情。就这样子在心里又盘算了足足一分钟,才按下桌上的铃铛。
小夏从秘书室进来了。
“叫销售的王总过来一下。”
等小夏打电话叫人的时候,明江在刘凌云的微信里留了一条语音信息:方便的时候到公司来谈谈合作。刘凌云秒回一个笑脸,一个作揖,还有两个字:马上!
昨晚散席后,都是间隔着分头离开。电梯上上下下,来回好多趟,才把这拨人运完。现在查得严,目标分散了安全。大家在房间里握手作别后,一出会所,每个人就像互不相识,各怀心事,连目光都少有交流。
明江和刘凌云最后离开。可能是刘新兵故意安排给他们的私聊空间。
等客人走光了,刘凌云突然感慨一声:“电梯理论给了我很多启示。”他在试探明江能不能听懂这个词。
明江呵呵一笑,“现在给你的时间不止三十秒。”电梯理论是麦肯锡公司提炼出来的时间效率理念,要求公司员工凡事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结果表达清楚,凡事要直奔主题、直奔结果。麦肯锡认为,一般情况下人们最多记得住一二三,所以凡事要归纳在三条以内,尽量在三十秒内完成表达。就像在电梯轿厢里做推销,进电梯开始说,等你表达完,电梯正好停稳,所以又叫电梯理论。明江读MBA时,第一节课听的就是这个。
刘凌云心中一喜,不再拖泥带水,直截了当地说:“冬储销售,可以考虑安排农资流通协会来操作一场联谊活动,不能用益农公司,撑不住。一是维护经销商的费用不必暗箱操作,通过发奖的形式,规避商业贿赂的法律风险;二是通过活动提高华南公司的品牌影响力;三是能快速引流销量。具体方案我已经做好了,改天可以详谈。”
明江很快掂出了话里的斤两,突然有了豁然开朗的喜悦,差点忍不住要拥抱一下刘凌云。马上意识到这个举动和自己的总经理身份不符,于是把伸出的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很重。又换了轻拿轻放的语气说:“可以考虑。”然后,转身进了电梯。
这个思路很新鲜。明江喜欢新鲜的东西。有些隐隐的兴奋。
王忠亮小跑着进了办公室,脸上端着不明就里的微笑。明江抬起眼,没有迎接王忠亮的笑颜,而是绕过他的脑袋看着对面墙上的一幅字:无意于佳乃佳。是一件仿赵子昂晚年变法时期的临摹作品,结构端严、字势挺拔,线条的粗细对比、空间对比以及在行气上的协调程度,都有“无意于佳乃佳”的意韵。是书法,也是人生境界的高级之处。
明江把目光从墙面收回来,用下巴示意王忠亮落座,眼睛一直盯着档案袋。王忠亮顺着明江下巴隔空划出的辅助线,拉出椅子,缓缓而坐。远处茶台上的养生壶咕咚咕咚响,仿佛在跟谁说着话。
这时小夏进来了。她眼里总是含着三分天真七分甜的笑。她在茶台斟了两杯茶,端过来,轻轻放在桌上。又顺手把一沓明江签过字的单据和文件抱走,灵巧的指头像拉手风琴一样,几下就竖着分类整理好,插进门口不同颜色的文件袋。然后,悄悄退了出去。
明江端起茶,细细啜了一口:“今年冬储,准备出货几十万吨?”
王忠亮踌躇满志地一笑,心里踏实了:“只要子弹充足,把几个大户搞定,这个数没问题。”他举起一只揸开两根指头比耶的手势,晃了晃。
“才二十万吨?去年是二十五万吨吧。”
“今年出口减少了,货都憋在国内,竞争比往年激烈。”
“现在的费用不好胡乱开支,很难哪。财务做假就像说谎一样,假话才一簸箩,圆谎的故事一百个箩筐都装不下。情况复杂,法律的红线碰不得。”
“只要保证那笔费用,我们将就着应付,无非再多磨些嘴皮子,多喝几杯酒。您放心,销售队伍是支能打硬仗的铁军。我们不怕苦。”
“这笔费用总共有150多万吧?包含特产开支和接待。”
“您记忆真好,报告上是158万。”
“你先把这个拿回去。传出去,不合适。我们都说不清楚。”
说完,明江把档案袋往王忠亮面前轻轻推过去。他想速战速决,不绕圈子了。
王忠亮感觉出了节外生枝的苗头,怯生生地望着明江,眨巴几下眼睛,不解地问道:“以前都是这样操作的,您又不是不知道。您看?”
“呵呵,你想多了。过去的事情,只适用旧规则。旧瓶装新酒,再就不是那个味儿了。吐起来会更难受。”
王忠亮还想再解释。明江已经站起来了,两只手背在后面。他的模样不像在谈话,而更像演讲。他说:“复杂的问题,我们要换一种方式去解决。但如果解决方案过于复杂,那解决方案本身就会成为一个新的问题。问题越复杂,解决方案要越简单。你这一把胡椒面撒下去,辣不到人,反而会呛住自己。”
王忠亮张着嘴,也站起来。等王忠亮站起身后,明江却又坐下去了。他坐得很慢,很沉稳。他的这个慢动作,给了王忠亮十分威严的压力。王忠亮有些愣,有些无措,一时回不过神来。只好重新坐回椅子,忧心忡忡的样子。他看着眼前的档案袋,有些进退两难。他在等明江再开口,明江则在等王忠亮接话。没想王忠亮选择沉默。他沉默,明江也沉默,就僵持在这片默然里。
还是明江先开了口。明江掏出一支香烟扔过去,又啪地打开火机伸给王忠亮。他的目光是诚恳的,口吻是关切的。既像领导,又像兄长,都语重心长了。话从烟雾里钻出来,语调也轻飘飘的:“过去的这种操作,现在是违法。过去的开支有出处,现在要作假。当然,过去的事就永远过去最好。如果现在拔出萝卜带出泥……还是趁早擦干净,别让鼻涕往嘴里淌。你想想嘛,你想想。”
这句“你想想嘛”王忠亮很受用。他的表情写在那儿。他摇了几下脑袋,笑着点头了。明江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王忠亮把烟头狠狠地摁进烟缸,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没有公关协调费润滑客户,那销量怎么保证?”
明江听出了“销量怎么保证”的后续意义,现在还不到亮底牌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具体方案会是什么样子,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刘凌云会给他一个很好的方案。明江想得很周密,等方案做妥当了,直接在行政办公会上摊牌。
明江话里头打了掩埋:“船到桥头自然直。”
明江又仰起下巴,对着档案袋说:“把这个拿走。”
王忠亮慢慢把档案袋抱到怀里,心里的狗倒急了,冒出一句要跳墙的话:“哦,上次的那份名单?”
明江仿佛又看见了那份诡异的名单,上面的电话号码也变成了活蚂蚁,在他眼前爬动。他指指碎纸机,背出昨晚上就准备好的台词:“早已尸身不全。”又慢慢歪过脑袋,看着王忠亮,“哎哟,当时忘记通知你们过来见证了。”
王忠亮脸红了一下,心中瞬间开了几道岔,目光早已四分五裂,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茬,连声说:“好,好,好,我这就去财务冲账。”他的声音有些疲沓,像挨过一刀的老母鸡。
小夏带着刘凌云进办公室的时候,明江正在用鸡毛掸掸大班桌。桌子很干净,小夏每天用抹布抹过后,还会掸两遍。明江掸尘,更像是举行某种仪式。刚才桌上放过档案袋,里面有10万块钱。他大约是想拂去说不出口的贪婪欲念。
刘凌云几步抢上前,想从明江手里接过鸡毛掸,嬉笑着说:“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嘛。”
明江很好听地笑了,手中的鸡毛掸躲了一下,顺手递给小夏。绕过大班桌,用手势请他往茶台前移步:“还是‘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好。”
刘凌云还带了一位丰姿绰约的女助理,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向明江伸出手:“明总好,我是刘总的助理,叫我小马就好。很高兴认识您。”
三个人落座茶台前腰鼓形的绣墩上,小夏则在官帽椅的主位上冲洗煎泡、施奉茶礼。三人客客气气地聊了一会儿天气,又说到了股市,还有房地产行情。
明江问小夏:“第几泡了?”
小夏说:“第二泡。”
刘凌云呵呵一笑:“酒过三巡,茶饮两道。现在可以进入正题啦。”
小马显然是有备而来,说出来的话都有腹稿,显得又庄重又认真,都有点像主持在播音了。明江调整坐姿,把注意力集中起来,他一边听一边捋着思路。方案在他心里有了大致眉目:流程就是华南公司拿一笔钱,以会务外包的形式比价招标,刘凌云负责再找两个单位陪标,让他的农资营销流通协会中标。合规。服务内容是,组织一场经销商联谊会,吃吃喝喝,然后帮华南公司准备秘密打点的费用,以颁奖的形式给相关人员,把暗箱放在阳光下操作。合法。参加人员名单和奖金数额由华南公司确定。合理。他在心里一连说了三个好。脸上满含笑意。
小马打开文件袋,抽出一份合作方案,后面附了一张价目表,双手递给明江。刘凌云端起茶杯,低下头,轻轻啜饮,余光却在悄悄地瞟着明江。
明江翻看了一眼价目表,脑袋里一炸。200万!这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他的心里头开始打鼓。他挺了挺上身,眼里露出难言之隐。
刘凌云这次来,是务实的,具体的,他从明江的神色里掂出了斤两。他端起茶杯,又啜一口,连汤带水地大笑起来,得意地说:“不要看广告,看疗效。”
明江放下价目表,又敷衍地翻翻合同,合上,眉头上解了锁,笑意也舒展开,露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价格不是问题,方案也挺好。一是要上会,二是要报集团。为了一次顺利通过,也为了今后长期合作,你也拿个态度。”
刘凌云奓开一只手,另一只手把伸直的指头一根根往里摁,似在心里算账,又像是自言自语:“宴席、酒水饮料、氛围营造、节目演出、礼品定制、领导嘉宾、税金,前期成本就破百万了,还有奖金开支?”停顿一下,又抬头问明江,“你们准备发多少奖金?”
明江笑笑:“我们做个风险对赌游戏,怎么样?”
刘凌云搓揉着自己的手指头,像一个在捻珠的僧人,说:“请讲。”
明江说:“接待费用单列,不让你垫支。奖金数额根据销量走,我们提供名单给你参考,你也可以通过市场调研优选客户。销量达到20万吨,给你60万;25万吨,给你80万;30万吨,给你100万。盈余的数,都是你的净利润。”
刘凌云听明白了,激动得脸都在打战,说话像在数快板:“广告费,营销费,公关费,加一起怎么折算,明总都是划算的。增量赚的效益,明总吃了肉,给我一口汤。万一我做亏了,明总会怎么同情我?”
明江笑道:“60万给你垫底了。我们自己闭着眼睛做,也有20万吨。我们都把宝押在增量上,才会劲往一处使。这样我们就不是面对面的甲方和乙方了,而是共同面对丙方。我们要做的增量,都在丙方。你说呢,小马?”
小马假装不明就里,很好听地笑了两声,含糊得很,等于没回答。她侧过脸去看刘凌云。刘凌云歪了歪嘴角,感觉想笑,但没出声,说:“小夏觉得可以,就行。”小夏一愣,像被这个问题难住了,轻咬下唇没说话。她先红了一下脸,才微微一笑,给刘凌云杯里续上茶:“茶缘里讲: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众人得慧。我相信领导们的智慧。我做好服务就好。”
这话很俏皮,把小马逗笑了。明江再看小夏的眼神里有欣赏,也有惊讶。
刘凌云表情很别扭,一副股民想赚怕赔,左右为难的样子:“你这是让我哭泣都找不到悲伤的由头啊。”明江看到了苗头,趁热打铁,连说了两遍:“好,就这么干!”好像他的脑子里就剩下这么一句话,别的话都掏空了。
明江把二人送到门口,交代小夏把他们送下电梯。他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渐远,又拿出纸和笔,仔细地演绎验算了一遍,心里更加有了底。
明江在周五的行政办公会上,提出了将“冬储计划”的客户走访方案,改成经销商联谊会。公关协调费以给优秀经销商颁奖的形式列支,差旅费和商务接待费打包划拨给联谊会开销。瓜还是那个瓜,但瓤变了。
方案一抛出来,会场上就炸了锅。有支持派与反对派,还有骑墙派。生产副总老曹声音最响,但说得驴唇不对马嘴,说生产系统连颗螺丝钉都省着用,节约好比针挑土,浪费如同水推沙,只差说再不能让个别部门浑水摸鱼了。销售副总王忠亮口气委婉,但提出质疑,这不符合惯例,市场销量有风险,无法保证效益。采购副总老蔡也给王忠亮帮腔,他可能担心改革会波及供应商的维护模式。财务副总刘阳明挂着通情达理的微笑,满脸的和气生财,“这个方案确实值得探讨,利弊都存在。”一副两边都不愿得罪的样子。几方意见一对垒,情势有点僵。
明江不急、不躁,看不出强烈的取胜欲望。他不紧不慢地观察了一遍大家的表情,才望着纪委书记老楚:“代表纪委讲几句,从爱护干部的角度讲讲。”老楚的口才很好,娓娓而谈,逻辑严密。私设“账外账”、变相“小金库”的行为,是违法作假,就算绣成花,织成锦,也包不住腐败的气味。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台阶。最后上升到了只有制度才能保障干部清廉,而这个方案流程就符合廉政制度。他不能再往下说了,朝明江颔首一笑,打住。这是要留给总经理最后拍板。老楚的语气、情态都很有政治敏锐性。
明江开口第一句话就四两拨千斤了:“刚才听了大家的发言,各抒己见,民主氛围很好。我也完全赞同纪委楚书记的意见。”然后,用探询的语气说,“民主后该集中了。我看大家虽有疑虑,但没有明确反对,说明内心是支持的。是不是?当然,这只是我的浅见。”又拿目光环视一圈,斩钉截铁地说:“现在请各位表态,有一说一,不要含蓄。”现在就算有人肚子里叫苦,面上也不敢带出来了,都乐呵呵的,举手同意。全体鼓掌通过。
方案通过后,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经销商联谊会。招标比价,商洽合同,有条不紊。确定参会的经销商成了重中之重。明江很重视,组织销售系统进行了一次摸底调查。他把客户名单和历年的销量、销价进行了比对,发现了一些端倪。又悄悄和那份私藏的名单进行了复核,也有出入。
明江决定亲自到市场上,去拜访几家经销商。他按销量规模和销售半径,随机拟选了三家,都颇具代表性。他没有让王忠亮陪同。他紧紧握着王忠亮的手告别:“会议筹备工作全拜托给你了,这比拜访客户更重要。”王忠亮的后颈脖子汗毛倒立,舌头在嘴里打着结,半天没散开,散开也就两个字:“放心”。除了这,还能说什么呢?王忠亮的心劲像被针扎过的气球,从明江给他退钱那天开始,就一直在哧哧漏气。
四
明江此行只带了司机和秘书。每到一处,先让小夏和片区经理临时接洽,然后拜访。看似行踪不定,漫无目的,其实早有计划。他是不想让王忠亮知道行程。
明江要见的第一个人,是祥云农资公司的总经理冯云峰。
冯云峰以前是县农资公司的经理,改制的时候,公司被他“一槌子”拍上了手。他是县里第一个通过“拍卖”取得国有资产的企业家。落槌之后,他还在电视里微笑着与“各位领导”端起香槟合了影。这张照片放大后,就挂在祥云公司的接待室。冯云峰面相显老,说是五十六,看上去不止六十五。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他穿西装打领带的样子,也显得一身土气。紫红大领带,棕色尖头皮鞋,蛮像个到城里串门的农村亲戚。如果换身工装,就是个工地上扎钢筋的农民工模样。
刚才在门口迎候的时候,片区经理小吴不从旁介绍,明江还以为只是给公司看门的老头儿。怎么看,都不像是年销售几个亿的企业家。
明江含着笑握手,心里有些失望。
冯云峰爱笑,眼角像贴了菊花。性格直爽,思路清晰,问啥说啥。听不明白的地方,就反问:“那啥?”几个回合下来,又让明江刮目相看。原来他代销了几个厂家的品牌,市场总容量,每个品牌的市场占有率、库销比、售罄率,数据都装在他脑子里。每问一段话,他都能抓住重点回答。回答完,还分析,把问题的根子刨出来给你看。看似憨厚,其实内秀。真是人不可貌相。冯云峰说刚改制的时候“压力大”,但很快就见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干劲才越来越大”。
冯云峰的产业很大,除了卖肥,还开了十几家连锁药店和一家酒厂。农民种地,要用他的肥;农民生病,要买他的药;农民红白喜丧,要吃他的酒。这些情况都是片区经理小吴在一旁介绍的。萝卜不大,也想长在埂上。他有意展示冯云峰的实力,是表明他对经销商的了解程度,想让明江对自己也另眼相看。明江心知肚明,只是笑笑。
座谈会结束,明江拗不过冯云峰的邀请,去吃农家菜。大雪覆盖下的原野,像一块巨大的蛋糕,涂满了厚厚的奶油。车载轻音乐格外弥漫出一种特殊的氛围,犹如穿行在童话里。明江的目光穿过车窗,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巨大蛋糕,白白亮亮的,都有些刺眼了。公路上被车轮碾轧过的地方,裸露出乌黑、肮脏的两道印痕,一直通往远方的农家饭庄。饭庄占地广阔,饭厅在院子中央。穿过空空荡荡的大堂,冯云峰推开两扇仿古雕花的双开大门,露出一个古色古香的包间。
几人落座,八仙桌上早已坐着一个铜火锅,还围了几盘凉菜。涮锅的菜,人到齐了,才一样样往上端。片区经理小吴又在一旁介绍,这是澳洲的牛羊肉,大连的参和鲍。明江想问他一句“看来你也吃过不少了。”想想,忍了。冯云峰谦虚地摆手说:“乡下不像大城市里,这货没有那么鲜,将就着对付。”别人涮肉,他自己涮萝卜白菜。他又解释:“小时候穷,萝卜白菜吃腻了,天天想吃肉;后来赚了点钱,顿顿吃肉,还坐飞机去吃海鲜,结果吃了一身的病;现在只能吃萝卜白菜。”这话似乎触动了明江什么,也感慨一句:“人生就是一个过程,得到意味着失去,而失去又意味着得到。”冯云峰一愣,望了周围的人一眼:“明总不简单。”明江哈哈一笑,抬腕一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望着小吴:“腊八节的经销商联谊会,已经邀请了冯总吧?”没等小吴回话,冯云峰连连点头:“一定去!感谢明总。”又捎一句,和明江的想法如出一辙:“放心!订单会加量!”
返程路上,明江坐在后排打盹。听见小夏轻声问张大军:“今天这顿饭不便宜吧?没想到在县里还能吃到海鲜。”张大军:“前台按人均八百安排的,四千八吧。”又悄悄补一句:“我看到冯总的司机结完账,把发票给小吴了。”担心小夏不明白,又发出波澜荡漾的感慨:“做销售多好啊,两头吃。还可以报销哦。”小夏用中指压住嘴唇,嘘了一下,示意别让明江听到了。张大军瞄一眼后视镜,自鸣得意地说:“明总可能早就知道销售里头的烂事啦,不然这次为什么要搞联谊会呢。再不让他们私下活动了?说白了,就是不让他们合伙吃空饷。”小夏扭脸去看明江,见他还在沉睡状,才放低嗓音关照道:“没谱的事,嘴痒痒也别乱说。我们是领导身边的人,传出去还以为是领导说的呢。”张大军不再开腔接调。但他的嘴还张着,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的充实,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
明江并没有睡实。他迷糊着听到“吃空饷”三个字时,眉毛扬了扬,就像突然听到铁铲子刮锅底,咯吱得人心里慌。他冒出了想听听张大军还会往下说什么的冲动。“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把前排的两人吓了一跳。扭头往后看,明江眼睛还闭着,像在说梦话。或者,这句话又不像是他说的。
张大军摸不清路数,迟疑着,结巴了:“还……还……以为……您睡着了呢。”
明江睁开眼:“说说你的看法。”
张大军腾出一只手挠脑袋,这个动作里头有犹豫,也有胆怯。
明江把身子坐直了:“没事儿,尽管讲嘛。”
小夏用鼓励的眼神斜乜着张大军,又抬起胳膊轻轻捅了捅他。
张大军似乎还在犹豫,心里盘算太多,话其实不容易说得出口。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接话:“也是听人家说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小夏忍不住笑了,笑得很腼腆,抬起手轻轻遮住下巴。
明江嘴角吊着半缕笑,像是咬着挖苦和讥讽的尾巴说:“人家说的还担心什么呢?你不告诉我是谁说的,我也没法追究人家的责任。传个话呗。”
张大军放下犹豫,不再琢磨。他本来就是个不说闲话嘴发痒的人。这下逮住机会,热情从天而降,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不加点“油”和“醋”进去,他心里头还不踏实,嘴巴也不痛快。从销售人员吃喝行走签字报销不说,还在客户那里如何吃回扣,又转头找公司报销公关费、接待费,到后来虚造名单套取费用,桩桩件件,说得活灵活现。又说,采购人员也有办法。他们都是和财务人员串通一气,从虚造的名单里套出费用后,再一起瓜分。这不就像国民党的部队里吃空饷嘛。张大军越说越兴奋,激动得脸都在抖筛子。又说,他们还给经销商私下放高利贷,按月抽点。听说还有人插手外贸,参股分红,虽说中间拐了好几道弯。还不是捂着耳朵盗铃铛,老以为别人不知道。
明江一惊,严肃地咀嚼,点头,又摇头。张大军的讲述和自己心中的猜测,慢慢搅和在一起,似有一团无形无影,但又可感可触的东西开始在脑子里翻滚。
三个人像打游击一样,匆匆拜访下一家经销商。这是一家乡镇代理商。车轮摩擦路面积雪的刺啦声,像簸豆子。幸好路程不算太远,赶在天黑前就到了。
这个乡镇代理商的老板叫吴先明,四十多岁,光头,脖子上挂条金灿灿的项链。卖种子起家的。后来又开办了一家庄稼医院,卖农药。前几年有个农妇要自杀,在他的庄稼医院买了一瓶“百草枯”,喝完没事,只是拉肚子。寻死不成。不是阎王爷开后门,是吴先明开的后门。农药是假的。得知缘由,家属破涕为笑,给他制了一面锦旗:功德无量。又敲锣打鼓地把这面锦旗送到了庄稼医院,搞得吴先明手足无措。事情一传开,乡亲们喜忧参半,开始怀疑他的种子也是假的。都说是这面锦旗害得他差点破了产。后来改做化肥代销,他含泪拍着胸脯,向人们保证:“我只代理国有大厂的化肥,牌子响,质量好。以前也是吃了小厂的亏,杂牌子,害人精。”句句血,声声泪,善良的乡亲们只好将信将疑,同情他也是受害者。没想到,几年下来,他的化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片区经理小胡讲这些故事的时候,也不避嫌,吴先明在旁边喜滋滋的,满脸得意。还陪着明江一起笑,笑一回便说一次:“我操,他啥都知道哩。”
明江不笑了,好奇地问:“你是怎么做到销量最大的乡镇代理的?”
吴先明把两只胳膊抱在怀里,得意挂在脸上,也不遮掩:“我操,我把肥送到田间,他们用起来方便。等他们秋收卖了粮,我再收春播的账,价格高点。他们也愿意,只当付了利息。”
片区经理小胡补了一句:“他每年的销量超过了好几家县级代理。”
明江问:“希望厂家做点什么呢?”
吴先明僵住一脸的笑:“说句瓷实话,就是希望价格再便宜点,压资金厉害。”又瞥一眼片区经理小胡,“我用资金也是有成本的。”小胡的步子迈得器宇轩昂,语气有些不耐烦:“哎呀,说这些干啥。企业又不是慈善机构。”
明江微微皱眉,想批评一下小胡,却一时找不到话的漏洞,只说“都不容易。”
明江离开的时候,吴先明非要给后备厢塞土特产,一边忙活,一边愧疚自责:“我操,莫嫌弃。这还抵不上这一顿饭钱呢。”这顿饭,明江安排小夏提前埋了单。小胡见小夏去埋单,瞪了吴先明一眼,示意他去抢单。吴先明没抢过,面红耳赤,只会说“我操,这咋弄?”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小胡。小胡黑着脸,把烟灰弹进桌上一只啤酒瓶盖里。小夏替吴先明解了围:“客户是上帝。您是我们的客户。请上帝吃饭可以,哪有让上帝请客的理儿。”明江用微笑表扬了她的机智。小胡嘴上叼着烟,歪着嘴笑,自我解嘲:“男不和女斗。”明江的脸上突然有些不好看,放杯子的声音也不好听,话从嘴里横着出来:“我们走吧,去下一站。”
最后一站是一家出口代理商,他的外贸公司在省城。明江计划在凌晨前赶到省城入住,第二天再去拜访。就没让小夏和业务经理小朱联系。寒冷的深夜,高速公路像一个嶙峋老人裸露的脊背,大货车将路面碾轧出蚯蚓一样弯曲的经络。轮子溅飞的冻粒,如同急促的鼓点敲打着挡泥板。明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停稳在酒店大堂门口。服务台后面的时钟显示,凌晨一点。
没想一大早,小朱就在利达外贸公司门口给小夏发了微信定位。三个人到公司的时候,利达外贸公司的总经理马本华带领一班人候在大堂迎接。门口铺了红地毯,两侧是披着绶带的四个迎宾小姐,结构整齐,面容端庄,微笑和举手投足都是礼仪,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着“欢迎明总莅临指导”的字幕。
明江端起笑脸,双手抱拳:“太隆重了!受之有愧啊!”心头却不觉一凛,这么充分的准备工作,他的行踪应该是被对方提前知晓了。
马本华做了个举手投降的动作:“欢迎明总大驾光临,不敢失礼!”
先看了一遍利达外贸公司的宣传片,又远端视频了几个海关的仓库,然后座谈。马本华看上去不到四十岁,一脸平静的傲,弥漫出一种富有、得体却又宁静、儒雅的调子。这是海归派身上特有的隐秘自信。马本华谈到外贸出口形势,语气权威,专家的腔调,偶尔还夹几句英语。提及北京的领导和行业的翘楚,口气又亲切又热乎,仿佛全是一家子,不是沾了亲就是带了故的,不是同学的亲戚就是校友的老乡,一副也能随便说上话的样子。又谈及另外几家外贸同行,他的语气肯定,三言两语就结论了:“不咋地。”“No。”“这公司迟早要出问题。”
明江脸上的肌肉早就累坏了,始终挂着痉挛似的微笑。他的目光像缝纫机,针头一直沿着马本华嘴巴的外廓在来回地扎,但怎么也缝不住眼前的白齿红唇。他又抬腕看表。马本华浑然不察,不停地打着手势,开始沉着而又热烈地展望公司根深叶茂的未来,额头都亮了,眼睛也有了光芒。旁边的人都在严肃地咀嚼,点头。好像这些问题也一直萦绕在他们的心头,他们早就在为这些问题暗自伤神,就是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好了,马总一席话,他们豁然开朗了。满脸端上佩服的微笑。明江的嘴角也跟着含笑上扬,表情像刚刚听完一个笑话。
明江突然想起了老家的一句俗语:这样的人,死蛤蟆也能缠出尿来。正忍不住差点要笑出声来。手机振动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又很有分寸地望着马本华歉意一笑。马本华不得不停顿下来,做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示意明江接电话。是刘凌云打过来的。明江走出会场,在过道里挂断电话,故意用低沉地声音一字一顿,像要说一句重要的悄悄话却又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似的:“好的,我知道了。马上往回赶。”这句话,通过半掩的门,一字不漏地传进会议室。
明江刚落座,就双手合十,用歉意的语气说:“今天非常对不住呀,马总。公司有点急事要回去处理。”不等对方开口,他接着句顶句地说:“一要感谢贵公司对华南公司的业务支持;二要感谢马总这么隆重地接待;三是期待未来有更大的合作。今天先行告辞,他日再相聚言欢。”
马本华执意挽留:“吃完饭再走吧。天大的事也得先吃饭呀。”
明江的声音明显拐了一道急弯:“事情紧急,早点回去好。见谅!”
马本华站起身,向半空里伸出两只巴掌,示意其他人不要动,他和明总“有两句话要说”。他把明江让进了隔壁的贵宾室,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礼盒,塞进明江的口袋,用手捂住,“一点小心意,初次见面,下不为例。”又低声耳语:“您不方便,也可以介绍亲戚朋友入股,公司未来您放心。有钱大家一起赚。”
明江静默着没有接话,也没有接话的意思。形势复杂,他的表情和眼神放在那儿,微笑早就休克在脸上了。静默就是千言万语。
马本华赶紧伸出巴掌把明江“请”出了贵宾室:“明总慢走,期待下次再聚。”明江感觉都不会走路了,脚步别扭,他感觉有好多双眼睛在看着他。他就像个刚刚偷完情的胆小鬼,生怕被人发现,想镇定自若,却又胆战心惊。
小夏拎着明江的公文包在电梯口等候。下了电梯,马本华一路欠着身子做出许多手势,表示“请左拐”或“这边来”。明江一路上没有说话,顺着他的手势一直走到车门边。明江立住脚,转过身,伸出手:“来日方长,期待联谊会上见。”马本华往前跨了半步,弓起腰握住明江的手:“一定!一定!”
在回公司的路上,明江悄悄打开礼盒看了下,是一块手表,玫瑰K金的卡地亚蓝气球,市场价在十万左右。他触摸表盘的手有些发烫,感觉指头都在燃烧。
明江一直在琢磨: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让马本华提前知道了他的拜访行程。
五
刘凌云运用媒体造势很有一套。行业协会办了张报纸,是月报,叫《农资行业导报》,内部准印字。刘凌云是会长,也是总编。平常他的照片在每月的头版占据显著位置,不是在开会发言,就是在农资企业考察。报纸是八开对折的铜版纸,照片比画报印得还清晰。现在这个位置让给了联谊会的吹风造势。还每天在自媒体公众号推送消息:行业盛会即将开幕,向全国千家经销商发出集结令!请为您心仪的农资大亨投上一票。下面有投票链接,打开是华南公司提供的经销商名单,后有投票栏。他还用十箱快要过期的红酒,在《中州晚报》换了一个广告版面。广告标题振聋发聩:奋进新征程 逐梦新时代——农资行业华南区域年度人物盛典即将开幕!本次荣誉盛典将通过农资行业先进人物展评、行业故事分享等环节,以其自有的温度与深度,凸显农资人奋发拼搏,踔厉前行的精神。
这场华南公司的客户联谊会,被刘凌云弄得像农资流通协会的官方活动。协会虽说也是他注册成立的社团组织,但毕竟是介于政府、企业之间的社会中介组织,在农资流通领域有一定影响力。
矩阵化宣传的效果很惊人,连冷搜、次条、老度都有推送。刘凌云点开网络,演示给明江看。明江快速浏览一遍,表示很满意:“你真不愧为营销策划大师!广告搭台,经济唱戏。台搭得漂亮,不愁戏不好看。”
刘凌云被明江称作“大师”,有点不自在。当然,这是一种令人愉快的不自在。明江的语气是真诚的、恳切的。他就是用这种真诚的、恳切的语气把刘凌云称作“大师”的。刘凌云的兴致明显地高了起来,正要打开话匣子。王忠亮敲门进来了。
王忠亮得知明江回来的消息后,有点惊讶。明江临别时说的是三天,结果提前了一天。从下面反馈的信息分析,一切正常。他是想急着来打探一下深浅。
王忠亮诚恳地表达了不安和歉意,声音都在哽咽:“那么大的雪,最担心路上不安全。又担心下面的业务经理接待不周全。每天都觉得心吊在嗓子眼里。下次再有天大的事,无论如何我也要陪着您一起去。这种煎熬的滋味真不好受。”
明江都有些感动了,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承情,又指着刘凌云说:“刘总刚才正在说,你们配合得很好哇。”
刘凌云没有接话,呵呵一笑,跷起指头挑开一片落地百叶窗棂,低头望着窗外:几个裹着厚羽绒服的人把头缩进衣领,肩膀往上耸,像企鹅一样抵御寒风。他不由得发出感慨:“化雪天冷得厉害。说霜前冷,雪后寒。这话不假啊。”
王忠亮说:“就是啊。这样的天气,明总他们还赶夜路。”
刘凌云说:“挨到腊八,天气就完全晴好了。真是择日不如撞日,老天照应我们。”
王忠亮抱起了胳膊,放在胸前:“我已通知销售系统的业务经理赶在初六回公司,全部交给刘总统一调度,搞好经销商的对口服务。”
明江皱了皱眉:“不是交给刘总调度,而是由你统筹协调,刘总配合你。”
王忠亮把胳膊垂下去,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们一直配合得很好,刘总刚才也说了嘛。”
刘凌云看情势不对,连忙打圆场:“明总放心,我全力配合好王总。”
王忠亮心里早已装了许多想说的话,可是一下子,居然一句都说不出来了。讪笑了一下,用的是商请的口吻,话却似是对明江,也似是对刘凌云在说:“今晚给明总接风?请刘总作陪?”
刘凌云说:“王总请客,我买单。成交。”
明江不喜欢这样被人牵着走的局面,呵呵一笑:“那我订地方。”
王忠亮说:“要不,叫上大军和小夏吧?”
明江说:“搞营销的就是不一样,擅长的就是‘搂草打兔子’,都去吧。”
小夏没忍住,扑哧一笑:“这样的兔子,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碰上的。”
晚餐没吃海鲜,也没吃火锅,连酒水也没上。明江叫小夏订在“陈记粥棚”,离公司不远,一脚油门就到了。明江点了几盘凉菜,每人点了一碗粥。他给小夏点的银耳莲子粥,其他人是皮蛋瘦肉粥。王忠亮抢过菜单要加菜,被明江一把拦住:“不急,等联谊会结束,我们再吃他一顿霸王餐。”王忠亮又支使刘凌云加菜。刘凌云看了一眼明江的眼神,心领神会地一笑:“请客的争面子,买单的出票子。只要不掉底子,我不看菜单子。”把张大军和小夏也逗乐了。王忠亮说:“果然是诗人,出口成章。佩服佩服。”又叹息一句:“可惜缺一壶酒。”
一碗热粥下肚,明江出了一头的汗,直喊舒服。夹一口凉菜,又说:“想起白居易的一首诗,记不全了。好像是,空腹一盏粥,饥食有余味。南檐半床日,暖卧因成睡……心足即为富,身闲乃当贵。富贵在此中,何必居高位……”又解释一遍。小夏一直注目着明江,一只手托在下巴上,很用心地在倾听。偶尔点头,微笑,每一次点头或微笑都是恰到好处,都在那种需要理解和心领神会的地方。等明江停顿下来,她才补一句:“这首诗应该叫《闲居》。我也挺喜欢的。记得里面还有一句‘心苦头尽白,才年四十四’。我还以为是他44岁时写的,后来才知道他说的是一个相国。”
刘凌云说:“我不敢再称诗人了。你们比我懂得多,惭愧惭愧。”
王忠亮自我解嘲道:“技术含量太高了。我也听不懂,只觉得这粥味道不错。”
只要不喝酒,吃饭就是吃饭,饭局很快就散了。王忠亮提议去洗脚。见小夏扭过脸,像要刻意回避什么。王忠亮又连忙解释一遍:“只洗膝盖以下。”也是想幽默一下,却过了头,都轻浮了。明江显然有点生气,但没有让它泛滥,只是皱了一下眉头,瞬间散开,说:“大家都早点休息吧。”刚钻进车,又按开车窗,对刘凌云招了一下手:“到我办公室去聊聊。”
王忠亮站在寒风中,仰着头,看他们的车远去。在目送的这个短暂过程里,他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的凛然。又拐进粥棚,要了几个热菜,点了一瓶摘要酒。
进了办公室,明江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这次拜访客户,感觉销售人员和经销商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如果举一反三,问题可能比我想象的要严重。”
刘凌云笑了:“水至清则无鱼,水太浑难养鱼。这个度要把握好。”
明江微微一笑:“下面一句话是,人至察则无徒。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真难。”顿了一下,又说,“有什么好的机制可以借鉴?你是营销策划大师,对市场营销管理有研究,想听听你的意见?”
刘凌云不由得一愣,挺了挺上身,嘴一撇,似有难言之隐:“如果就联谊会的事,我可以出主意,不算逾矩。但这个,我真不好说。”
明江的脑袋飞快地运转起来,眯着眼笑:“奸商啊奸商,如果建议可行,我聘你做销售顾问。不会让你瞎子点灯。”
刘凌云分明是已经有了主意,或是不想讲,抑或是在等这句话。很快,他整个人的神情都变了,冷静、执着,眼眸里有了一团光,连同他说话的语气、语调都有了抒情:“如果销售系统的权力过分集中,成了单向一体结构,虽然效率高,但权力在使用过程中,会很轻易地通过技术路径绕开制度制约。业务链条会围绕利益进行生态化布局,形成相互保护的壁垒,构筑成强大的统一战线。就像明总的感觉,能看到问题的表象,却很难破壁而入。根源就在这里。”
明江突然透体通泰,像痔疮患者吞服了一剂润肠通便的良药,忍不住放了一个响屁,直捂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来。憋着用气声自我解嘲:“哈哈,这不代表我的观点。顶多算个屁话。继续说,继续说。”
刘凌云的表情处于想笑与又不好意思笑的交界处,终于笑喷了。笑过,重新搭建话题:“譬如这次年终拜访客户计划,明总肯定发现了什么,才想到用联谊会的形式来化解。就像给一个心脏病患者,找到了几粒速效救心丸,这只能缓解病症。当下没事了。今后呢?还得搭桥。明总需要的不是几粒速效救心丸,而是搭桥术。对吧?”
明江叹了一口气,点头,没头没脑地说:“旁观者清,旁观者清。”
刘凌云双手捧住茶杯,用杯子的弧面贴住自己的额头,不再说话。
明江心里明白,这场谈话就像是两军交战,对方派出先遣部队试探虚实之后,刘凌云现在想果断撤离,以保存实力,这也是未来招安的筹码。他要等到做销售顾问才会放招。明江善解人意地拍拍刘凌云的肩膀。刘凌云笑了一下。
明江提高了声音,说:“联谊会结束,聘你当销售顾问。”
刘凌云知道该告辞了。他侧过脑袋,轻声说了一句掏心窝子的话:“无论什么时候,明总要置身事外,才能撇开干扰。您若湿了鞋,今后都是烂泥路。”
明江心中一凛,随即很开怀地大笑,很自信,很坦然。他知道有些事,开了头,就收不住。如大军压境,只能冲出一条血路。
刚打开门,看到王忠亮站在门口,满嘴酒气。三个人都吓了一跳。王忠亮连忙解释:“我是刚到,正准备敲门,看明总休息了没。这不赶巧了吗?呵呵。”
明江压住心头不快,皱着眉说:“有事明天说吧。”
王忠亮仗着酒劲,奓起胆子说:“只说几句话,不耽误您休息。”
刘凌云连忙挥手告别,几个碎步奔向了电梯口。电梯还停在楼层,证明王忠亮没有说假话。他轻舒了一口气,确信没有被人听墙根。
明江悄悄打开录音笔,放在办公桌上,用一张报纸盖住。才示意王忠亮从茶台处过来落座。
明江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另一个想法,口气和蔼起来:“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本来晚上应该喝点酒。但这两天胃不舒服,请你理解。今后加补。”
王忠亮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可不敢。”他挠了挠头皮,一副犹豫和难受的神情。心里怀着鬼胎,人话就不容易脱口。
明江很有耐心地等他开口。抽第二支烟的时候,王忠亮开口了,话从烟雾里钻出来:“上次给您的名单上,有些电话是经销商自己报的,不一定是真号码。我们都有顾忌,一手托两家,怕有闪失。以前不说,是想替他们保密。现在不说,又怕您猜疑。很为难。”
明江微微一笑。他的眼神就像车窗玻璃,从里看得见外,从外看不见里,让人琢磨不透的样子。“名单早就碎了。你经手的事,我不问。一是基于对你的信任。万一有事,我是失察。二是我知道了,真有什么事,我的责任更大,是渎职。你不用解释。你解释就是想告诉我真相,也让我很为难。”
王忠亮装傻充愣,一脸愕然:“我没想到这一层理。不过现在好了,您用联谊会化解了这个难题。过去的事情翻篇了。这下,我们心里都踏实了。”
明江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美的礼盒,往前轻轻一推:“说到翻篇,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翻篇。这是利达外贸公司马总送给我的一块表。我不能要。当面推辞,让他没面子,不礼貌。收下,我没面子,连做人的里子也掉了。”又试探性地说,“你和他关系不一般。拜托你还给他,这样,我们的面子和里子都保全了。”
这句话像是点到了王忠亮的穴位。他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根,尴尬地支吾:“我们业务上有些往来,他也是我们的大客户。关系说不上好,正常往来。”又抱怨,“他怎么能做这事呢?真是。”
明江确信证实了某种预感,眼神里头复杂了。他捂住礼盒塞进王忠亮的手中:“相信你能处理好。多解释。他能理解。”
王忠亮进来找明江是想解个疑,却得了个惑要去释,还没法推托,脸上着了火一样发烧,心里乱得一塌糊涂。想起那天,他让小胡跟踪明江他们到省城,推算第二天会去外贸公司调研座谈,赶紧通知马本华安排好一切,还特别叮嘱说“要准备一件拿得出手的伴手礼”。转了一圈儿,这件“伴手礼”又落到了自己手里。明江没有被他拉下水,反而给自己又溅了一身泥。他知道明江是真退,不是假意,也只好借坡下驴,牵起嘴角说:“您放心,谢谢您的信任。我会给马总讲清楚,这事儿不中。”
明江不再多言,手在桌面上挣扎了一下,变成巴掌伸过去,握住了王忠亮:“刚才我谈到的白居易那首诗,希望你有空读一读。”
王忠亮点点头,鼻孔里有气息流动的声音,像身体在漏气。
六
腊月初八,经销商陆续赶往中州。活动定在当天下午,先颁奖晚会,再欢迎晚宴。每个程序都充满了仪式感。刘凌云请了刘新兵,还有一个退休的政协副主席,和一个退休的人大副主任,都是刘新兵以前的领导。他们是来给农资流通协会站台的。致辞,颁奖,合影,不吃饭。宴会开始前,安排车辆将他们送走。
所有的嘉宾都满脸喜气,一路说笑,一路往会场去,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腊月初八的吉祥气氛。各路媒体朋友也夹杂其间,与新结识的“农资大亨”们交换名片,预留电话,相约“在合适的时候”去采访,去深度报道,顺便整个“有影响”的广告专版。“欢聚腊八,携手大发”,真是一个良辰吉日。
颁奖活动穿插在歌舞节目里,一个过气的港台歌星打头阵,然后是夜总会的驻唱歌手,穿燕尾服的街头魔术师,卡拉OK大奖赛的冠军,无敌大妈广场舞团队。明星广告牌经过了美颜设计,连跳广场舞的大妈们,都像极了时髦杂志的封面女郎,俨然是一场群星荟萃的歌舞晚会。刘凌云接受了明江的建议,特意安排了几首红色老歌。明江了解到经销商的主流都在六十年代左右。他们并不太接受rapper的那一套说唱调。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歌,怀旧才是情感最美妙的共鸣。
来自县里和乡镇的经销商,很快就被这种喧嚣与斑斓的气息吸引住了。他们仿佛来到了日常生活的背面。他们相互渲染又相互激励,终于把持不住,发出了阵阵欢呼与口哨。市里和省里的经销商,每张面孔都被丰富的胶原蛋白过度滋润,每个人仿佛都大有来头,目空一切,财大气粗。相互对视的目光里有礼让又有些侵略,说不清楚。同行是朋友,也是冤家。
王忠亮领着明江在前排几个主桌间穿梭,给省市级的经销商们介绍“这是我老板”,明江不住地纠正“是同事”。正打口哨的吴先明,看见了在远处与人寒暄的明江和王忠亮,赶紧把抠进嘴里的指头抽出来,指点给身边的人看:“我操,这不是明总吗?华南公司的老大。他请我喝过酒。”身边的人是冯云峰,两个人并不认识。冯云峰没搭理他。吴先明颇有些气馁,还有点生气,以为他不相信,还想说什么来着。灯光突然暗了下来,歌停了,舞住了。现场安静下来。一束追光灯打在舞台中央。市电视台的男女主持人,面带职业性笑容,开始朗诵主持词的开场白。女声一句,男声一句,有点儿像相声。
退休的人大副主任代表“尊敬的领导”,用饱满的激情,向农资行业的精英们表示了最亲切的问候,感谢他们对中州经济发展作出的卓越贡献,祝愿他们的未来更加辉煌。刚退任的政协副主席深情回顾了行业协会的发展历程,并提了几点希望。刘凌云感谢党委政府对行业协会的关心和支持,展望了协会未来的发展规划。最后明江作为赞助方代表,宣布进入第一轮的颁奖环节。
电视台的男主持人习惯性地踮了踮脚后跟,向台下环视了半周,开始每念一个名字,又停顿一下。这次上台都是乡镇级代理经销商,他们获得的是“先锋人物奖”。站在台上的吴先明,很快从刚才的挫折中找回了自我,有些自得,脖子都仰了起来。穿红裙子的女主持人把颁奖嘉宾刘新兵请上了台。给每人发了一个果盘大小的水晶奖座,盘面上刻着:先锋人物。然后每人一个红色大信封,印着醒目的阿拉伯数字。一起合影。退场。
获奖者被主持人“请留步”了。他们列队接受主持人的现场采访。在一番祝贺和表扬后,主持人切入正题,依次询问:“请问您今年计划采购多少吨?”他把采访引向了一场竞买表态。这是主持人的拿手好戏。经销商们握着话筒,激动得大喊大叫,一个比一个嗓门大,仿佛下面坐的是一群聋子。轮到吴先明了,他正处在一场空前的喜悦之中,兴奋地握着话筒,脖子像正打鸣的公鸡,几乎都要拉直了,才突然伸出两根指头:“两倍!”大家一愣,全明白了,他是要在去年的基础上翻番。台下掌声雷动。刘凌云用胳膊拐了一下明江,朝台上努了努嘴,小声问:“怎么样?”明江微笑着做鼓掌状:“不看广告,看疗效。”
接着是一个广场舞,背景音乐是“咱们那个老百姓,今儿要高兴”,气氛更热烈了。然后颁发县级经销商的“风云人物奖”。港台明星终于上台了。他戴副空框的黑边眼镜,像个清秀的知识分子。他拿起话筒,声音发嗲地问了一句:“你知道我在等你吗?”直问得台下鸦雀无声。然后他才从鼻孔里哼唱出一句,气息轻飘飘的:“你知道我在等你吗?”大厅里顿时一片满堂彩。台下居然有人开始跟着哼唱,有板有眼:“没有理由,没有原因,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现场气氛达到了高潮。一曲唱毕,四下里轰然叫好。在大喊“再来一个”的时候,女主持人一手拽着裙边,一手握着话筒,笑吟吟地上了台。她声情并茂地用了四五个形容词,外加一串排比句赞美了港台明星。话锋一转,最后宣布马上颁发“功勋人物奖”。都是省市级的经销商大户。这才是压轴的大戏,也是晚会的重头。
利达外贸公司的马本华没有上台。他安排同行的一个执行董事代他领奖。主持人没有问获奖者计划采购量,问的是另外一个问题:“您对获得功勋人物奖有什么感想?对下一届卫冕有什么打算或准备?”这个问题把执行董事难住了。他想说这个奖是属于马总的,应该由他来讲。想想不合适。台下准备的腹稿现在用不上了,张张嘴,说不出话;再张张嘴,还是说不出话。执行董事露出舞弊者被抓现形的无助神情。女主持人见状马上解围:“可以随便讲。”台下哄堂大笑。背景音乐恰到好处地响起来了,是钢琴。一点一滴地,由远而近,由高及低,由快到慢,很抒情。他的语气很粗,听上去有些喘,还夹杂了许多的停顿,有点结巴:“我们,我们会加大,计划采购量,继续,努力。”好在钢琴声也戛然而止。然后是经久不息的掌声。
颁奖晚会在一曲《难忘今宵》声中落下帷幕。刘凌云陪明江送人大副主任和政协副主席离开会场。在门口,明江双手握住刘新兵的手:“感谢,拜托了。把领导陪好。”他们在另一个地方订了包房,他们不能参加这场欢迎晚宴。
返转宴会厅的通道上,刘凌云向明江伸出三根指头晃了晃,满脸得意。明江心里明白,他也粗略预估了一下,会上承诺的冬储销量已超过30万吨。但是只有货款到账,销量才算落到实处。一笑:“这个饼还画在纸上,吃进肚里才算。”正说着,碰到王忠亮陪马本华肩并肩走出来。后面跟着刚才领奖的那个执行董事。
马本华老远就叉开两只胳膊,像只蜻蜓扑过来。靠近,握住明江的手,肩膀欠上去,耳语一样:“我过去陪陪胡叔叔。刚才那个人大副主任,是我同学的舅舅。我不上台,是避免他给我颁奖。刚才他电话批评我了,喊我过去敬酒赔罪哩。”
明江拍了两下马本华的肩膀,表示理解,会心一笑,错步走开。马本华走了几步,又折身回来,笑着拦住明江说:“晚上两边都结束了,可以请您喝杯茶吗?”
明江一愣,做出极为难的样子:“开门做生意,来的都是客。如果两样待,不合适吧。”又指着王忠亮,“连他都不能私自活动,今天还是客随主便好,没办法呀。不能犯方向性错误。”
马本华语气发愁:“胡叔叔喝酒后喜欢喝茶,如果他要我约您,怎么办?”偷眼看明江神态,听到“胡叔叔”三个字后,他并未显出异常。有些失望。
他的语气和表达都让人心里不舒服。明江顿住脚,笑而不答,望向刘凌云。就这一个表情,等于把什么想说的话都说了。刘凌云吸溜一下鼻子:“领导比我们明事理,你放心。”他把“我们”两字咬得很重。
马本华哭笑不得,心里一阵翻涌。请明江喝茶不只是为喝茶,是还有事要说。这不是马本华的主意,是“胡叔叔”的指示。从那天王忠亮把手表退还给他,就觉得明江和别人不一样,摸不准底,不好对付。原来是个油盐不进的人。他以一声长叹,给内心的总结做了最后表达。
明江已经把目光转向了宴会大厅,“马上要开始了。”几个人掉头走向宴会厅。王忠亮看一眼晾在原地的马本华,又看看远去的背影,忐忑了一下,拍拍马本华的肩膀,转身几个碎步跟了过去。
宴会厅里在播放暖场的广告短片。一个农民伯伯笑眯眯地指着一块绿油油的玉米地: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接着是一个特写镜头,一车运往田间的化肥,画面定格在华南公司的logo。经销商们噼里啪啦地鼓掌。掌声很热烈,很混乱,还夹杂着七嘴八舌的声音。
七
联谊会很成功,超出了明江的预期。小夏整理好合同计划,意向采购量31万吨。她把合同明细表和市场分析报告分类摆放在明江的桌面。连续熬夜,明江的脸色,像过完了中秋的月亮,出现了亏空。小夏泡好三根虫草,端过去。明江皱了一下眉头,声音和风细雨:“说了不准再这样嘛。给办公室说,从我工资里头扣。”小夏吐了一下舌头:“是以前没用完的。已经交代过了,再不让买。”
办公室很静,明江的一举一动都伴随了很清晰的声响效果。屋里响起了汤匙和杯子碰撞的声音,随后是咀嚼虫草的声音。然后是打火机的声音。突然是文件夹猛然摔在桌面时“啪”的一声,把清洗茶具的小夏吓了一跳,惊讶地望向明江。
明江口气有些急:“把王忠亮叫过来。”他第一次对小夏没用“王总”的职务称呼,而是直接用了“王忠亮”这个完整的姓名。小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赶紧拿出手机给王忠亮拨电话。刚摁了七八个数字,明江又摆手叫停:“等下。”
明江身体靠在椅背上,右脚的脚尖在地上打着拍子。一开始非常快,慢慢地,节奏降下来了。最后停住。他伸出两只手,托着下巴,捂住脸,只留下额头和两只眼。明江慢悠悠地问:“这个市场分析报告和合同明细,王总怎么没有签字?”
小夏说:“我特意问过他秘书,说是王总让送过来的。他应该看过。”
明江这才恍然大悟。王忠亮在给自己留退路,如果明江反对报告意见,就说自己没看过,也没签字。如果明江没意见,就说忘记签字了,补签。
明江亲自打电话把王忠亮叫到了办公室。
明江笑眯眯地问:“这次活动,你觉得经销商们的反应怎么样?”
王忠亮想了想,脑子里转过一道弯儿来:“大家很开心。明总的创意好,您真是商界奇才,我也十分佩服。”
明江正色道:“不说虚头巴脑的事。我是想知道,你对冬储订单增量有多少把握,他们会配合订单落地吗?”
王忠亮一笑:“数量没问题,他们统计了个报表,按图索骥,下面的业务经理会跟踪到位。”
明江手按在报表上,跷起食指轻轻敲打着:“是这份报表吗?”他的目光空洞地看着报表,似乎望着一件并不存在的东西。
王忠亮做惊讶状:“我好像是看过这份报表,订单数量都细分到客户了。”
明江叹了一口气:“从数量上看,是几笼包子,外观看不出差别,个数也一样。但功夫在馅儿上,有蟹黄的、猪肉的,牛肉的,还有韭菜鸡蛋的。七荤八素,价格却一样,但吃到嘴里味道不一样啊。吃肉包子的客人倒是喜欢。这样下去,包子铺迟早会垮掉。如果你是卖包子的人,会这样干吗?”
响鼓不用重槌,王忠亮知道事情瞒不过明江了。糊涂装不下去了,他心里纷乱如麻。脸上、脖子上开始冒汗。
明江扬了扬手:“坐下。”
王忠亮把半个屁股搁在椅子上,脱口而出:“我错了。”刚一张口,一双眼就红了,噙着两朵泪,逼不回去,也淌不下来。他又颤抖着声音重复了一遍,说:“对不起,我错了。”他来之前准备了又准备,心里装着一堆谎言。这下一开口,瞎话全忘光了,完全是心到口到的样子。事情是如此复杂,又如此简单。一句真心话,充满了感人至深的力量。所有的死结都自动解开了,真叫人猝不及防。“我错了。”毕竟这句话有点像民主生活会上的批评与自我批评,虽然诚恳,坦白,但很空洞。明江不喜欢空洞。
明江说:“将错就错,是一条死胡同。知错就改,才是回头路。”这句话很具体,是空洞的反义词,也是对王忠亮空洞表达的一个回应。又说:“我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对已经过去的事,只粗不细;但对新问题,只会细,不会粗。”这句话就如往深潭里扔了一块石头。他在等待涟漪平复。
王忠亮突然抹了一把脸,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刚从深水里浮出来,一脸突然得救的神情:“您这话就像一盏灯,往我心里一照,里面就再也没有黑旮旯了。”
明江静静地听王忠亮掏起了心窝子,讲述怎么和经销商勾结的故事。从车马酒食的贴心服务,慢慢拉拢逢迎,等熟悉到一定程度,开始赠送特产礼金,最后以借贷为名回报高利,甚至找人代持股份参与经营。产品紧俏的时候,给足量。产品滞销的时候,给低价。到后来量价都乱了。在销售最困难的时候,也就是买方市场选择卖家的时段,为了和同行竞争,拿到更多的订单,确实需要费用公关。即使市场行情转变了,为了制造销售困难的假象,这笔费用依然在列支。只是费用并没有全部流向经销商,而是通过各种途径变相流回自己的腰包。想抽身,但越陷越深。但他回避了在列支那些费用的过程中,是如何和财务沆瀣一气的。
王忠亮还提到利达外贸公司的马本华,语气里颇有微词,他就是个画饼大王。靠画分红的饼,他得到了机构的投资资金;靠画高端人脉的饼,他获得了一些政府官员的捧场;靠画干股的饼,他得到了许多上下游客户的支持;靠画未来发展的饼,他招到了许多渴望成功的青年才俊。利达外贸公司就是靠他慢慢画出来的。他就是个流氓,长期以嫖的方式做爱的事情。
明江心中一惊,表面不动声色。既像一无所知,又像无所不知。
明江其实心里早就都明白了这些套路,比起看过的反腐警示教育片,并无更多新意。区别只是发生在政界或企业,环境略有不同。他忍不住波澜荡漾地感叹了一声:“唉。销售部门和经销商的关系,应该像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距离挨着近,但你是你,我是我,要随时拎得清。如果粘在一起了,我们不会砸玻璃,但会换雨刮器。”
王忠亮垂着头,像被拧断了脖子的公鸡,声音都挣扎不出来了。饱满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水,汪汪的,像半个月亮在哭泣。
明江说:“那天在粥棚,给你们讲过白居易的《闲居》,里面有几句话,你应该还记得。心足即为富,身闲乃当贵。经销商给你们的不是肥马的夜粮,致富的横财,那是要命的毒药,入狱的镣铐。”
王忠亮直愣愣地盯着明江,眼眶里泊出一层泪,一点一点变厚,像戴了一个凸透镜。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得看不清。
明江说:“给你讲个段子吧。听说官场上的人,遇到这样的事最开心。某天半夜三更,纪委的人来敲门,说要留置他。留置通知书上说的罪状他都有。他正吓得魂不附体的时候,纪委的人开始确认身份:你是某某某吗?某某某是他熟悉的人。当时他恨不得喜极而泣,大声说:某某某住在隔壁单元!”顿了顿,又说:“你拿个姿态,把过去的事捋一捋,主动给纪委楚书记讲清楚。该退的退。给销售系统做个榜样,让有问题的同志也主动给组织讲清楚。自觉把雨刮器从玻璃上掰开。我们会从轻处理,尽量不换雨刮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王忠亮像个刚被下过病危通知书的人,突然听医生说还有救,对生的渴望和爱的勇气全都激发出来了。他抹了一下眼睛,声音很紧:“您放心!”
明江和人谈话的时候,小夏会主动回避。续茶的事情得自己来。
明江站起身,去倒了两杯茶。茶台上的养生壶,腆着小肚腹坐在电磁炉上,通透而迷幻。菊花、枸杞、红枣、西洋参在里面翻滚,犹如置身于一场特效的布景中。玻璃杯很干净。明江透过玻璃看见了自己的指纹。指纹被放大了,像一张蜘蛛网,附在杯壁上。
王忠亮双手接过杯子,几个指头在玻璃上悄然上下蠕动。明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知道他的内心还在挣扎。手指头不会说谎,这叫肢体语言。
王忠亮很突兀地问了一句:“过去的事情不再追究了?”
明江用近乎慈祥的眼神看着他:“相信我说的话。轻重你自己把握。”
王忠亮细啜了一小口茶,轻轻放下杯子。他匆匆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在明江的听觉里是一阵慌乱脚步,是失衡之后要重新找到平衡时的慌乱脚步。
八
明江没有想到,这次谈话后,销售订单不仅全部落实,几个大客户的提货单价都有了明显涨幅。他还注意到,利达外贸公司更是量价齐涨。他对王忠亮的表现很满意,知道他尽了力。久积在他心中的阴霾,也一扫而空。心中一暖,一江春水向东流啊。这才是明江翘首以待的好光景。
外面的天气真好。明江透过办公室的落地窗,望见车间高耸的烟囱,蒸腾的雾气和天上的白云连在了一起,那是一种天地通幽的感觉。射进来的阳光很暖和,他觉得自己的心情早早地立了春。
这段时间,明江经常会有意无意地问问张大军:“听说销售部门有不少新动向?”只要把张大军的积极性调动起来,甚至比他亲自去销售部门实地调研,了解得还要详细,知道的信息还要全面。张大军把销售部门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了,和“亲眼看见”没有什么区别。张大军的嘴巴可以随时为他开播“新闻现场”。张大军的“新闻现场”,既全面,又深入,还有“本台评论”。
张大军告诉明江,说王忠亮组织销售系统开了一次“拔刺排毒”整风会。他在会上流了泪,他的讲话不像是演讲,更像是劝说,还有点像命令——每个人都要有所反思,都要有所行动。他还要“大家看着办!”他不光是说,他还做了。可以说激情澎湃,也可以说凄风苦雨。他率先主动退了120万“赃款”,退还了利达外贸公司的干股。纪委楚书记应邀出席,并作了重要讲话,“只有把刺拔出来了,伤口才会愈合。刺不拔,总有一天会发炎,朝里烂。那时候就不是拔刺了,要截肢,说不定还会要命。要痛定思痛。”会场上的人面面相觑,彼此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会后,不到三天时间,销售部门给纪委累计上缴了近千万的赃款。
华南公司才几千号人,销售部门整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事情大得公司装不下,惊动了集团。集团纪委派人下来深挖细刨,挖出了这个“大瓜”,要把王忠亮树为反腐斗士的典型,让他在集团作巡回演讲,给吃瓜群众上一堂廉政课。
这天上午,明江正在手机里看新闻视频,15头野生亚洲象,从“老家”西双版纳一路北上。一头小象因为误食了两百多斤酒糟,醉倒在了水库旁边。又因醉眠时间过长,脱离了象群的迁移活动。在民警的帮助之下,小象终于归队。小象醉卧在排水沟里,憨态可掬的样子,直逗得明江哈哈大笑。云南大学的一个教授在视频里解说:迁徙的原因目前尚不明确,有可能是因为原本的生态环境发生了改变,也有可能是因为象群首领经验不足,迷失方向而“带错了路”。
这时,王忠亮敲门进来了。他临去集团演讲前,专门过来给明江道别。
明江惊讶地发现,王忠亮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秃瓢似的光头,指着他的脑袋大笑:“这是要削发明志啊。”
王忠亮不好意思地挠着光头,说:“前几天做了个噩梦,梦见脑袋掉了,脖子呼呼喷血。找鸣凤山的道士去解梦,道士建议我剃个光头,就可把梦破了。”
明江又一笑:“咦,还学会讲故事了?”
王忠亮古怪地笑了几声,咯咯咯,像一只丢了蛋的老母鸡发出的声音。
明江说:“那我也给你讲个卖声音的故事吧。从前有个以卖声音为生的人,他会学鸟叫,牛哞,犬吠,猫叫春,鸡打鸣,打雷下雨刮风,世界上所有的声音他都会。他到处贩卖这些声音,也让世人知道了各种声音。这事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他想独占这些声音,就不能让人们知道得太多。于是,下了一道圣旨,差人把这个卖声音的人捉拿进宫。要他把声音全部卖给皇帝。而皇帝一旦买到全部声音,就会把卖声音的人杀掉。你说这可该怎么办?”
王忠亮想笑,忍住了,好奇地反问:“那怎么办?”
明江说:“卖声音的人想了个好办法,他把皇帝临死前的一声叹息卖给了皇帝。皇帝听完自己的临终叹息,立即死了。没有机会杀他。”
王忠亮似乎悟出了什么,但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表达。像个做错了事又被家长宽容的孩子,很乖巧地点着头。
明江说:“把声音当贪念去理解,临死前的叹息,就是告诫要趁早断了贪欲。”
王忠亮伸出双手,把明江握得很紧。手上的力量在传递澎湃的情感。王忠亮的心里面就像岸边的垂柳遇上春风,都摇摆得不成样子了。
明江的脑海里满是追忆,一切都显得那样虚幻。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它真实到一定程度,就必然接近于虚幻了。
【作者简介:陈刚,土家族,1974年生于湖北五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化工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作协第13届签约作家。在《北京文学》《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长江文艺》等文学期刊发表过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有作品被《长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选载。曾获人民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光耀杯”全国工业文学奖、湖北屈原文艺奖、今古传奇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