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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丨宁肯:撕开胡同乌托邦的一角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菁  2024年12月27日10:14

1972年,当意大利人安东尼奥尼在北京拍摄纪录片《中国》时,宁肯和院子里的几个孩子很可能走进镜头中,却浑然不知。很多年以后,他将这段话写在了短篇小说集《城与年》的开头。

那时,宁肯一家生活在北京城南的前青厂胡同深处,离琉璃厂、永定门很近。父母都在远郊的房山工厂上班,两周才能回趟家。直到六岁,宁肯才不再跟随父母往返于房山,而是留在城里与哥哥姐姐一起生活。“我已经玩野了,新生活完全覆盖幼年记忆,以至见到火车都新鲜,甚至一度在城外疯狂追火车……”对幼年宁肯而言,虽然那是一个物质和精神双重匮乏的年代,但没有学业的压力,也没有大人的管束,可以肆无忌惮地享受快乐。

和许多从自己早年生活经验开始进入写作的作家不同,在很长一段时间,这段童年的记忆被宁肯搁置了,他觉得上世纪70年代太贫乏,没有值得书写之处。随着年龄增长,眼看着老北京在一天天消失,胡同被拆得七零八落,他逐渐感到怅然若失。童年生活再贫瘠,只要深入挖掘,一定能挖出有价值的内容。宁肯选择拿起笔,将目光深深投向那个鲜少被同辈作家涉及、但又充满意义的70年代。

“说实话,非常难”,宁肯承认很多事情早已不记得了。于是,他尝试着先写了回忆性散文集《北京:城与年》,像考古一样追溯早年生活,一路写下来,第一篇就叫《记忆之鸟》。在此基础之上,他判断哪些经验可以转化为小说,甚至在做札记的过程中,有些内容已让他有了创作的冲动。刚开始的时候,宁肯也拿不准有多少内容可写,但一旦往记忆深处漫溯,就像排雷似的,一个接一个,原来根本没意识到的东西成片浮现。循此,宁肯一点点写了出来。评论家解玺璋说,区别于许多讲述北京南城故事的文学作品,宁肯给长期以来所营造的胡同乌托邦撕开了一个口子,使我们得以窥见这群孩子成长中的残酷青春。

火车

铁路上

插图:铁路上

回到城里读书后,宁肯和小伙伴们经常从琉璃厂出发,到永定门看火车。他们在铁路上疯跑,趴在铁轨上听火车运行的声音,朝行驶中的火车扔石头,去永定门外的二道河畔逮蛐蛐、捞小鱼、抓蚂蚱、捡化石……有一次,他们正坐在拉着各种物资的黑皮火车上打牌、侃大山,突然“咣当”一声,火车开始缓慢启动。这可把他们吓坏了,噼里啪啦跳下火车。这个另类体验给宁肯留下很深的印象,也非常后怕:万一跳不下来,会被拉去哪儿呢?

于是,火车成为承载宁肯童年乃至这本书的重要意象之一。也通过火车,读者认识了一群大杂院的孩子们:五一子、大鼻净、小永、大烟儿、文庆、小芹……在同名小说中,宁肯设置了这样一个情节:女孩小芹作为少年群体的核心,有一天被火车拉走了。一年半之后,她突然又回到了大杂院。宁肯关注的重点不是她被拉去了哪里,有什么猎奇经历,而是集中展现跳下火车的孩子们的生存状态,以及生活的可能性。小芹的归来也撕破了大家心照不宣撒下的谎言。曾经的玩伴们都上了中学,彼此圈子不再相同,关系退化成陌生人,只有始终未变的黑梦,从小芹口中得知她半真半假的遭遇。“小说是虚构艺术,如果说生活像一棵树,那些潜在的可能性就像树根,树有多高根就扎得有多深。虚构的真实甚至比现实生活还要真实,这就是小说的魅力所在。”宁肯说,车一动,实际上将这帮孩子的真实生活状态,乃至那个年代中生命的模样都表达出来了。

对生活在北京的宁肯而言,70年代是一段野蛮生长的特殊时期。虽然时代仍未完全从运动中脱离,但相较于前期的疾风骤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逐渐趋于平静,经典文学作品和一些抒情歌曲也开始在民间逐渐流传。宁肯就在这样话语与现实形成割裂,甚至“自由”“野蛮”的环境下生长,“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生命状态”。这也是一个特别值得书写的时代。当外部的“硬壳”不能束缚内在生命的蓬勃旺盛,无论是身姿挺拔还是在岩石中扭曲求生,都有着对人性的折射。由于70年代本身的“文本”化很强,稍不留神就会被其“吞噬”,必须要深入挖掘其中非同一般的、无可替代的东西。所以,他想继续发现、诘问、表达:“在那个年代下,生命、人性是什么状态?日常生活是什么样?人性还可能是什么样?而这些恰好需要文学展现。”

这一次,宁肯尝试用中短篇小说讲述故事。作为一上来就写长篇并一口气写了五部的作家而言,没有中短篇是一种遗憾,也少了让更多人了解自己作品的渠道,这成为他一直以来的心结。虽然《城与年》收录的都是中短篇小说,但细究起来,很像一部由不同角色串起来的长篇,有点“横看成岭侧成峰”。宁肯起初以为,写短篇会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像一个气场很足的大力士在做小玩意儿;但写起来却完全被拿捏,过程极其艰难,甚至比长篇还难。“像《火车》,其他作家顶多俩礼拜半个月就写完了,而我用了整整一年。”

有时,宁肯会怀念那个与自己的成长紧紧交织的年代,这种回忆没有痛苦,只有特殊的审美,以及借助文学才能发现的、真正有价值的内容。他希望通过小说的形式,不仅发掘出新的人性及可能性,同时也‌“拔出萝卜带出泥”般展现70年代的真实面貌。“如果不去表达这个年代所具有的文学价值,错过这么好的可以开发的‘矿山’,就让它这么沉寂下去,那才是真正的损失,真是白活了。” 如何去写“70年代”下历史的存在和特殊形态,宁肯有其独到的路径。

黑梦

书中插图

插图:黑雀儿看到黑梦看书

写作中,宁肯常陷入沉思:关于70年代的好作品太少了,为什么没有一部深刻的作品?原因何在?在他看来,那个年代的生活已经高度戏剧化,将一段超常文本化的岁月再写成文本,反而无法体现真实性。就像画一棵树,无论怎么千变万化,都超脱不了树本身的范畴。文学本身并不能直接反映现实,这其中便需要作家的想象——在那个混乱且特殊的年代,还能发生什么?如何才能通过一个富有想象力的视角,让当下读者真切感知到那个年代的真实样貌,而非直接、粗暴的呈现?

“在某种意义上,那是一段理性缺失、矮小乃至病态的时代,现在的人很难设身处地理解和反映那段时期,不如设置一个不正常的角色讲述光怪陆离的故事,这样反而变得好理解了。”于是,他通过黑梦——这个长有短小藕节似的身体,长期生长在暴戾环境中又无比热爱读书的侏儒,讲述发生在大杂院的故事。“我想通过描写这一家人的疯癫与诡异,展现那个年代的严重失常,以及文革后期的‘扭曲浪漫’”,宁肯解释到,“其中疯癫与诡异,以及侏儒实则是我对现实本身‘创造性’的‘再创造’”。

在小说《黑雀儿》中,黑梦一家正式出场。这是以捡破烂为生的一家四口:状如骡子一般的黑雀儿爹“刚果”、哥哥黑雀儿、疯娘和侏儒弟弟黑梦。每天,黑雀儿爹蹬着三轮浩浩荡荡拉着黑雀儿、疯娘、黑梦,连说带唱,奇形怪状,走街串巷,后面跟着一帮人,像围观马戏团一样看热闹。在评论家孟繁华眼里,日常生活的乏味和无聊很难书写。西方现代小说或是反抗,或是解构,都有一个面对的对象,一个具体的文化指向。而宁肯则是通过具体场景或者物件正面书写那个年代的贫乏、空虚。

插图:探照灯

插图:探照灯

插图:黑梦与七姐在阁楼里读书

插图:黑梦与七姐在阁楼里读书

书籍、旧鞋换洋火、冰雹、防空洞……这些都真真切切曾经存在于宁肯的生活经历中,比如黑雀儿的原型是宁肯的表哥,挖防空洞也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宁肯曾跳进一处被封的房间里偷拿出很多书,如饥似渴地阅读……这种对知识的极大渴望也被他通过黑梦的视角写进书里:“我常常在土站上读报纸读得入迷,头都不带抬一下的,报纸上有没有屎我根本不在乎。通常都有,就是擦屁股纸,经常粘在一起,我揭开了看。那时黑雀儿最烦的就是我低着头看擦屁股纸,因为总有人冲我扔烂菜叶、黄瓜头、煤球,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我浑然不觉,黑雀儿有时就狠狠踢我一脚。”

跟随黑梦,我们还看到胡同小流氓黑雀儿拜师学艺,看到几个孩子一起挖防空洞,看到被封的、堆满书的小阁楼,看到自我意识觉醒的“女流氓”七姐……黑梦与七姐在房上奔跑,在无垠的视野,在午后,在早晨,在黄昏,在雨中,在掠过一切使一切更接近海浪的风中奔跑。宁肯说,写到房顶,很多人感觉已经不像北京了。但他觉得这地儿恰恰最北京,只有北京才有这种房舍、小阁楼,这是一个新的乌托邦,但长久以来,很少有人真正深入书写过胡同流氓这类角色。

在故事的叙述中,成年黑梦视角与少年黑梦视角时而切换,仿佛有一个上帝在凝视着发生的一切。宁肯解释,这在叙述学上是一个很重要的现象:个体在讲述自己的时候,将自我客体化。多年后的“我”和当时的黑梦像是两个时空,多时空讲述同一件事,既有过去又有现场,叙事灵活,也契合主题“年”的含义。城与年,恰恰对应空间与时间。谈到这里,宁肯特意强调了写作技巧的重要性,“不会熟练运用技巧,就很难将许多应有的内容表达出来”。

“九·一三事件”对宁肯产生了巨大的震动,那时他正在读小学五、六年级,内心的世界观开始坍塌。在小说《九月十三日》里,他将9月13号那天与真正得知“林彪叛逃”事件的时间结合在一起,通过两个平行时间的对比来表达震撼。但写完之后,他发现这些只是直接经验,属于社会学范畴,而不是关于“人的主题”。

宁肯不禁思索,历史、哲学、社会学等学科都会以自身表达方式展现真善美的永恒主题,而文学要体现特殊性,就要借助小说这一载体更好地塑造人物,展现唯有文学才能发现的东西。于是,他又增加了白痴学生看到巨幅色情画疯掉从此消失,一年后重新回来上学后继续等待同伴的情节。当写完最后一句话后,他发现笔下的小说想要表达的并非震撼抑或精神分裂,而是一个白痴崩溃了——可是崩溃后还在等待同伴。等待便是小说的主题。“如果没有这样的发现,那么小说就还停留在社会学层面上,这就是文学的发现”,他说到。

宁肯喜欢思考,也常将这种习惯带入写作中。哲学原著读起来艰涩难懂,他就浏览哲学家的传记或书信。他认为,文学应该有形而上的追求和对哲学的观照,这样才能深刻认识生活的独特性,更好地把握题材,而这些应当是作家的必备素养。“我觉得哲学和诗歌让我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打破固有的思维和认知靠什么?哲学、诗歌非常重要。”

插图:扒桥栏杆的孩子们

插图:扒桥栏杆的孩子们

北京

提笼架鸟、闲散、热心肠、爱逗闷子一直是“南城大爷”给人的标准印象,但宁肯的文字却有种全然不同的感觉。身兼“南城大爷”和作家双重身份的宁肯是什么样呢?我怀着好奇第一次见宁肯,眼前这位笑容可掬、精气神十足的“大爷”让人既熟悉又陌生。

宁肯十分健谈。采访中聊到童年,常常眉飞色舞,不时冒出半句“北京土话”。而当聊到与文学的专业内容时,他的神情又变得严肃,用词十分考究、严谨、犀利。采访过半,午饭时间到了,宁肯带我去食堂吃便餐。一路上和很多熟人打招呼:“吃了吗您内?”“今儿个食堂饭不错”“得嘞”……此刻,那个套在作家躯壳里的“南城大爷”又一下子“蹦”了出来。

宁肯的写作一直与“京味”保持距离,将书面语和北京方言分得很开,地域特征很淡。他怕“京味”将北京写得“小”了。“地域性语言适合讲故事,但并不太适合讲思想、讲想象力,所以很自然地摒弃了。”宁肯认为当下的北京展现着中国复杂的现代性,颇具现代主义气息,但是很多写北京的作品所展现出的气质总是那么正经,无非是大气、豪气……“实际上生活是千变万化的,非常复杂,人们常常把另一面遮蔽,将复杂的生活处理得过于简单”。这也是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动笔写北京的原因之一。历史在向前发展,如今的背景与老舍、林海音甚至王朔所处时代的北京又各有所不同。“王朔善于挖掘那个年代的话语,他的京味也很有典型性,但我没法去学他。我应该继续将文学变成一把尖刀,像庖丁解牛一样不断探究新东西。”

身为老北京“土著”,宁肯热爱故乡,尤其喜欢“北京城”这个概念。北京城有历史,同时也有他成长、生活的印记。这不是宁肯第一次写北京。他的长篇小说《沉默之门》描绘了1980年代后期的北京,而《城与年》系列小说则将时间往前推了10多年,展现1970年代北京城南的日常生活。宁肯将文学视作博大精深、不断开采人性的工具,他想以符合文学规律的方式,将感受写出来。而文学本身也要求他在内容和表达上求新求变。他希望能够写出北京历史和文化中光鲜的另一面,有时甚至感到困惑和悲哀,“偌大的北京为何直到现在才出现另一面?对我而言,北京只是一个表达人类处境、揭示人类各种困境以及可能出现的精神现象的平台。我和它有着深刻的关系,知道很多内容本身就应该体现出来,但可惜,能认识这一点的人太少了。如果一本书写深了,应当既像北京也像世界。”

宁肯曾提出,作家应当具有人类意识,将自己放在人类整体的谱系上,看看还能不能发掘、表达出关于城市的新内容。他觉得生活在北京非常幸运,同时也意味着责任。北京作为一个世界性城市,复杂又庞大,既有从事最尖端科技的精英,也有数量最广大的普通劳动者;政治文化中心与胡同文化交织在一起,又形成一种凌驾于两者之上的普遍性,这也是北京的独特价值所在,但这种价值,有时候北京本土作家反而意识不到。在他看来,深刻地认识北京是一个永恒的、独一无二的课题,能够让写作者提升、挑战自我。面对北京,作家需要让自己先强健起来,和北京的体量相匹配。“我非常热爱这个城市,热爱它的深刻,热爱它的复杂,热爱它的无所不包,热爱它的光怪陆离,甚至热爱它的某种变态。我感觉责任重大,一定要写出无愧于北京的东西。”

宁肯对创作依然怀有雄心壮志。他要继续写北京,不过这一次,他打算写一部关于中科院数学所的长篇小说,由成年黑梦继续讲述他姐姐嫁给大数学家的故事,两种文化碰撞在一起,在他看来会非常有趣。他将这次写作形容为“爬坡”,要写一个数学家,光数学书、数学家传记就买了有20多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大海里捞针一样用上一两句,你得耳濡目染,这都是我过去没有写过、文学领域里很少被触及的,所以挺好玩,人就得不断地去探索、进步。”(插图作者: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