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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师带徒”小辑(八) 《雨花》2024年第11期|陆秀荔:豆蔻之年
来源:《雨花》2024年第11期 | 陆秀荔  2024年12月31日09:23

祭祖

十二三岁的我,是远近闻名的“赛小子”。不肯留长发,不喜欢穿裙子,也不屑于跟女孩们玩踢毽子和跳皮筋之类的游戏。除了上学时必须老老实实待在教室里,其他时间,几乎都是领着男孩们游荡在村庄和田野的各个角落。有时潜入河流的腹部,从淤泥中掏出硕大的河蚌、雪白的藕节,甚至是大黑鱼;有时爬上最高的树顶,掏下青瓷般的鸟蛋。或是隐匿在麦田中央,捉回一只斑斓的野鸡……还偷骑大人的自行车,穿过一个又一个陌生村庄,抵达遥远的县城,在热闹的街头吃一碗鲜爽的凉粉,仔细舔干净每颗榨菜丁,然后满足地用手背擦擦嘴,转身就跨上车往回骑。一路上,身体悬浮前倾,脚下蹬起风火轮,耳畔横飞的发丝将风切碎,发出微微的嘶鸣……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到家了,我轻手轻脚把车子放在扁豆花的影子里,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因为太过调皮,家人常常忽略我的性别,把我当成男孩一般养育和使唤。当然,若是我犯了大错(比如把炮仗塞进酒瓶,炸掉别人家的茅坑),父亲也会像对待男孩那样,随手从草垛里拽出一根桑树枝,将我暴抽一顿,抽得屁股上隆起赤练蛇般的伤痕,好几天都坐不了凳子。然而,每次到了祭祖的时候,大人们就会猛然醒悟过来——我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孩子。祖母和母亲再三给我强调许多禁忌,比如女孩不可以站在船头,不可以给祖宗提引路的灯笼,也不可以往纸钱上盖年画般的印章……但男孩不必守这么多的规矩,只要不造反,他们几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曾不服气地问:为什么女孩不可以?可惜,没有人能回答清楚。他们总是大声吼道:“问那么多干什么?规矩就是规矩,老祖宗定下来的!”

老祖宗是谁?他长什么样子?只要一思考,我脑子里立刻挂出电视剧中帝王家列祖列宗的画像,他们穿着朝服,排排坐,一脸严肃地看着子孙们跪拜,对面前的鸡鸭鱼肉和贡果点心毫无兴趣。而我的祖宗们显然没这么体面,他们具体呈现为一个个金字塔状的小土包,安静地匍匐在村后的小岛上,与生前的邻居们继续比邻而居,如同我们村庄的倒影。

那个小岛叫作“绿化地”。这名字起得实在贴切,它确实被“绿化”得非常彻底:三面环水,人迹罕至,地面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坟包与墓碑,空地间大多是孝子贤孙们种下的松树、柏树,也有村集体种的桃树、梨树,更有鸟儿和风带来的各类种子,在肥沃而湿润的土地上疯狂地生根、发芽、爬藤……将小小的岛屿从地上到空中都洇染出浓稠的绿,一整块的绿,立体的绿,矗立在广袤的平原上,如同一个神秘的结界,终年都谨慎地闭合着,只有到了清明时节,才会向人间打开一个缺口。

当金色的油菜花铺满大地之时,村里所有姓氏的子孙后代,无论身份高低,都会像候鸟一样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参加隆重的祭祖活动。赶在清明前的几日,挑一个好天气,准备好船只,将提前折好的金银元宝、香烛纸钱、蚊帐扇子连同竹匾里的祭品一起抬上船。男人坐在船头,女人领着孩子坐在船舱中的稻草把子上,如果人多,就会坐好几条船。随着辈分最高的男性敲响铜锣,一群人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通往“绿化地”的河,原本是很宽的,但此时挤满大大小小的船,竟显得有些狭窄了。船上的人一边亮着嗓门相互打招呼,一边又压低了喉咙嘀咕谁今年没回来,怕是遇到了什么事了吧?划船的、撑船的人相互卯着劲,争着往前冲,因为老人说谁先靠岸就会得到祖宗庇佑,是大吉大利的彩头。

我们陆姓是个大家族,有一百来口人,满满坐了四船。母亲让我按照辈分叫人,我虽不理解为什么六七十岁的老头要叫“哥哥”,而十来岁的小姑娘却得叫“姑奶奶”,却也乖乖地叫了一遍,然后趴在船舷上,看来往的船激起的波浪扑向岸边,推开杂草,显露出许多隐藏的洞穴;看油绿的麦田连接着金黄的油菜花,连绵不断,一直延伸到天边。阳光很好,风也很柔和,带着水汽和纸钱的味道,一路把我们迎到祖宗的栖息地。

登岸后,大人们立刻忙碌起来。男人给祖宗“添坟”,用铁锹挖土,将一座座坟加固;女人把祭祀用的东西按规矩一样样摆好;小孩子无所事事,要么帮着打下手,要么和往年一样,到祖宗的坟墓周围摘马兰头和枸杞头,为晚上的聚餐加菜。从来没人忌讳这些野菜是长在坟地里的,因为坟里埋的是自己的祖宗,祖宗慷慨赐予的“菜”意味着“财”,谁不想发财呢?

摘野菜的人太多了,且以女孩为主,看上去很没意思,我便趁大人不注意,跟着男孩们四处乱跑。我们仔细辨认着墓碑上“先考”和“先妣”们的名字,看着很陌生,却有着奇怪的亲切感,真是神奇呀,那些你并不认识的人,却决定了你是谁,你是否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他们虽然早已死去,却通过血脉这条河流,在我们的身上延续,透过我们的眼睛,继续审视这个世界。

男孩们在祖先的坟包间追逐嬉戏,不小心惊扰了林间的肥喜鹊,它们穿着花衣裳,拖着长尾巴,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说什么话,可惜没人听得懂。它们着急地在坟头上跳来跳去,忽而一跃,飞到一株盛开的桃花上了。

我发现,那株桃花和别的不太一样,它的花朵更大更饱满,颜色也更艳,就连花枝顶端的叶子也特别明亮,像一支古典的簪子插在春风里。我当即就忘了母亲的嘱咐,一心就想去摘下那枝别样的桃花。可是,它长在水渠对面,我没法子上树。倒是面前这座坟,角度看着合适,若是踩上去,肯定能摘到。我心里提醒自己:爬祖坟是不对的。可鞋子却不听使唤地踏上了“金字塔”的斜面。我踮起脚跟,努力伸长胳膊去够那枝灼灼其华的桃花,可就在手指快触碰到柔软的花瓣时,脚下的大地突然塌陷了,我的左脚瞬间失去支撑,直直地伸到了坟墓里,而右腿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跪在了坟墓上。

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吓得我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声音惊得树上的喜鹊、乌鸦、斑鸠全扑棱着飞了起来,就连草丛里也发出异样的骚动。大人们听到了叫声,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起往这边赶。他们距我只有几十米,但我仍觉得太远太远了,我的脚正坠往无尽的虚空,并在电光火石间触碰到数不清的东西:鳞片、啮齿、羽毛、火焰、冰块、荆棘……我应接不暇,吓得浑身都僵硬了,像一根巨大的萝卜,被人们哄笑着拔了出来,放在坟前的空地上。

他们笑着:“一个丫头胆敢爬到坟头上去,还把老太爷的坟踩了个大洞,老太爷拽着你的脚要带你下去呢!”我自知闯下了弥天大祸,原本就惊恐,听到这话,更是忍不住哭了出来。祖母责怪他们吓唬小孩,并弯下腰检查我有没有受伤,发现除了脚踝上有点擦伤外,胳膊腿都能动,也就放心了。她按着我磕了九个响头,愧疚地对坟里的祖宗念叨:“老太爷,这丫头是您的玄孙女,小孩子不懂事,您千万别怪罪……”

我跪在旁边,低着头,鼻尖都碰到地上的蓝色婆婆纳了。心里也默默地道歉,其实并不很害怕祖宗怪罪,反而更担忧父亲会收拾我。旁边的大人们见我怂了,显得特别开心。他们一边挖土修坟,一边逮着机会嘲笑我,说陆家从古到今就没有这么调皮的丫头。

到了晚上,院子里摆了十几桌的流水席。上午带过去的祭品被做成了菜,还添加了许多新菜,一院子的陆家子孙们说说笑笑,递烟敬酒……看着这热闹的一切,我却莫名地感到孤独和困倦,于是悄悄躲到爷爷的藤椅上睡觉了。恍恍惚惚间,我一步步爬上了那棵桃花树,树很高很大,还在一个劲地生长。大喜鹊又出现了,一跳一跳地引着我向上爬,似乎要到天上去。我一直追着它,急于知道树的尽头到底是什么。不料脚下又踩空了,整个人重重地掉了下去,并且如风驰电掣般飞快坠落着……我心里绝望地想:完了,这回要摔成个烂西瓜了!

在我想着死前还有什么遗憾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朵雪白的云,竟稳稳接住了我的身体,我甚至能感觉到它被撞击之后的微微颤动,也能触摸到它棉花般的质感,柔软、蓬松,还有些秋日阳光的气味。我蜷缩在云里,感觉到它在有节奏地颤动着,就像深夜里爷爷背着我回家一样。我忽然很笃定地相信——这云肯定是老祖宗变的,他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在天上、在地下、在任何危险的时刻都会护着自己的后代,根本不介意我是个女孩。

夜渔

每年夏天,期末考试一结束,我就迫不及待地吵着要去姑妈家。

姑妈家在邻村,不过四五里路。有时候二叔送我去,穿过一大片稻田和开着五颜六色花朵的棉花地,跳上一条需要自己拉缆绳的渡船,过了河,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更多时候是姑父带着表妹划小木船来接我,我们坐在船中间,窄窄的小船如箭一般在河面疾驰,感觉妙极了。途中会遇到成片的凤眼莲,也会在野荷塘边休息片刻,摘些个莲蓬与荷叶,把肥厚的叶子做成帽子和披肩,把鲜嫩的莲子剥出来,吃一半,塞一半在口袋里。有时候运气好,还会有大鱼跳上船,被我们用水桶扣住,下顿就可以加个菜。不过,大姑父不太在意,他是个渔民,这种事情见多了。看我们这么高兴,他也跟着乐呵,黝黑的脸上,牙齿显得格外白。

水路比陆路稍稍远一点,但船快,用时反而更少。船刚靠岸,我就像兔子一样跳上去,往姑妈家里跑。姑妈正在后院给鸡、鸭、鹅、猪、狗、羊喂食,我跑过去帮忙。别的动物都吃谷粒、剩饭和青草,只有老母猪吃精心搭配的营养餐,它肚子鼓鼓的,近乎透明,我都能看到小猪仔在里头拱啊拱的。

晚饭在院子里吃,头顶的梨树上挂了一盏白炽灯,大大小小的虫子们围着灯飞来飞去。桌上有个蓝色的纱网碗罩,一打开,里面的熏烧鹅、猪头肉、卤素鸡、红烧鱼、炒苋菜、拍黄瓜引得我一个劲地咽口水。姑父给自己倒了一杯粮食酒,给我和表妹一人一瓶汽水,我们碰了一下,说:“干杯!”姑妈怀里才满周岁的小表弟也要“干杯”,我们就装模作样碰了碰他装着奶糕的碗。

我最喜欢来姑妈家。她家不算富裕,却总是愿意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我,也不像别的大人那样,给孩子定若干规矩,他们给我最大程度的宠爱和自由。没错,姑妈家就是我的自由王国,我可以敞开肚皮吃她给我准备的零食,电视想看就看,也可以获得大人同意后下河游泳,甚至连夜里跟他们去海沟河打鱼这样的请求,也被应允了,我简直喜出望外。

海沟河是一条宽阔的大河,据说一直往东会流入大海。白天有很多的货船往来穿梭,渔民们大部分在夜里撒网捕鱼。当然,不是每天都适合撒网,要根据天气、风向才能决定。我等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了机会。傍晚,早早地吃了饭,把小表弟送到他奶奶家,天刚擦黑就带着渔具出发了。姑父划船,姑妈给我和表妹搭了个小蚊帐,切了半个西瓜,让我们用勺子挖着吃。天气很闷热,幸好河面有些许微风,吹来岸边夜来香的气味,比我们洗澡用的檀香皂还要好闻。

小船缓缓而行,村庄的灯火越来越远,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到了他们承包的河段,姑父点亮了船头的马灯,观察了一会儿水面的气泡,然后跟姑妈配合着,熟练地理开一张张网,撒到河里去。他们知道河床哪里深哪里浅,但鱼群的活动方向却是难以捉摸的,每一网都是下的赌注,输赢要在一两个小时之后才能揭晓。在等待的间隙,姑妈点燃一根根半干的蒲棒,插在船舷上,这是河边摘的土蚊香,猪圈旁也点它,驱蚊的效果还是挺不错的,就是太熏人了。姑父用燃着的蒲棒点了一根烟,也坐到船舱里来休息。

摇晃的小船顿时安静下来了,我和表妹躺在蚊帐里,把耳朵贴在凉席上,想透过船板听听鱼群的动静。但幽深的河水除了轻轻拍打船舷外,并没有给我们任何暗示。我转过身,平躺着,却猛地被天空击中了。天啦,我竟然从来都不知道天上有这么多、这么密的星星,它们嵌在澄明的天幕上,很远又很近,很亮又很暗,它们在眨眼、浅笑、歌唱,甚至还抖落云母一样的粉末……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那些属于远古、属于童话的东西,突然就跑到眼前来了。

我的心似乎已经忘记了跳动,和蛤蟆们一起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姑父并没有注意到我这没见过世面的傻样,他摇着蒲扇,指着群星之下一条牛奶般的光带说:“看,那是银河。”啊,银河,我知道银河,那是母亲讲的故事里,王母娘娘用金钗划出来的,牛郎和织女苦守在河的两岸。可是它看上去那么清浅,仿佛蹚过去膝盖都不会湿,为什么还要喜鹊在七月初七搭桥,他们才能相会呢?

姑父回答不出我的问题,他又点起了一根香烟,暗红色的一豆火光,与下游另一条船上的渔火遥遥相应。这时候河面上起风了,岸边茭白和芦苇叶子哗哗作响,像是有看不见的千军万马踏浪而过。倏忽又平静下来,右岸临水的高地上,却升起一缕缕幽蓝的火光,有高有低,飘飘荡荡,甚至还在河面上翩然起舞。姑妈忽然放下了扇子,把我和表妹搂在怀里。我本来还惊讶于这神奇的景象,以为是哪里的灯光倒影,姑姑惊慌的手臂却让我突然意识到,眼前的火光就是传说中的鬼火。

我感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躲在帐子里想看又不敢看。平素听过的鬼故事里,各种各样的吊死鬼、淹死鬼、缺胳膊少腿的阴兵,仿佛都乘着那些火光来到人间。我想看清他们的样子,又害怕骷髅头空洞的眼眶里藏着不见底的深渊……好奇和恐惧交叠着,让我的牙齿发出了咯哒咯哒的撞击声。姑父笑了,说:“你平时不是挺大胆吗?这会儿怎么筛糠了?别怕别怕,埋死人的地方都有磷火的,那边是个老坟滩,被挖出来做鱼塘了,有磷火很正常。”

我在书上读过关于鬼火的科普知识,但这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鬼火,虽然心里明白,还是吓得魂飞魄散。偏偏在这个时候,河里有鱼跳起来,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周围的渔网都动了起来,河面乱成了一锅粥。姑父却兴奋地说:“孩子们坐好了,大玉,我们收网!”大玉是我姑妈的名字。

姑妈和姑父忙而有序地收着一张张网,我拿着手电帮他们照明,渔网出水的部分都挂着银闪闪的鱼,鳊鱼、鲢鱼、鲫鱼、翘嘴……一条条被扔进前舱,我感觉船尾都翘起来了。表妹高兴地数着鱼,但很快就数不过来了。原打算今晚撒两遍网的,没想才到一遍,船就快装不下了。我们打道回府,姑父高兴地说:“明早卖了鱼,给你俩买烧饼、油条、豆腐脑,还买娃哈哈!”

第二天一早,我们还在蚊帐里睡得横七竖八,姑父已经卖了鱼回来了。他果然没有食言,不仅给我们买了很多好吃的,还带回来三顶可爱的小草帽。不过,他同时也带回一个坏消息:我父亲打电话了,说我期末成绩一塌糊涂,肯定都是因为调皮贪玩导致的,回去要狠狠收拾我。

我沮丧地坐在吊扇下,想不通为什么考得差,更发愁回去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姑妈搂着我宽慰:“先别愁,你还能在这住很多天呢,担心未来的板子做什么呢?”姑父也说:“是啊,先把好吃的吃掉,好玩的玩了,回去顶多挨一顿揍嘛,你还怕这?”

我想想也对,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屁股开花,但我还可以快快活活地再玩十多天,说不定以后还会遇到比昨夜更有趣的事情,有什么值得忧愁的呢?

采菱

八月十五快到了,月亮变得越来越圆,我和小伙伴们的心也越来越激动。因为中秋节不仅能吃上丰盛的团圆饭,饭后家家户户还要“敬月光”——在院子里摆上供桌,放上月饼、瓜果、整支的长藕,还有菱角和鸡头米,供“月光娘娘”享用。“月光娘娘”自然是吃不过来,所以三炷香燃尽,供品总还是原封不动,最后都是我们的。

但我最期待的并不是瓜分供品,而是去采菱。水乡的每一条河流都是菱角的草原,我们以往会跟着大人去追逐它们。但今年镇上开了缫丝厂,年轻的姑娘和媳妇们都进厂了,没有“闲人”带我们去采菱了。可我从早到晚都惦记着河里的菱角,甚至看到水码头边飘过来的水草,都觉得是它们寄给我的信。终于,在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实在忍不住了,叫上三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趁着大人午睡,悄悄解下苦楝树下的小水泥船,打算去村后的大河里采菱。

主意是我出的,最会撑船的人却是花花。她将竹篙在树根上轻轻一点,小船就打着转儿出发了。我坐在船头,兰兰和娟娟分坐船舱两侧,没有风,船稳稳地前行着。过了桥,便是更开阔的水面。我们看到一望无际的田野,仿佛刚从夏日的浓绿中跳脱出来,色彩变得极为丰富:半熟的稻田渲染出赭石色的大背景,点缀其间的是暗紫、深红、墨绿、藤黄的皴皱,我们知道这都是高粱、玉米、棉花、扁豆、黄秋葵之类常见的庄稼,然而它们真的好看啊,浓淡深浅都是令人极其愉悦的颜色,看得人想高声歌唱。

但我们不敢高歌,田里干活的人多着呢,岸上就有个蹲着割草的妇人,她看见我们,惊讶地问:“你们几个要去采菱吗?怎么没有大人呢?”“我们,我们不就是大人吗?”高个子的花花心虚地回答了一句,将竹篙插在船后,用劲一推,小船飞快驶离了扎着红头巾的妇人。

我们的船小,竹篙也短,只好贴着河岸前行。岸边的水草长得极茂盛,芦苇已经开花了,很有些“蒹葭苍苍”的味道。香蒲丛里杵着一根根毛茸茸的“水蜡烛”,茭白长了金黄的穗子,红蓼开着一片粉紫的花……这些我们都不在乎,我们的眼睛在河面上搜寻菱叶,看到了就把船停下,离它最近的人会飞快地一把抓住。

菱盘往往和水葫芦、槐叶萍、水花生纠缠在一起,像在河面上铺了条绿毯子。船来,将毯子裁开,船一走,风又把毯子缝上了。但我们有本事在一堆的绿色中准确无误地捉住菱盘,也能一眼看出它是哪个品种的菱角。家菱的叶片肥厚,野菱的叶片、茎柄都要瘦弱一些。家菱品种很多,两角菱、四角菱、青菱、白菱、红菱……而野菱只有两角和四角的,并且个头要明显小一些,刺也尖一些。我们也不挑,什么品种都会要,反正妈妈有很多法子把它们做成好吃的。

我们翻了一个又一个菱盘,但所获无几,因为大河里的菱被来来往往的船翻过无数遍了,我们找到的都是些漏网之鱼。我们不甘心只得到这一小堆菱角,于是纷纷想主意,但又一一否决,直到兰兰说:“我家田头的小河里菱很多,只是,奶奶说那儿闹鬼……”

“葫芦嘴啊,我爷爷也说过,当年那里打过仗,死掉很多人,河水都被染红了……”

“我们还是别去吧,怪吓人的!”

“怕什么,世上哪有什么鬼,而且大白天的,岸上还有很多大人呢!”

好说歹说,小伙伴们终于决定去那条叫作“葫芦嘴”的小河汊。果然穿过丛生的菖蒲,我们看到了满河整整齐齐矗立着的菱角叶子,这说明,这里真的没有人捷足先登。

我们兴奋地抓起肥绿的菱盘,每个菱盘上都长着四五个青白色的大菱角,完全将我们刚才摘的比了下去。我们分坐船两侧,如《诗经》里说的“参差荇菜,左右采之”,拉住菱盘,一个又一个菱盘,没一会儿就采了很多,甚至还发现了澡盆大的、长满刺的叶子,以及开着紫花的“鸡头”,我们大喜过望,这就是传说中的“芡实”呀,这几天街上卖一块多钱一个呢!面对浑身长刺的家伙,一时间竟找不到趁手的工具摘它,还好花花灵机一动,将腰带解开递给我,我把它套到长满刺的果实上,使劲一拽,便得手了。

不一会儿,菱角在船舱里堆成了尖尖的小山,好几支胖乎乎的“鸡头”贴放在船壁边,真像是拔了羽毛的光鸡。看着这些收获,我想家里人一定会夸我们能干。心里一得意,就美美地伸了个懒腰。万万没想到,舒展身体的时候,小船大幅度地晃动了一下,正在努力够菱盘的娟娟瞬间失去了平衡,“扑通”一声掉到河里了。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因为我们知道水草多的地方最危险,看着水性不佳的娟娟在河里拼命挣扎,扑腾起的浪花把小船越推越远,便想用竹篙把她拉上来,慌乱间却发现竹篙插在离船好几米远的地方,一时竟够不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娟娟一会儿冒出脑袋,一会儿又沉下去。

我的头似乎被谁扣了口钟,又狠狠敲了一下,脑子里回荡着无尽的“嗡嗡”声。于是使劲咽了口吐沫定定神,心里只剩下一件事是清楚的——如果今天娟娟淹死了,父亲一定会将我扒皮抽筋!我看着浑浊的河水,看不出有多深也不晓得水下有什么,它像个阴险的谜团,一边引诱我一边威胁我。但我来不及考虑太多,只是随口对花花和兰兰说了句:“你们去把竹篙够上来,我去救她!”

我还没做好思想准备,河水就已经将我团团包围了。伴随而来的还有千丝万缕的水草,它们像妖精柔软的腰肢,过于热情地簇拥上来。我用手拨开水面的菱盘,使劲蹬腿往前游,水下的草又来抱着我的腿。我拼命地游,拼命地蹬,拼命地挣开束缚往娟娟那边靠……终于,我的手碰到她的衣服了,她以惊人的速度抓住了我,迅速变成了一根苍劲的水草,紧紧往我身上缠,往我头上爬。我被按下去,呛了一大口泥浆味的水,终于懂得为什么人们说不能去救溺水的人,因为求生的欲望会把他们变成传说中的“水猴子”,个个都力大无穷。

我完全使不上力气,只好跟她一起挣扎。我甚至用力握紧她的手,想提示她一起游上去。但娟娟并没有领会我的意思,她完全被恐惧和求生欲支配了,还在死命地缠着我。而我也快窒息了,本能地想挣脱她,就算被父亲打死也要先活着爬上岸。就在一片混乱之中,我的脚忽然踩到了淤泥,猛地睁开眼睛,竟能看到天上明晃晃的太阳。我心里镇定多了,索性拖着娟娟在河底走了几步,不经意踩到个圆圆的东西,心里不由大惊:听大人说这河里常捞到死人骨头,脚下踩着的别是个骷髅头吧!这圆咕隆咚的东西带给我新的恐惧,同时也让我脑子里出现一道灵光。我抓住了娟娟的辫子,绕到了她身后,膝盖弯曲,脚下借着那圆东西用力一蹬,身体随即上升,我的头竟然冒出了水面,呼吸到了湿漉漉的空气。花花她们正在四处张望,一看到我冒头,赶紧将竹篙伸了过来。我一手抓住竹篙,一手拉着娟娟的头发,被花花和兰兰合力往船上拖。我们宛如两条上钩的鱼,出了水都不再挣扎了,任由身体在水草间滑行,方才纠缠的茎蔓们也仿佛一下子松懈下来,变成了嫦娥的飘带,在水底柔柔地飘摇着。

我们终于爬上了船,蜷缩在船舱的角落里,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我和娟娟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像两个泥菩萨一样并排坐着。身上明明都很冷,可一碰到对方,就会下意识地缩回。花花和兰兰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她们把外套脱给我们披上,还约定谁也不许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这是我们的秘密,永远永远。

回去的路上,风变大了,花花撑船变得有些艰难,兰兰用瓢划水帮她保持船的平衡,娟娟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我看着太阳渐渐坠入云海,把晚霞染成血红色。月亮在太阳还没完全落下时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升上来了,淡淡的,挂在云端。十四的月亮,看上去已经很圆了,但是我们都知道,它是缺一块的,小小的,真真的一块。

赴宴

腊月的风从旷野的四面八方吹过来,冻得我鼻尖、脸颊、耳垂通红通红,和路边菜地里的红萝卜一样。我提了提装换洗衣物的布包,拉着嗓子问祖母:“还有多远啊?”

祖母挎着大竹篮,篮子里堆满画着红点的馒头和米糕,早上它们还热乎乎软乎乎的,这会儿早就冻成硬疙瘩了。她停下脚步,把篮子换到另一只胳膊上,看了看远处说:“过了前面的灶王庄,还有三里地就到了。”

我们要去离家七里外的姑奶奶家做客,她家添了个小孙子,要办满月酒,亲戚们理应去热闹热闹。但这时候家人都在忙着准备过年,就派我跟祖母两人当代表走一趟。我刚刚放寒假,抱着铜手炉边看电视边烤花生,当然不肯去。但是,母亲说:“姑奶奶家办酒席,最后的甜菜总会上一道藕粉圆子的,你真不去吗?”我太喜欢藕粉圆子了,尤其是红豆馅儿的,但平时根本没机会吃,只有到了酒席上才能偶尔碰到。我思考了两分钟,很没出息地放下手炉,穿上棉鞋,跟着祖母出发了。

但出了村我就后悔了,万万没想到今天的风这么大,天这么冷,风从领口袖口灌进来,冻得我直哆嗦,却又不忍心让祖母独自顶着寒风去周家庄,只好硬着头皮跟她一起赶路。我不知道祖母是如何在萧瑟的田埂中找到正确的路的,在我看来,这些小路都是一样的衰草连天、纵横交错,一样带着过路人放野火烧出的漆黑伤疤,但瘦小的祖母背着沉沉的篮子,笃定地一步一步领着我往前走,有时还会抄近路从长着冰碴子的麦田中间穿过去。我问了无数遍“还有多远”,她虽有些不耐烦,但每一句都回答我了:“还有三里地,还有两里地,看,前头就到了……”

姑奶奶家在周家庄的最西边,我们老远就看到她家院子里热气腾腾,甚至还能在风里闻到炸肉丸子的气味。我的脚底似乎一下子变轻了,身上也出了汗,关节像涂过润滑油一样变得灵活起来,走路甚至有点蹦蹦跳跳了。祖母说:“你要稳重一点,要像个姑娘样子,不要闯祸,不要惹人发笑!”

对这些啰里啰嗦的话,我完全充耳不闻,一口气跑进院子里了。正在忙碌的姑奶奶,看见大口喷着热气的我,高兴地招呼:“哎呀,我家赛小子来啦!”我接过她递过来的红糖茶和云片糕,看着满院子摘菜、洗菜、杀鱼、拔鸡毛的亲戚们,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了,站在那里不说话。姑奶奶问:“你跟谁来的呀?”

“奶奶。”

“你奶奶人呢?”

“在后面。”我顺手一指,祖母正好到了院门口,别人看到她,也就认出了我,他们笑着说:“这就是你家的孙女呀?小时候皮呢,现在长成大姑娘啦!”

“从前在我家灶膛里烤山芋,锅都被她捅破了……”

“爬到我家厨房顶上往下跳,我魂都被她吓掉……”

“听说清明的时候,她把老祖宗坟头都踩塌了,哈哈哈……”

“小时候到我家骗香瓜吃,说要给我家晓伟做媳妇的,你还记得吗?哈哈哈……”

这场面令我很恼火,我什么都没做,怎么就变成我的审判大会了呢?我觉得她们笑的声音太刺耳,就躲到厨房去了。厨房热腾腾的,两个碳炉子、三口大灶都炖着东西。掌勺的是二奶奶,她是我们村里的妇女主任,既识字又能干,家里还有很多书,我最喜欢到她家玩。

我叫了她一声,看着她把一堆黑的白的香料从纸包里拿出来,装到托盘上的碟子里,便问她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她虽然很忙,却耐心地告诉我:“红色的是花椒,黑色的是八角,尖尖的是丁香,树枝一样的是桂皮,这个圆圆的叫豆蔻……”

“豆蔻?”我记得前阵子在言情小说里看到了“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知道了这是杜牧的词,还以为“豆蔻”指的是豌豆的嫩芽呢,没想到居然有植物真的叫“豆蔻”。

我想不通豆蔻跟少女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世上还有另一种娇艳欲滴的豆蔻花。当然,二奶奶更不知道。她随意地抓了一把香料,扎到纱布袋里,扔进红烧老鹅里去了。豆蔻以及其他的香料就在锅里一起咕嘟咕嘟了,我觉得甚是无聊,就走到灶后面,要帮姑奶奶的婆婆烧火。老婆婆没有拒绝,但姑奶奶喊我去看小宝宝了。我走进还挂着大红双喜的房间,看到表婶头上扎着个手帕,正在喝一碗雪白的猪肚汤,而小宝宝躺在她身边,满脸通红,闭着眼睛吸自己的嘴,看上去很像姑妈家的小猪。当然,我不会说出来,而是问表婶:“我可以抱抱小弟弟吗?”

“不能哦,天太冷了,宝宝会受凉的。”

“哦。”我默默地坐了下来。

“你怎么不去找小朋友玩呢?”

“我不太认识他们。”

“晓伟呢?他有游戏机,你去找他玩。”

“我不玩游戏机。”

“那怎么办呢?我这里又不能看电视,要不你拿本书看看?”

我点点头,从床头柜上拿了一本《六个梦之青青河边草》,坐到一旁就看了起来。从小到大,唯一能让我安静很长时间的,也只有看书了。书里仿佛有一扇门,我进去了,就会忘记外面的喧闹,完全沉入另一个异样的世界。我才进入青青和小草的情绪里,就被喊出去吃饭了。跟一群认识和不认识的人,被安排坐到正厅里,桌上摆着香肠、皮蛋、泥螺之类的冷盘,等人坐齐了才会上热菜。原本我会很期待这顿大餐的,但手里的这本书完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让我连藕粉圆子都不那么惦记了。直到外面一阵鞭炮“噼里啪啦”响,宣告宴席开始,我才恋恋不舍地把书折起来,拿起筷子吃饭。

这一桌除了我的祖母和几个女性长辈,其余都是小孩子,吃起来就不用太拘束,我随便夹了几口菜,想吃饱了赶紧看我的书,但祖母不同意,说我:“又没规矩了!”我赌气放下了筷子,这才注意到对面的小男孩,一直在偷偷看我,见我被骂了,还咧着嘴嘲笑。我一看就火了,恶狠狠地瞪了回去,他吓得赶紧低头吃菜。

席上的大人看见了,仿佛遇上了一出好戏,就开始调侃,说我和那个叫晓伟的小时候如何如何好,说我允诺过要嫁给他当媳妇……我越听越来气,这个贼眉鼠眼、个子都没我高的家伙关我什么事?她们真是太无聊了!

我愤愤地从祖母身后挤出来,说了句“上茅厕”就溜出去了。我在院外绕了一圈,找了个向阳的草垛坐下来,继续看我的书。才翻了几页,突然有个人站到我面前,我抬头一看,竟然是那个晓伟。

“干什么?”

“我奶奶让我喊你回去吃饭。”

“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事?他们说你要给我做媳妇。”晓伟狡黠地笑着,这在我看来极其猥琐且充满挑衅,我拿起书往他头上砸了一下,他吓了一跳,紧接着把书夺过去,正好看到男女主角拥抱的插图,大声说:“好啊,你看黄色小说!”

“还给我!”

“就不还!”

他拿着我的书,拔腿就跑了。这样的奇耻大辱我怎么能忍呢?立刻站起来去追他,从巷子口追到小桥上,再追到田野里,他像一只野兔一样东奔西突,我像狼一样咬紧目标紧追不舍,也不知道跑了多远,我的鞋子里已经像着了火,喉咙里也发了甜,眼看着就快追上那小子了,却一不留神踩到了土坷垃,脚一扭,身体往田埂上摔去,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撑地,却不小心按上了收割完的黄豆根,顿时有数把利刃插进了我的掌心。

鲜血顿时把我的手掌染红了,滴滴答答地顺着指缝流下来。晓伟被吓傻了,他把书扔下,头也不回地往回跑了。

我看着血流不止的手,再看看他狂奔而去的背影,顿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惨的人,坐在冰冷的麦地里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寒风瑟瑟的旷野越发凄凉。泪眼朦胧中,我看见远处一个背着包、拿着网兜的人走了过来,等他走近了我才看出来,是个背着书包的男孩,看年纪应该是个高中生。他见我满手的血以及满身的泥土,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麻利地拿出网兜里的玻璃杯,倒出水把我的伤口冲了一下,又从口袋里拿出个手帕,把我的伤口简单扎了一下,说:“快点回去找大人处理一下,我还要赶路,就不送你了。”

我哭得直抽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他越走越远,过桥的时候还在对我挥手,我也下意识地挥挥手,完全没想起来问他是谁,哪个庄上的。只是觉得他真是个好人啊,而且长得也很好看啊!

那个好心的哥哥走远了,我还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哭得太伤心了还是被风吹了,我的头晕乎乎的,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了。直到晓伟带着祖母在背后唤我的名字,我才回过神来,继续嚎啕大哭。

那一天,我终究没有吃到藕粉圆子,因为负责买菜的人用更方便的水果罐头替代了制作麻烦的藕粉圆子。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母亲一边埋怨,一边帮我给伤口消毒,包上干净的纱布,还洗干净了那方手帕。我这才看清,它是蓝色格子的,夹在晾衣绳上,在风中飘动,像一条蓝色的鳐鱼,不知道要游向哪里。

【陆秀荔,江苏兴化人,现居泰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首批江苏文艺“名师带徒”计划徒弟。作品散见于《钟山》《雨花》《小说界》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秋水》《海棠汤》、短篇小说集《潘神与迷宫》。曾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