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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味生活中的文韵
来源:人民日报 | 王跃文 周华诚 夏钦 刘大先 李建永 王祥夫 谢明  2025年01月15日07:47

当我们踏足山河,去寻访书中的旧友,或者翻开书页,去开启精神的远行;当我们在节气里体会天地的变化,或者在民俗中领悟传统的意味,我们都在切切实实感受文化的影响。文化的韵味不仅在典籍中,更在生活里,流淌于衣食住行的每一个细节之间。发现文韵,便是发现生活的诗意与美好。本版集中推出一组作品,与读者朋友一起寻味生活中的文韵。

——编 者

泸溪的烟火

王跃文

我同泸溪的缘分,皆拜文学所赐。年轻时读沈从文的《湘行书简》《湘行散记》,知泸溪有奇山秀水,河岸绝壁高处洞穴里还搁有神秘的赭红色箱子。沈从文曾在船上观看泸溪人五月十五赛龙舟,热闹一整天,吃过晚饭,清风朗月,河面上,头包花帕的竞渡后生仍不想散去。读沈从文写泸溪的文字,那时岁月真是清苦,但人们耕织劳作,讨船上的生活,上集镇做买卖,唱歌看戏,敬神祭祖,安静地过着日子。一个黄昏,沈从文船到泸溪,听得“满江的橹歌,轻重徐急,各不相同又复谐和成韵。夕阳已入山,山头余剩一抹深紫……小船上各处有人语声、小孩子吵闹声、炒菜落锅声、船主问讯声”。浓郁的烟火气息,让沈从文几近沉醉,“我真感动,我们若想读诗,除了到这里来别无再好的地方了。这全是诗。”沈从文这话是对新婚妻子张兆和说的,却让我这半个世纪之后的青年生出对泸溪的神往。

我真的到泸溪,却是读沈从文之后又30年。80多年前沈从文听得满江橹歌的沅水依旧滔滔不绝,我却寻不到那响起炒菜落锅声的老街了。五强溪水库的尾水淹没了武溪镇,起于唐末的泸溪老县治不得不搬迁新址。那是仲春时节,我随湖南作家采风团,乘船顺沅水往北,一路风和日丽,山青水明。浦市白沙两镇间的沅水是泸辰界河,右岸高崖壁立,其地属辰溪,看景却全在泸溪。沈从文当年坐船回故乡,吃住多在泸溪,看的景致也在对岸崖壁上。我寻看悬崖上的赭红木箱,偶尔可见,比沈从文看到的少了,但崖壁之上的奇观却是万古不变的。那些出自造化之手的斑驳色彩、奇幻图式、诡异象形,千万年之前就已定稿了,甚而崖缝间凌空伸出的那株古柏,多少年之后还会是那不变的姿势。泸溪人看了世世代代的好景,我这远客到此除了昂首凝望,只有深切的拜服与敬畏。人事代谢,江山却不会老去。沅水左岸则是泸溪,间或高山耸峙,间或田畴绿野,间或烟树人家。河滩处必有柳林,柳林间常有牛群,牛脖上的铃铛叮叮可闻。河湾处偶有鹅鸭,白鹅喜欢单腿立于岸边小睡,麻鸭则不停地扎猛子捞鱼虾。看鹅鸭的人远远地坐在柳树下吹凉风。当年沈从文写泸溪百姓,说是“这些不辜负自然的人,与自然妥协,对历史毫无担负,活在这无人知道的地方”。今天泸溪柳林下的鹅佬鸭倌,清闲自在也是真的,但他们却是知道世界的,世界也是知道他们的。

此后,我便常去泸溪。去年7月,我再次造访泸溪。登临涉江楼,看沅水浩荡北去,骄阳之下碎银闪亮的长河遁入无尽青山。探寻岩门古堡寨,老旧的城垣、望眼、门楼、村巷,令人生幽远怀想。重游浦市,想起沈从文说此地“出肥人、出肥猪”的调侃,便知这里从来就是富庶膏腴之地。这次去泸溪,印象极深的是寻访沅水河边的五果溜村。村名颇有意思,细问方知,村上盛产桃、李、杏、枣、梨五种水果,为远近闻名的水果之乡。盛暑正午,老少村民闲坐长亭喝茶纳凉。水稻已经金黄,快要收割了。各色瓜果都在地里好好地长,柑橘尚是青绿,梨子刚刚脆甜,香瓜鼓着肚脐,西瓜已结白霜。所谓五果,只是村上传统品牌,如今其产业产品早已多种多样,既有现代柑橘育苗基地,又有茡荠产业示范园,还养殖稻花鱼,居然还出产南美白对虾。沈从文在《长河》里写吕家坪的柑橘堆放在路旁无人问津,运到外面去也是货到地头死。五果溜村却是组建“村集体+合作社+农户”统收统销平台,农户只管种出好水果,销路是不用发愁的。

那几日在泸溪,我特意去吃了当地传统早餐斋粉。一大早,街上已是熙熙攘攘,家家斋粉店都是满客,门前颇有排队等座的客人。我寻一家人客稍稀的斋粉店当街坐下,衬衣早汗星点点。店内锅灶前热浪蒸腾,电风扇吹得隆隆响。店家夫妇不太抬眼看人,只顾手脚忙碌,因为往来都是熟人,反倒少了客套。店家端来斋粉,见我是生人,脸上多了笑意。我也笑笑,低头吃斋粉。羊脂玉白的粉,素油素汤,葱花香菜,油炒花生。我喜辣味,又好酸爽,吃的是酸辣斋粉。朋友见斋粉全不见荤,又从旁边店里买了卤鸡蛋过来。其实,斋粉素吃极好,不用加鸡蛋的。90年前,沈从文在信中告诉妻子,“吃了两碗白面当饭”,我私忖他讲的白面,应该就是我正吃着的斋粉。日子会慢慢变的,但总得有不变的东西,斋粉便是泸溪百姓不变的日常。一碗斋粉,天下太平。

文韵滋养生活

周华诚

杭州老城区南边的复兴南街,是一条烟火气很足的街巷,短短数百米,拥有几十家小菜场,若干网红面馆、小吃店、杂货铺,充满生机与活力。这条老街近期迎来一股文艺新风,一家名为“稻田读书”的公益性文艺空间悄然开放,为这条原本就很热闹的街道增添了一抹文化的亮色。在这里,作家讲座、读书分享、手工布艺展览、童谣插画展览、小店写真展览等丰富多彩的公益性文艺活动轮番亮相,受到周边居民的热烈欢迎。

生活需要文韵滋养。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我们往往容易忽略身边的美好,而文艺空间的出现,让文艺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更加紧密相连,让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充满了文化的韵味和艺术的气息。

在纷繁的日常生活中,人们不仅需要物质的满足,更渴望精神的丰盈。一场精彩的文艺演出,一本引人入胜的书籍,一幅赏心悦目的画作,都能让人暂时忘却生活的烦恼,得到心灵的慰藉和精神的放松。这种精神上的享受,是任何物质财富都无法替代的。作家、艺术家、建筑师等与普通市民齐聚一堂,分享对文艺的热爱、对生活的理解、对梦想的追求,这正是文艺空间努力营造的氛围。

文艺来自人民,来自宁静的大地和热闹的生活。文艺家在日常生活中,可以开掘诗意空间,呈现悠长文韵,可以创作更多接地气、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作品,策划更多的文艺活动。例如,在复兴南街,摄影家、作家一起寻访这条街的日常生活,策划关于这条街的小店人物写真,记录他们的闪亮日子,也计划邀请插画家逐一绘出小街小店的日常场景,并在文艺空间里展览。用文艺的眼光打量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往往能重新发现日常的永恒意义,也能激发与提升我们对美的感知力、欣赏力、想象力。审美力的提升,不仅让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发现更多的美好,还能帮助我们创造出更加丰富多彩的生活。

在“稻田读书”文艺空间,人们留意到一些画面,穿工作服的保洁人员会在此停留,在喝水小憩时捧起一本书来翻看。在附近马路上工作的停车收费员也会来到文艺空间,静静欣赏一件南宋占景盆复刻花器盛装的插花作品。南星街道办事处的负责人说,在复兴南街这样的传统老街上,一个个咖啡店、读书空间和文艺场所成为热门打卡地,正说明烟火气、年轻态与新消费主义有机融合,带来了流量,也为城市商业更新发展提供了全新的能量。

生活即艺术,艺术即生活。根植于传统文化的地方文脉,一定会在当下的日常生活里体现出来。今天的人们,如何接续古老的文化传统,滋养当下的美好生活,是需要思考、需要去做的功课。艺术与生活,从来都不是割裂的。一座城市的幸福指数,就藏在每一个烟火日常中,也藏在每一个文艺角落里。

去地坛寻史铁生

夏 钦

我知道,这注定是一场毫无结果的寻访。我要寻访的主人公,病逝14年了。但我还是来了,在北京一个薄雾笼罩的秋日。

我的书柜中,放着两本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一本是201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平装本,第二十一次印刷;一本是2017年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精装本,第二次印刷。这些年来,我陆陆续续看了多遍,很多情节,历历在目,一些纸张,已经泛黄卷曲。想起地坛,我就想起史铁生;想起史铁生,也常常想到地坛。一个公园因为一个人而被牵挂,想必是这个公园的荣幸。

我客居的成都与北京隔着1800多公里,这些年,我到北京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次来,我总不会忘了地坛,只要时间允许,总想去逛逛。史铁生在这个曾经荒芜、破败的园子里,从青年到中年,待了整整15年。他在这里看天看地看流云,最终看到了自己的内心,从而找到一条开凿于纸上的自我救赎之路。

从入住的裕民路打车到地坛所在的安定门,仅仅20分钟车程。地坛最吸引人的植物是高大挺拔的银杏与常年青翠的苍柏。时令尚早,宽阔的银杏大道两侧,整齐排列的银杏树还枝繁叶茂,有一点微微的泛黄提醒市民秋天已来临。

在《我与地坛》中,史铁生写道:“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但现在的地坛不仅拾掇得干净整洁,花草树木葳蕤可观,还因闹中取静的清幽环境,成了市民健身散步的好去处,到处都是悠扬悦耳的音乐声响,到处都是人流汇织的欢声笑语。

我漫无目的地在地坛走着,思维却追随着那辆轮椅和轮椅上思想者的印迹,那些熟悉的场景不请自来:那个善良、操劳、克制的母亲,也许她的足迹与目光,和史铁生一样遍布地坛的角落;那对长期相敬如宾、牵手散步的恩爱夫妇,他们就这样年复一年优雅平静地走向生命的尽头;那个每天都来练嗓子的年轻人,他的歌声也许并不是那么动人,执着的情怀却足以唱开这里的花、唱醒这里的草……这个园子就是一个世界,有人在这里沉思默想,有人在这里蓄势待发。这个世界让人感到:不管生命如何弱小,不管命运如何坎坷,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活着,都有活下去的理由。活着,本身就是意义。

不知不觉中,薄雾散去,太阳探出头来,从笔挺的白桦、浅黄的银杏、遒劲的苍柏枝叶缝隙处,洒在凳子上、草丛间、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人顿觉温暖起来,舒服起来。

看着在地坛公园谈天说地的老人,我不由又想起史铁生。如果尚健在,才73岁的史铁生,也许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也许正在与人闲聊,也许正在开怀大笑。然而,人生没有坦途,我们每个人都有陷入困境的时候,无论是找友人倾诉,还是向亲人抱怨,或者一个人默默吞咽,都是内心在渴望寻求一种力量,借以支撑着继续前行。也许,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地坛”,它或者是向隅的一阵哭泣,或者是坚守多年的一项业余爱好,或者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无论哪一种,都是我们心灵的港湾,是我们内心的隐蔽角落,当我们在现实生活中遭遇挫折的时候,只要走进自己的“地坛”,就能重新找回内心的平静和力量。在人生的至暗时刻,地坛就是引领史铁生穿过幽暗人生隧道的那道光束,正如莱昂纳德·科恩所说,“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晌午时分,沿原路走出地坛,差点和一辆“吱吱”前行的轮椅撞了个满怀,马上惊慌地说了一声抱歉,只见一名中年男子定在我前面,车轮已在他熟练控制下稳稳停住了。男子没有气恼,倒是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一头乌黑的浓发下是一张白净的娃娃脸,米黄色的裤子配着鲜红的毛衣,显得活力十足。我再次拱手道歉,定定地目送男子摇着轮椅消失在微微泛黄的银杏大道的尽头,就像50多年前那个喜欢长跑的老友目送进入地坛公园的史铁生一样。

从几幅画说起

刘大先

卡尔维诺谈到经典的时候,曾经说经典就是那些你第一次读的时候就感觉似曾相识,但是多年以后再读,依然能够从中获得新鲜体验与感受的东西。有一天,我想起外公家堂屋侧墙上挂的四幅画,忽然就对这个话有了直观的理解。

那四幅画,每幅都配了一首诗,年深日久,记忆中印象最深的一首是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还有一首是高适的《别董大》:“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我推测,另外两幅画及配诗应该也是跟送别主题相关的,比如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之类。

外公曾是基层政工干部,中堂摆的是毛主席在延安的照片,床头放的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别无其他书籍。那个年代,外公并没有机会接受很多的文化教育,外婆更是大字不识,堂屋挂的这些诗配画,现在想起来,同整个家庭的氛围并不一致。我都怀疑外公是否真的理解这些唐诗的意蕴。不过,它们就挂在那里,成为家中文化的构成部分。

小时候,我家中也有类似摆设,中堂是一幅硕大的写意山水,山峰疏林间有三个行人,还有一只猛虎卧于溪涧之侧。那出自我父亲舅舅的手笔,但我父亲初中毕业就入伍了,对此画内涵应该一无所知,因为在我成长过程中从未听他讲过这幅画。直到有一次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参观,看到著名的儒道释三家文化和谐共处的《虎溪三笑图》,我才恍然大悟——我家那张画描绘的就是这个故事啊!

我不知其他地方如何,记忆中吾乡农民家中多有如此陈设。我就见过邻居家中梅兰竹菊的条幅、“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的字联。它们也许是某个乡间文人的作品,也许就是春节前从集市上买来的新年挂画,不过是主人家平凡生活中为数不多的装点。对于生活其中的人们而言,那些诗词歌赋不见得有如何直接而深刻的影响或寓意,却在不经意间进行了一种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人文教育。

文化的传承之功、经典的涵泳之力,可能恰恰就藏在这些日用而不知的事物中。它们构成了我们的生活背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只有当某个因缘际会的场合,那种文化记忆才会被激活、被唤起,从而让传统的血脉觉醒,意识到为什么经典会让我们似曾相识。因为,它们就是我们的生存环境,我们无法摆脱其影响——它们就在那里,已经成为我们精神和观念的有机组成分子。

古典诗词并不为少数人所独享,当它们被创造出来,就已经是整个人类共享的成果。任何一个普通人,在纷乱嘈杂,有时候可能充满喧哗扰攘乃至龃龉困顿的生活中,也会有一些在物质之外的美学和文化追求。诗心画意、玄妙的审美、超越性的遐思,不是一小部分人的专利,而是普遍的日常,这才是文化传承的真意所在。

话书香

李建永

女儿在2000公里之外的深圳工作,平时做合成生物化学之类的实验,有闲暇时便会跟我通电话,讨论一些有关读书的话题。

某日,女儿问我,爸爸,什么是书香?

我说,古人以芸香草藏书辟蠹,所以有书香之说。后来,书香不再限于藏书了,也可泛指爱读书的社会风气和爱读书的家风,比如书香社会、书香门第。

女儿又问,通过刷小视频、抖音什么的听书看书,算不算书香呢?

我说,这可是一个新问题。不过,我倒是觉得,通过新媒体听书看书,也是书香。只是就我自己而言,更喜欢读纸质书,更爱纸的书香罢了。

其实,我平时也刷小视频、抖音什么的,但每次真的想读点书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去翻阅纸质书。“老去读书随忘却”,读纸质书不同于刷视频,你可以随意在书上勾勾画画,也可以钩玄提要,把重点记在扉页上,还可以在天头地脚随手写下感想。复习的时候,或者写文章需要相关资料的时候,翻开每一页都像遇见“老友”一样,你会会心一笑,很是自得。

我一直以为,这是我自己多年的习惯,并不适合年轻人。

令我意外的是,女儿在电话那头说:“我也爱纸书香,我觉得纸质书更有实感。”

我说,如何个“实感”法呢?

女儿说:“就像爸爸在纸质书上记下自己的心得和感想——特别是读爸爸读过的、留有笔记的纸质书,我能够实实在在地体味到书香。这在电子书上是无法感受到的。”

我一时有点感动,也有些感慨。

我告诉女儿,在我少年时,村子里很多老户人家的家门上,都还能看到“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木刻对联。“耕”是体力劳动,能够让人吃饱穿暖;“读”是精神劳动,能够让人知书达理、增长见识。“诗书继世长”,就是说咱们老家当年的家风与乡风,书香浓郁,斯文流传,可以长久地润泽后世子孙。

女儿可能也是受了我的影响,即便远在深圳,也老爱跟我要书。

近日,她又打来电话说,咱家不是有两套同样版本的《左传》吗?请给我寄一套吧,要爸爸批注过的。她还开玩笑说,我要在爸爸批注过的书上再作批注,将来传给我的孩子。

一番话逗得我哈哈大笑。

我说,你要真能这么干,那就是送给孩子最好的礼物!

等一场大雪

王祥夫

“大雪”这个节气很富有诗意。试想,早上一起来从屋里推门推不开,从窗子里朝外望望,原来是一夜大雪封了门,人需要从窗里跳出去扫雪,把封门的大雪扫开,人才能从屋子里一个接一个地出来。这样的早上,随便望空一喊,或者是哪怕咳嗽一声,声音都会显得格外的清亮。大雪之后的清早,不知为什么总是能听到喜鹊的叫声,也真是格外的清亮好听,“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喜鹊不开口不说,一开口就是连叫四声,叫两声的没听过,叫三声的好像更没听过。它落在树的最高枝上,在大雪过后的清晨,尾巴一点一点,“喳喳喳喳、喳喳喳喳”。什么意思呢?没人知道,但总是喜庆的、好听的,没人不喜欢喜鹊叫。

老鸹的叫声却往往是一声或者两声,成群的老鸹从空中掠过,它们是你一声我一声地对答交谈,好像是在高空中讨论着什么,“哇——”“哇哇——”也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它们叫着飞着、叫着飞着就那么飞远了,也不管人们在下边有多少想法有多少疑惑。人们看着越飞越远的老鸹都会在心里想,它们这一天一天地飞来飞去,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呢?这简直是没人知道。到了晚上,它们又飞着叫着、飞着叫着地飞回来了,它们晚上住在什么地方?我知道它们的家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医院附近。医院附近的那些树上一到了晚上就会落满老鸹,几百只,或者比几百只还多。有人到那些树下去扫老鸹粪,一扫就能扫半筐。据说这些老鸹粪能治眼疾,但怎么个治法,谁也说不清,难道是弄些老鸹粪直接抹眼睛上吗?我问过几个中医大夫,他们都说不知道,这种事问西医可能也不行,西医也不懂这个。据说我们老家的土医生知道,但买张票回去就为了问问这事也不值得,所以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些老鸹粪究竟被拿去做了什么。

下大雪好,我从小就比较喜欢下大雪,一下大雪就可以出去堆个雪人,找根胡萝卜当鼻子,找两个小煤球做眼睛。可大雪这节气也有一点不好,就是总能听到猪叫声,因为在我的东北老家,这个时候要吃杀猪菜。那么老大的一个锅,里边“咕嘟咕嘟”满满炖的都是酸菜和猪肉粉条,这个菜据说是越炖越好吃,如果外边下着大雪,还可以喝两杯。还有就是,大雪一过就可以蒸黏豆包了。豆包师傅这几天是最忙的时候,他是被人们到处请去给人家和面。他只负责和面。头天和好面,隔一晚上,第二天再来看看面发好了没有。“发好了,蒸吧!”他一声令下,这一家人就得忙活一整天。多少黏高粱配多少白面居然也是学问,关于这一点,你去问大学的教授,他们也未必能说得出来。做黏豆包在东北是件大事,一冬天吃的黏豆包要一下子全蒸出来,然后全放到院子里去冻。豆包师傅也不收什么工钱,顶多是拿些黏豆包回去给他的老婆交差。

大雪节气,所谓“大”,即“盛”的意思,“至此而雪盛矣”。作为二十四节气之一,大雪标志着仲冬时节的正式开始,此时天地已寒冷寂静,土壤在积蓄生机。在民间,老百姓认为人与自然是一样的,所以大雪也是进补的好时节。大雪时节虽然天地清冷,然而早上起来,外面照例是喜鹊在叫,一连四声,可真是清脆好听。走出门看一看,说是“大雪”,但老天爷好像还连一点下雪的意思也没有,真希望它来场大雪,给新的一年预兆一个好收成。

请对子

谢 明

家乡在皖西霍山。这里自古崇德尚文,腊月里“请对子”的传统代代相传。打年货时,人们就会备好大红纸、墨汁,以供“请对子”之用。

何谓“请对子”?家乡人对大门的对联非常讲究,认为是家庭的脸面,最能体现家庭的文化素养、家风传承,所以一定要郑重地请学富五车的老者拟定,把上年的收获、感悟,来年的愿景、渴望,都凝聚在言简意深、对仗工整、平仄协调的对联里,这是相沿成习的自觉。在文化水平普遍提高的现在,虽然自己也能拟联,但人们依然遵从“请对子”的习俗,一示重视,二含自谦,三显恭敬,觉得请来的对子,更具仪式感,贴在大门和庭院,喜气洋洋,火火红红,“门楼子”气宇轩昂,神采焕发,这个年才过得有意义,心里才踏实。

进入腊月,有名望、善书法的文化人,成为十里八乡的“香饽饽”,这家拽,那家请,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但是,多年积累的功力被乡亲认可,他们倒也乐此不疲,欣然愿往。

按照约定的日子,家主早早上门请先生。听闻先生将到,周围的乡邻手拿准备好的红纸,也一起涌来,笑脸迎候。先生来到主家的堂屋,主妇忙着倒茶,主人敬烟,先生入座,稍事休息。一会儿,先生一声:“干活!”大家不约而同站起身来,忙不迭询问是否需要帮忙。先生诙谐地说:“那就劳你发财的大手,牵牵纸吧。”先生起身,来到桌前,从自己的行头中,取出大小不等的毛笔,顺势摆在笔架上。然后挑上尺寸相适的毛笔,在清水碗里沾了沾,提起来看了看,觉得可以,随手拿起墨汁瓶,拧开盖子,将墨汁倒入空碗中,顿时,浓浓的墨香飘散在空气中。先生双手把铺在面前的红纸捋了捋,消除凹凸,使其平展。随后,提起笔,在盛着墨汁的碗里蘸了蘸,屏住呼吸,聚气凝神,挥毫泼墨,无拘无束,笔走龙蛇。少顷,一副对联即大功告成。主人边连声道谢,边把写成的对联移至空白地方晾着,等候收墨。大家围拢过来,一饱眼福,啧啧称赞。

近些年,家乡的党政部门顺应老百姓的需求,每年腊月间,都会邀请书法家、文化志愿者前往乡村,义务为群众拟春联、写对子。如今,这已成了家乡人忙年必不可少的环节。乡亲们赶“文化之集”,请“春节之联”,家乡的新年俗为传统文化注入了新活力。

腊月里,迎着一张张笑脸,漫步在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乡村,我仿佛看到,一扇扇大门,门楣上红彤彤的对联,像一束束报春之花,扑面而来,为宁静的乡野,增添了喜庆与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