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童话·歌——评蔡骏小说集《曹家渡童话》
如果用文学作为一种方法来获取上海的形象,你大约会想起《长恨歌》里,王安忆如何从城市的上空,睥睨整座城市的肌理。又或者是金宇澄般的抵近窥探,将沉潜于里弄公寓间的往事俗尘尽皆钩沉。王家卫在镜头的切换间,反复置换上海与香港的前世今生,共同交织出一幅潮湿、精致的暗底色调,梁朝伟在阁楼上梳理头势,点清钞票,披挂上阵……一向被视作悬疑作家的蔡骏拿出了这本《曹家渡童话》,他的切口不大,却能传递足够大的能量,将读者的记忆送回并不遥远的80、90年代,在沪西的核心场域里,他是技艺精湛的切牌大师,城市的细节、人的跃迁、物的流转,在一切一洗之间,落在它们最适意的位置上,引你入局,带你回溯。
记忆的交界地上还剩下什么?
上海,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门户,有着引风气之先日新月异的一面。硬币的另一面,则是旧的东西往往存留不住,一切传统、厚重的积习在这个出海口的淤泥堆积之处都变得轻盈,如同漂浮在黄浦江、苏州河上的一枝一叶。于是,我们在《鲁先生传》里看到一段传奇,在13路电车终点站附近的新华书店上方,“我”的代课老师鲁先生的斗室里,鲁迅的历史与蔡骏的童年经验完成了一种“交叠”,现实和虚构的障壁得以消解,是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末了,鲁先生的死化作果戈里的《死魂灵》,飘荡在上海——这座城市的上空。
80、90生人们的课堂回忆,交叉以上海西区城市肌理的记忆,凭借虚构的伟力,戏拟出一段段熟悉而又经验的故事桥段。彰显地域特点又不幸被时代蒙尘的名字(朱建华等),漫不经心看似寻常的历史事件(苏联解体),那时不会觉得,回望之际恍然大悟自己站在历史的长河中,耳听目睹了波澜壮阔的起承转合,但又迷失在寻找“鲁先生”的路上,换来一句“蔡骏同学”的唤醒,将我们送回了现实的刻下。从《鲁迅日记》里精准、明确的只言片语,到撷取儿时记忆的关键节点,故事随着成为历史的鲁迅之死与将要来临的鲁先生之死螺旋般地展开,如果你对鲁迅的作品不陌生,那么故事里不少的情节会让你想起那个在大陆新村里“敢遣春温上笔端”的大先生。或许可以下这样的判断,蔡骏的文学之心发端于鲁迅的文学,在记忆的湍流里时而浮现的“鬼气”埋下了通往悬疑的种子。《鲁先生传》不仅仅是一场文学述古,亦是一种回答,对文中那个自小“不响”但愿在文字中“响”的内向少年的回答。
“六百年前,永乐帝都北迁。一户曹姓举人,自航住行到吴淞江,稻花香里,结庐而居。……极司菲尔路(万航渡路)、白利南路(长宁路)、康脑脱路(康定路)、劳勃生路(长寿路)如同几根麻绳,迎头撞上打了个结,至今仍未解开。”《猫王乔丹》的开篇,用这样的话语介绍了曹家渡——小说地理核心的前世今生。随着《繁花》电视剧的热播,对于上海的回忆,各种出版物仿佛淮海路光明邨门口的队伍,三百六十五天,哪怕天上落铁,队伍也望不到头。旋即赶热度,加入书写上海队伍的老中青三代作者往往陷入一种吊诡的困境,写城市的掌故千篇一律,写市井的家常里短滔滔不绝,难以复刻《长恨歌》《繁花》的胜状,心中难免不甘,倚叠如山的沪上故事,何以他人写得,我写不得?在阅读《曹家渡童话》的时候,我不免想起学生时代传阅蔡骏的那些悬疑故事,这些既有的叙事手法到这部半虚半实的小说集成书的时候,已经浑然天成。哪里适合嫁接一些擅长、惯用的悬疑陷阱,哪里又可以安插知识性的解说,仿佛苏州河上的十八个拐角,这边适合做棉厂,那里可以做码头。
这种随心所欲的调遣感,在《猫王乔丹》里随着普莱斯利的“Love me Tender”的节奏飘荡在略带挽歌色彩的故事里,随着长脚“禅师”的纵身一跃,在那一刻与曹家渡的地理核心完成一种灵与肉的交融。因为猫的尺度,人的生命亦有了长短,圣人洗浴的约旦河,与猫王乔丹潜入的苏州河达成一次会流。建筑还在那里,换了住户;小白的后代继续存活,哪怕时日无多。苏州河的繁盛与落寞,指认着时代的浪奔浪落,犹如小白在墙纸下留下的爪痕,撩拨着人的心绪。
我搬到苏州河边上居住是2017年,彼时沪西工人文化宫尚在,偌大的人工湖畔,即便是节假日也少有人问津。留在这里的更多的是一份叫做“过去”的感觉,在湖的一侧有一座纪念沪西工人运动的纪念馆,常年不开门,门口是一尊半身铜像,走近发觉是刘华烈士像。多少年前,中共早期成员们在苏州河畔的此地,开设工人夜校,为在苏河沿岸各个工厂的工人们传授知识,教他们写字,也教授他们粗浅直白的共产主义、马列知识。工人文化宫极盛时期是上海市民热衷的文化场所,小商品、游艺设施更是物质匮乏时期沪上孩童的共同记忆。这份苏河北岸记忆的“真”与南岸曹家渡的猫王故事形成了一种隔岸对照的关系。猫的兴盛,猫的凋零,一如人世的浮沉。
“曹家渡是个无所不有的国度,既有圣人,也有疯子。”
小说集中着墨最多,令人印象也最为深刻的莫过于这位“猫爷叔”,因为他居住的处所正是“我”儿时的房子,这种空间上的缘份完成一种握手。自始至终,读者不会知悉他的名字,对于曹家渡的流浪猫,他好比是沐浴着圣光的善人,不仅接济它们,还会送它们最后一程。说实话,小说中的教堂我时常路过,它的位置确实令人着迷,与周遭的建筑、精致显得格格不入,蔡骏时而严肃时而戏谑的笔调,与长寿路这一地带的风貌完美契合。在曹家渡花鸟市场尚未彻底关门的时代,这里仍旧热闹异常,作为普陀区最为繁华、热闹的地段,依稀还能窥见到昔日的荣光。
在塑造传奇人物的基础上,作家并没有忽略生成他的土壤。邻里之间龃龉,逐渐成为风月场所聚集地的商业街,花鸟市场里的明争暗斗,串联这些琐碎细部的是猫王乔丹,这一被安上NBA篮球之神的猫,它的身影穿梭在故事大小情节之中,也牢牢地攥住了读者的好奇心,它到底去了哪里,成为读完故事的主要助力。“他像个骷髅,抱着死猫去教堂背后的三棵樱花树下埋葬。”猫的圣人可能就是人群中的“疯子”,但当故事终了,“禅师”的前尘往事被揭开,又不得不扼腕,怅叹于他多舛的命运。他说曹家渡不会再有猫王了,同样的,这里也不再会有“禅师”这样的疯子了。
童年的记忆里,总不免有情的萌芽兀自生长着,《戴珍珠耳环的淑芬》给人以“西西里美丽传说”的即视感。
“我一路看野眼,赭石色水面上,一镬子浓油赤酱,夕阳泼上来,油镬子煎开荷包蛋,金光灿灿流溢。苏州河上已难得见到木帆船,一长列水泥机动船,马达声声,首尾相衔,似一串大闸蟹,依次钻过河南路桥、四川路桥、乍浦路桥,徐徐东去。”这也是一段即将被后人遗忘的感觉结构了,现在的上海交通极其立体化,从地下到天上,钢筋混凝土捏合成为的四通八达,取代了河网上密布的各色桥梁,为数不多的幸存桥们被装点成苏州河上灯光秀的一部分,如同小说里写得那样,这些桥梁拙劣地模仿着一些国外同行的样子,你既能感受到那一时期的蓬勃昂扬,也能察觉泥沙俱下的一丝丝潦草。
由于小说篇目位序的关系,读完《鲁先生传》再看《戴珍珠耳环的淑芬》,不由得让人想起了为鲁迅读《山海经》的阿长。但是,又不同于鲁迅笔下配以地母深沉形象的女性,蔡骏笔下的淑芬更为复杂。这位来自家乡与家里沾亲带故的劳动妇女,勤劳肯干,将一家老小伺候得服服帖帖,而这种付出又因为淑芬女儿小桃的病显得不那么纯粹。淑芬需要借钱来换取治疗女儿疾病的费用,为此她不得不东拼西凑,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身体……以至于她逐渐从“我”最熟悉的人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仿佛她所带来的那些启蒙与刺激从来都未曾来过拿过那样。谁说春梦了无痕迹?蔡骏将维米尔的名画拆解开来,同样是面对一个个无名的劳动女性,端详、窥视以及生长期对于异性的好奇,一并被置入那些画作里,那些镜头里,读者总能从这些故事的只鳞片爪中触摸到自己记忆深处的共鸣。
这六则故事除了内容的复杂性以及蔡骏特有的奇诡风格,不容易被发现的是他在一系列小说中使用方言的尝试。这类似于金宇澄在《繁花》的那种开创,即小说的叙述中你能察觉出作者在自觉地使用沪语,然后整体上看又与沪语的日常使用有所区别,可以让其他地域的读者能够明白作者的基本意图。这种拿捏、再造乡音的尝试,使得小说中一些精准的细节得以还原,使得《曹家渡童话》确实很接地气,或者说真的很上海。
“后半夜,我一个人困在大床上。外公已经在骨灰盒里,好像洞穴里的两匹狼,一匹死了,另一匹便独占地盘。”蔡骏的某些比喻透露出一种冷彻到骨的味道,无论是老人喉咙里夹杂着痰的声音还是棕绷床上时而蹿出的老鼠,都已经悄然地成为回忆,大众更喜欢把种种记忆统称为“怀旧”。但是,走马观花的Citywalk还原不了饱蘸真情的记忆,当记忆遇到真正的行家里手,经过巧妙的剪裁与变形,它们牢牢地占据城市底下沉潜的公共意识。就像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里》所宣称的那样,他并不艳羡康拉德、纳博科夫、奈保尔这些大师因为“无根性”所生发的文学,他的文学之根牢牢地根植于故乡伊斯坦布尔——“伊斯坦布尔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依附于这座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虽然这样的断言,对于春秋方盛的蔡骏仍显草率,但是毫无疑问的——这些记忆被编码进入童话,成为沪西曹家渡上空悠长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