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与历史——评林檎中篇《重返暗河》
作者显然是位优秀的学习者,《重返暗河》吸收了“新东北文学”的一些典型元素:犯罪、谜团、穷困、下岗、奇人等。同时,凭借重庆的地域经验,林檎将故事的场合从城市移至荒无人烟的群山之中,人物的职业也从工业工人变成了养路工人。因而,小说少了一分火气,多了一分大山中浓雾般的阴郁。
小说从老莫失踪开始,在“我”和派出所所长刘长河、嫌疑犯邱老二“重返暗河”指认现场的路程中,通过“我”的视角,回忆跟老莫的交往,随着老莫形象逐渐清晰,残酷的真相也随着接近终点而渐渐显露出来。
在带有强烈历史氛围的叙述中(“我”作为外来的大学生,显然是一个能感知外界世事变化的叙述者),老莫仿佛是游离于历史外的自然之子。老莫的生活保留着自然旨趣。自留地的新鲜蔬果,用河水冰镇啤酒,钓鱼,鱼连鱼饵都没吞下去就被开膛破肚,煮成鱼汤。重庆的盘山公路有着数不清的弯道和令人绝望的弧度,老莫教授“我”下山的技巧:“只管踮着小碎步,想象自己变成一只上了发条的跳蚤,往前走的事情,交给地球引力。等你到我这境界,走着路都能睡着。记得定个闹钟,两个半钟头就能到暗河,别到时候没睡醒,走过了……”
老莫在其生活中将自己的感受和身体交托给自然,自然也内嵌于他工作和生活的节奏之中。某种程度上,老莫生活在稳定且永恒的自然之中。然而,这也意味着老莫的时间是封闭的,如小说所写,声音可以在群山里传播、反射,“声浪层层嵌套,敲击鼓膜,似乎形成一个环形牢笼,想要把你一辈子困在大山里。”小说的开始也就宣告了永恒的破灭。在这个意义上,“我”这个视角是真正的闯入者,尽管“我”能够移情老莫,甚至成为好友,但“我”的视角本身就是异质于老莫时间的形式暴力。实际上,“我”与读者、变卖国有资产的薛明们处于同质的时间内部,所以“我”的转变与背叛符合“自然”而无需解释。
但老莫毕竟不是原始自然人,他的“自然”是工人的历史。老莫对自己的身份不无自豪,“老子是养路工,正儿八经的工人阶级,国家的主人知道吧。”老莫的生活习惯残留着共和国工人曾经的荣光,工作和生活之间并无清晰的界限。老莫能享受蹭车蹭饭的偷闲生活,但这必须嵌入到工作的节奏之中,而薛明们吃完饭却想着到峤坪山“扫荡”野货。老莫的摩托承载的既是他的生活(有了摩托,老莫干完活可以跑来找“我”),又是他的工作(往返于十七个公路道班),还有他对未来的想象和安排(跑满八十万里后……)。
小说中的人物对话都采用了自由直接引语,情节推进、叙述声音和人物对话交融在一起。这使得小说中相互异质的“自然”与“历史”能够在一个平面中对话。全文唯有一句对话用了直接引语,构成了小说的谜底。它出现在刘长河拉着“我”和邱老二重返犯罪现场时,在“我”的面前播放邱老二的口供:“你们也不早说,早说碎石子不值钱,我们费那力气干啥?”刘长河追问这句话里的“你们”是谁,但被“我”打岔中断了。而这个“你们”指的是收受了邱老二贿赂的工人们,当然也包括“我”。
循着这个线索,能够发现小说通过“是谁?”的追问,不断切割彼此的身份、立场,而最终分割的是彼此的历史时间。小说一开始领导就问“老莫是谁”,而在邱老二的这句话里,其实“你们”和“我们”都身处同一个时间,判断的价值标准是“值钱”、值不值得费这个力气、要不要冒这个险。邱老二所无法理解的是既然一车碎石子不值钱,“干吗就他非得较真?”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老莫,老莫拼了命来阻止他们,任何话都劝不住老莫的决心。邱老二困惑谁家愿意为一车石子搭上命呢?
究竟是出于正义,出于为自己的未来考虑,还是出于分赃不均?老莫生命最后的经历只能借由邱老二之口讲述出来,我们无法亲眼目睹,我们也终于无法得知老莫究竟是缘何死去。执法记录仪所记录下的一切,最后突然出现的四海影厅,标示着老莫的自然与历史只能成为光盘,成为审美化的私人记忆。
老莫的“自然”不再为我们的自然所能理解,唯有借助暴力(无论是形式上还是内容上),曾经的历史才被再度打开。但老莫的历史毕竟不是审美,而是切切实实的物质存在。“我”问莫家女主人老莫的骨头为什么这么硬。她回答说:“这你不该问我。道班上的山啊、树啊,还有河,它们都比我更清楚,莫仕图是个什么人。”也就是说,我们所身处的现实,已然是被老莫们改造过的自然,是他们所生活和劳作过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