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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中的曹诚英
来源:文汇报 | 朱洪涛  2025年01月20日15:19

曹诚英为人熟知,多半因其与胡适有情人终不成眷属的恋情。胡适日记集中记载曹诚英是在1923年9月至12月间。胡适日记所记内容庞杂,读书会友与生活日常混在一起,他的日记不像顾颉刚把日记和读书笔记分开,有时读起来为其琐碎考证所累。但记曹诚英却是难得的清丽可读。就连胡适这一时期写的诗,诗味都厚多了,超出他寻常水准。

1923年9月11日:桂花开了,秋风吹来,到处都是香气。窗外栏杆下有一株小桂树,花开的很繁盛。昨天今天的早上,门外摆摊的老头子折了两大枝成球的桂花来,我们插在瓶中,芬香扑人。

1923年9月13日:今天晴了,天气非常之好。下午我同珮声出门看桂花,过翁家山,山中桂树盛开,香气迎人。我们过葛洪井,翻山下去,到龙井寺。我们在一个亭子上坐着喝茶,借了一副棋盘棋子,下了一局象棋,讲了一个莫泊三的故事……

1923年9月14日:同珮声到山上陟屺亭内闲坐。(烟霞洞有三个亭,陟屺最高,吸江次之,最下为卧狮)我讲莫泊三小说《遗产》给她听。上午下午都在此。

1923年9月18日:下午与娟下棋。夜间月色甚好,(今日阴历初八)在月下坐,甚久。

1923年下半年,胡适除了忙公事会客见朋友外就是在杭州西湖烟霞洞休养。烟霞洞按胡适的描述是在南高峰之下,与翁家山相近,可望见南高峰和钱塘江。烟霞洞本来是一个石洞,中有石刻佛像甚古,刻工不坏,有些还是佳作。简单来说,烟霞洞是一个清幽之地,适合约会。

曹诚英的生平经历经过多位研究者的考证已经颇为详实。她1902年出生,1973年去世。据南京大学沈卫威教授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走访多位知情人获悉,曹诚英,字珮声,乳名丽娟,为绩溪县旺川村人。曹诚英出生在一个富商家庭,其父曹耆瑞在武汉经营笔墨、字画、茶叶等业务。曹耆瑞原配妻子生三女,二女名细娟(即曹珮声同父异母的二姐),嫁给胡适的同父异母的三哥(振之)为妻,胡、曹两家便结为亲戚。后来曹耆瑞又娶一四川女子为妻,育有一子,1902年又生女儿曹珮声。据学者沈寂的说法,曹诚英出生时其父曹耆瑞年已七十。

曹诚英聪慧,有文学长才。她从师范学校毕业后考入东南大学学农科,继入美国康奈尔大学学农科,1937年获得硕士学位,先后在多所大学任教。新中国成立后,她在复旦大学农学院、沈阳农学院执教,擅长领域为遗传育种方向。曹诚英为中国第一位农学女教授,的确也是一位奇女子。

虽然胡适与多位女性有牵扯不断的联系,但与曹诚英的爱恋应该说最刻骨铭心。

1923年9月19日:与珮声出门,坐树下石上,我讲一个莫泊三故事“Toine”给她听。夜间月色不好,我和珮声下棋。

1923年9月21日:早晨与娟同看《续侠隐记》第二十二回“阿托士夜遇丽人”一段故事,我说这个故事可演为一首记事诗。后来娟遂催促我把这诗写成。我也觉得从散文译成诗,是一种有用的练习,遂写成《米桑》一篇,凡九节,每节四行,有韵。

1923年9月22日:在云栖吃饭后,我们下山,仍沿江行,过了之江大学,到六和塔。我与娟登塔顶纵观,气象极好。

1923年9月26日:今天游花坞。同行者,梦旦、知行、珮声、复三夫妇。……两岸“竹叶青”盛开,风致佳绝:我竟不曾想到如此小花有如此动人的风致。……

1923年10月3日:睡醒时,残月在天,正照着我头上,时已三点了。这是在烟霞洞看月的末一次了。下弦的残月,光色本凄惨;何况我这三个月中在月光之下过了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今当离别,月又来照我。自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继续这三个月的烟霞山月的“神仙生活”了!枕上看月徐徐移过屋角去,不禁黯然神伤。

胡适日记用语一向平和,过神仙生活的他此时此刻喜欢写月写花,笔下情意满满,毫无疑问是恋爱中人蜜也似的甜。

10月3日他俩暂别,胡适下山,曹诚英回杭州女子师范学校继续学业。但禁不住相思之苦的二人频繁书信往来,书信有时一天一封,甚至一天两封。之后胡适又返杭州与曹诚英见面。

1923年10月27日:娟借曹洁甫先生家内厨灶,做徽州菜,请经农、志摩和我去吃饭。中饭吃“塌果”,夜饭吃“锅”,“锅”有六层:菠菜、鸭子夹、豆腐包、猪肉、鸡、萝菔。两餐味道都极好。大家都很痛快。

看到这一日记载,心想胡适也太狡黠了,明明曹诚英想请的人只有你胡适,而你偏偏在日记说请了大家一起吃,还把自己的名字放在最后。朱经农、徐志摩都是浙江人,至于他们喜不喜欢这种油重味厚的徽州锅,不得而知。笔者曾吃过徐州地锅鸡,想必应与徽州锅有点类似,品尝一下可以,至于喜欢,我想大概只有本乡本土人士才会有深情厚谊吧。

胡适写日记有时候喜欢藏一点,弄一点腾云驾雾的小心思,半说半不说,重要的事与不重要的事并列记载,特别重要的事反而不写,留一点小线索供后来的人去索隐,因为他知道以后肯定有人会去研究他。不过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胡适与曹诚英的恋情圈中好友都已知晓,更何况还有徐志摩这个大广播在身边,想不为人知都难。

胡适日记对曹诚英的集中记载大概就这么多。关于这段恋情,曹诚英是全身心投入,她曾给胡适写信,信中有这样话,“我爱你,刻骨的爱你”。而胡适也是真心喜欢,写了“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诗句,曾下过与江冬秀离婚的想法,结局大家都知道,没离成。

据沈卫威先生访问曹诚英的好友汪静之的记录:

他(胡适)不住旅馆而是住烟霞洞和尚庙的房子,准备长住。他来后,告诉曹珮声。曹到烟霞洞看他,胡适就留她住在烟霞洞。胡适租了三个房间,他和曹住隔壁。过了几天,我也去看胡适。我一去就看出曹珮声同胡适发生了恋爱关系。于是胡适就拿一首刚写的诗给我看,我一看是写梅花的。“梅花”是指曹珮声,因曹小时候以梅花自喻,这我早就知道。我与曹珮声从小都熟识,她的嫂子和我母亲是结拜姐妹。这诗是胡适的表白,我一看便知。曹珮声在烟霞洞住了一个暑假。开学后,她才回学校。开学时,曹珮声见我便说,她同胡适要好了。以后胡适常来杭州……有时胡适到上海,他同样通知曹珮声到上海住几天。后来他们常在一起。曹珮声都告诉我。

胡适与曹诚英这段情持续时间颇长,或许胡适迫于压力早早放下了,而曹诚英心中一直有这位“穈哥哥”。后来曹诚英打算出家为尼,经亲戚朋友劝说暂时打消此一念头,但心情仍然不好。好久没收到穈哥哥信的曹诚英接读好友吴素萱带来胡适的信,竟“快活得忘却一切烦恼”。1946年11月25日顾颉刚去看曹诚英,此时她住在重庆嘉陵村,得了胃溃疡,显得十分可怜。顾颉刚发现曹诚英房间里挂了胡适的字,时隔这些年曹诚英还无法忘情胡适。

应该说曹诚英刚强、善良、热烈、有才,从她选择农科就可看出这位女子非同一般的眼光。曹诚英1919年在师范学校求学时,就立下“仰面求人,不如低头拜土”(转引自王华良《首位农学女教授曹诚英的后半生》)的念头。有人说曹诚英学农是踏着胡适的脚步,即便如此,经过三年专业学习拿到农科硕士,这本身就很了不起。胡适不就是因为分不清楚美国苹果种类而放弃农科嘛。民国年间,男女同校都还是二十年代初期的事,女子进校学文相对多一些,但在学文的学生中也是少数,学农实属极罕见。后来曹诚英耗费大量心血研究马铃薯增产技术,想一想都值得敬佩;她还曾写过一篇《安徽绩溪旺川农村概况》。

曹诚英本人的资料都交给汪静之保存。曹诚英有言,她的资料不许给别人看,汪静之遵嘱托烧毁了绝大部分。新中国成立后,从她的同事学生的回忆文章以及曹诚英本人发表的零星作品来看,曹诚英算得上一位时代新女性。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便会认真追求。不过想想她前半生爱而不得,后半生晚景孤寂,中国人讲究的家庭幸福、儿孙满堂,她都没有,除了唏嘘感佩外,实在觉得有点遗憾。我们知道她,却是因为胡适,她自己的价值几何,值得我们重新审视,想想都觉得凄然。就让我以曹诚英发表在1932年第1卷第2期《文艺茶话》的《少年游》结束本文:

钱塘门外草离离,兢走过湖堤。孤山顶上,初阳台下,同坐听莺啼。当年春去无踪迹,空问取黄鹂。屈指同游,飘零星散,回首不胜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