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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鑫:找到自己要书写的汉语
来源:《青年作家》 | 卢鑫  2025年01月26日22:16

每位写作者都会在某些特定阶段,思考或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我为何写作?与许多问题一样,无论如何触及,都将挂一漏万。这个问题的答案总在变化,就像我们每个人对文学的定义。

我和三峡库区其他孩子命运类同,降生于上世纪90年代,见过蓄水前的古典三峡。幼年当过留守儿童,经历过没电的黑暗时光,多次随父母坐船漂泊江上……

我曾被奶奶锁在灶房,在暗中倾听屋后风吹树动;曾独自走过密林中无数小径,累了就直接躺在路边休息,醒来常常已是夕阳西下;曾在炸山开路时毫不知情,只呆呆仰看漫天大小石头如炮弹飞过头顶;曾和爷爷奶奶前去摇摇欲坠的云阳老城,寻找我那精神分裂而后永远失踪的二爸;亦曾在湖北某座即将淹没的小镇,白天下河浮澡,半夜却遭遇洪水,与爸爸妈妈一起搬运锅碗瓢盆……

这些幼年经验,伴随处处可闻的神鬼灵巫叙述、江河无法预料的性情、三峡氤氲难辨的云雨,一起给我这样“托孤于天地”的孩子,下了一个天然“变化”的诗学定义。

在江边小城上学的青少年阶段,我曾于深夜船笛声中、长长航灯照进屋内时,写下大量奇奇怪怪的“古诗”。此举纯属自娱自乐:我喜欢一个人玩文字游戏,一个人随意组装汉字,一个人从山水万象间寻求隐秘的欢乐。

写作意识真正“自觉”,应是到蓉城读大学期间。那是2011年。当时我正着手准备第一部诗集。那时,我满脑袋充斥着天真烂漫的念头:想找到对应的现代汉语,来表达我内心经受的一切。

日历极速翻至2015年,我转至北京读书,在各路朋友资助下,我成功出版了那部诗集。如今看来,它令我万分羞愧,里面几乎全是词不达意的模仿句子。但我并未患得患失,概因当时自我感觉良好。

不久,我便以《说文解字》的“示”部出发,写下一首长诗《示人六十七首》(现收录于我第三部诗集《心灵史书》第三辑)。写完觉得这首长诗勾勒出很多形象,发现还有很多故事亟待铺展,正乃“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于是我初生牛犊不怕虎,打算以这些形象为基点,创作一部长篇。同年春天,与小说家陆源见面,受到他的鼓励。此公叫我不要迟疑。他说,叙述学的魅力,不在于一切准备停当——停当等同停滞,等同面对一头死去的雄狮。他说,叙述学的魅力,正在于搜集资料、大量阅读、尝试写作、时时修改——这个陌生且未知的动态过程。他继续教导我说,不断叙述实践,慢慢你就学会了如何叙述。

于是,笔一就纸……这部名为《月亮地》的长篇小说(现已改名为《水国潜光》),终于在2019年完成。时至今日,我依然偶尔回去删改。同时,这些年的日夜间,我按照自己的写作节奏,写出了第二部、第三部长篇,以及若干短篇,若干诗歌……

毫无例外,刚开始都是学着写。学习不同中外前辈。虽然自身“诗学”弥漫,但始终没能找准自己的声音。直到在大学图书馆读到一部以三峡为主题的随笔集《白帝城》。从作者的写作中,我证悟:自己的声音需要从自己生长的山水间追寻。当时离川,到怀柔读研究生,诗歌写作逐渐变得顺畅,便自如地完成那首由67首小诗合成的长诗(前文提及的《示人六十七首》)。

而后写作长篇小说,遇到新的疑惑,即:手足无措于建构一架“由汉字组成的航空母舰”。那段时间,我便明白,长篇小说与诗歌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写作。那时我读到普鲁斯特,尝试理解如何用文字沟通过去、未来,如何沟通生与死,如何沟通永恒。那时,一语惊醒梦中人:“生涩的创造,胜过圆熟的模仿。”我发现自己偏爱创世型写作。我有许多想叙述的思绪、意象。我想把这些诗学内核,扩充成一个个完整而丰富的世界。

就这样,我边上路实践、边思考学习,随同逐渐成型的、作品里的若干人物翻山越岭……

一直以来,我有个老土且顽固的写作计划,就是以十年为一个单位时间,写出自己想写、能写的作品,允许无心插柳,允许信马由缰,允许失败。二十岁到三十岁这第一个十年,的确已经写出自己想写、能写的作品。虽然这种想法比较稚嫩,但对我自己来讲,这个计划很有效,能让自己专注。

那么这里就有了一个写作状态的问题。过去的第一个十年,大多时候都是一有空闲就写。从早晨一口气写到天黑,深夜写到亢奋乃至睡不着,在旅行路上垫着包写……这样的记忆,在这十年的点滴之间,是常态,也是甜蜜。

不过随着结婚生子,尤其有了孩子以后,写作模式有所改变。笔和电脑用得少些,很多时候都是等女童睡着或清早在她醒前,趴在床上用手机打字——积聚能量的同时,也在积聚脂肪、黑眼圈。目前孩子上了幼儿园,我自己上班时间在周末,写作状态再次改变。她上学的五天白日时光,就是我在家独自“随意组装汉字”的时光……

我自知只是西蜀鄙人一个,天天走山探水,“找到自己要书写的汉语”。亦自知:资历太浅,写作经验不丰富,低到尘埃。

但我始终认为,作为写作者,还需要拿起斧头开辟前路——我需要认字,需要造句,需要学习叙述技艺,需要继续睁大好奇双眼观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