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关键之书”(三):我们可以把握的现实不止一种
“关键”,原指闩门之木,字书上讲横曰关、竖曰键,二者和合戍守于宅前。这也构成了另一重想象,把门闩取下,铺陈在路上,从一个关键性的原点开始纵横交错,向广袤的天地延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关键之书”,它是我们阅读史的核心,气质鲜明的精神背景,值得涵泳的生命实感。
2025年2月“我的‘关键之书’”第三期,我们从中国作家网与《人民文学》杂志共同推出“新浪潮”作家观察专题中邀请陈小手、渡澜、傅炜如、江汀、李晁、李唐、栗鹿、马林霄萝、三三、杨知寒10位青年作家,分享他们写作上那些“折而不挠”的“关键之书”。
——栏目主持人:陈泽宇
《聊斋志异》,蒲松龄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1月
陈小手:我的“关键之书”是《聊斋志异》。《聊斋志异》教会我用别样的视角、恣肆的想象凝视和升华现实生活。蒲松龄在他的那个时代,用志怪的方式(独特的观察视角)写他的困惑,写社会痼疾,写他日常的所思所想。有别于《儒林外史》“正面强攻”式的写法,《聊斋志异》用飞扬的想象和深入的思考构筑了一个与现实世界交相呼应的虚构世界,这个世界如同永不消失的海市蜃楼,不断地吸引读者进入其中,流连忘返,回味思索。好作品是虚构为真的艺术,更是和最广大读者的心灵建立联系的艺术。就这一点来说,《聊斋志异》对我的启发无尽无穷。
《爱伦·坡短篇小说集》,外国文学出版社,1982年8月,《黑猫》一篇由陈良廷译
渡澜:我写作道路上的“关键之书”是美国作家爱伦·坡的短篇小说《黑猫》,这篇小说我是在年纪很小的时候看的,《黑猫》是一篇哥特式小说、恐怖小说,还朦朦胧胧记得里面的“猫”“幽灵”“斧头”“地下室”“嚎叫”等等意象,还记得当时看到结局时的震撼,作者使用的忏悔式的独白的写法也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并萌生了“我也想写写小说”的念头。
《扫地出门——美国城市的贫穷与暴利》,[美]马修·德斯蒙德 著,胡䜣谆、郑焕升 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7年10月
傅炜如:说到“关键之书”,我会立刻拿起手边的一本非虚构作品《扫地出门——美国城市的贫穷与暴利》。这是七八年前,我一位老师推荐的,后来成了我的案边书,写作时我经常会翻来看,这本书打开了我对非虚构写作方式的认知。《扫地出门》的作者马修·德斯蒙德是一位民族志学者,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本书是一本人类学著作,深度反映了美国住房的社会问题。2008年,作者还是学生时住进美国密尔沃基市南的一个拖车营,用了一年的时间记录濒临被驱逐群体的日常生活,探究住房问题的核心。这本书又带有很强的文学性,很好读,笔下的人物有完整的故事线,也有鲜明的性格特征。人类学家项飚说:“整本书就像是一部深度的纪录片,从一个场景移至另一个场景。”这本书让我意识到,好的非虚构作品是跨界的,带有问题性和公共性的,它的意义更大于文学。
《里尔克诗选》,绿原 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11月
江汀:我的关键之书是一个星系……自19岁开始,我已经读过至少1100本书,因为我一直在豆瓣网做标记;它们全都是我的关键之书。但如果一定要选择的话,那么“关键之书”会是最初的两本,《里尔克诗选》(先是冯至先生译本,然后是绿原先生译本)和《彼得·卡门青》(胡其鼎先生译本)。“关键之书”一词也让我想起“首要的作品”。这里的“关键之书”指我们读到的书,而我说的“首要的作品”是指我们要写的那部最首要的书。我是从俄罗斯作家尤里·波利亚科夫的《羊奶煮羊羔》中摘出这个词语的。我还是要继续去写那部“首要的作品”。
《脂砚斋评石头记(上下)》,曹雪芹 著 / 脂砚斋 评,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5月
李晁:想来想去,选《红楼梦》,这是自己读过最多遍的小说,每读一遍,都像是全新的相遇,虽然大体的走向框架人物性情都有所了解,可最终仍会得到全新的认知,我以为,这才是“大书”的魅力。什么魅力?当然是好看(好看也有许多讲法)。南齐谢赫评画,“气韵生动”为第一,第二“骨法用笔”,怎么看,也可以说是讲文学。“红楼”气韵完备,人物个个生动,连缀了整个场域。以我读来,实在连高鹗也续得好(八十回紧贴后几回确实极糟,是懵笔,后面却又好起来、扬起来),那么难的完结之功,竟大差不差地完成了,且有几章写得极妙,如果是借用残稿,那自不必说,可是,如果没有残稿呢?续作就算是完璧了,虽然如古玉修复,紫光灯一打,那粘合的线索会暴露无遗,但,总算作结成整体。新的感知是,原来这么多人出场,其实只为写一个人。怎么做到?那就是——把所有出现的人都写得比那个最重要的人还要多彩(几何级生动)。想想是不是这样?宝玉这个简单的人,作者反而不怎么写,他的形象全是被周围人衬出来的,倒不怎么花笔墨了,而这样的写作恰恰是最高级的笔墨,如同刘姥姥吃荣府菜,一个茄子,倒要许多鸡鸭来配它。刘姥姥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其实显露了作者的笔意。最终,众声喧哗里,只留了一个不怎么说话的人,或者说他的话有一种别人难懂的痴呆,又平平无奇,做不得什么大数,更决定不了人的命运。还有一个现象,愈写到后头,宝玉的话愈少,最后出现干脆什么也不说,只朝贾政拜了四拜,贾政问,“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这“似喜似悲”多么好。都知道这时分的宝玉参悟了、解脱了,应该用“无悲无喜”才是,可是偏偏用了“似喜似悲”,恰恰没有落入所谓“悟了”的俗套,宝玉到了哪怕最后一刻,仍然有“人”的情态,这是多么宝贵的一笔,怎样宝法?宝如宝玉。作为参悟了这场众生参与的梦幻生活的主角(那么多鲜丽人物,那么多爱恨情仇),依然可以为它似喜似悲,我以为这才是慈悲的样子,而不是全然的“空”。所以,以我推测,曹雪芹写“红楼”哪怕写到了最后,也不会有多么荼毒的一面,有人读到贾家又兰桂齐芳了,跳脚到不行(高鹗代代有人骂之),以前我也觉得是俗笔,现在一笑。为什么宝玉最后还要“似悲似喜”,因为他离开的那场生活依然没有完结,那一帮人零零落落,各得下场,可终究还剩了几个要过下去,而这,是另一场胆战心惊(贾政为代表)与得过且乐(前期贾母为代表,未来宝钗堪为重任)的开端了。梦没有散,不过换人了。
《叶赛宁诗选》,兰曼、付克、陈守成译,漓江出版社,1983年6月
李唐:影响最大的,可能是一本80年代出版的《叶赛宁诗选》,是我初中时无意中从书架找到的,薄薄的一个小册子,艾青作序。如果没有这本书,我可能就不会去尝试写诗,因为当时叶赛宁的句子实在太有意思了。
《宇宙奇趣全集》,[意] 伊塔洛·卡尔维诺 著,张密、杜颖、翟恒 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4月
栗鹿:2006年,我读高一,在小镇书店读到了卡尔维诺的《宇宙奇趣集》,第一篇小说叫《月亮的距离》。卡尔维诺根据月球和地球两者的距离变化写出了这个小说,满月之夜,月亮只差一点点就要被海水浸泡湿了,大概也就几米的距离。于是小说中的人们就可以划船到月地距离最近的地方去架一个梯子,爬到月亮上去开采月乳。卡尔维诺把这个近地点称为“月亮的肚子”,还说月亮的表面覆盖着一层尖头鳞片,像一条熏鲑鱼的腹部。登月也变成了一场引力的游戏。卡尔维诺的月亮,让我重新看到了童年的月亮,他的文字再度使那个月亮复活。它们的轮廓重叠到一起,成为一个崭新的月亮。卡尔维诺使我相信,我们可以把握的现实不止一种。文学让那个失落的、边界不明的世界再次登场,就像重新活过一样。卡尔维诺相信轻逸,他的人物总是从一个格子跳到另一个格子中,柯西莫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舅姥爷跳入远古水域,男读者和女读者从一篇小说跳至另一篇小说,聋子表弟从地球跳到月球。直到现在,卡尔维诺依然对我施展着这种“轻跃”的魔法,使我尽可能自由。
《斑马》,傅真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1月
马林霄萝:我想分享傅真的长篇小说《斑马》。我作为责任编辑独立约稿的第一本书当然是分享它的重要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它和我身为女性独特的生命体验有着格外强烈的同频。《斑马》看似写一个职场女性被不能生育的危机摁下暂停键后心理发生的蜕变,实际在写女性从社会角色返回到自然角色,从“跑步机人生”返回到“无差别生命形式”的过程中,如何看待婚姻、如何归置欲望、如何在分成两半的自我(被别人看到的自我和只有自己看到的自我)间找到逻辑自洽的故事。虽然在写生育,但它的关键词不是“生命”,而是“寻找”:找到胚胎,找到自我,找回秩序……无论是做编辑还是做创作,目的都一样:让新的主题、新的表达方式、新的观念不断刺激我作为文学从业者的直觉。在《斑马》的结尾,苏昂说:“生活永远不会是持续的惊天动地。她得学会动态地活着,与她所有的问题共存。”这是一种“消极能力”、济慈说的恪守本分的时刻。也许,生命的某个阶段值得拥有这种“消极能力”,而在另外的阶段,也该有一种“积极能力”,让我们在对世事报以老练和解的时候,也能积极地取悦自己。
《全图绣像三国演义》,罗贯中 著,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年4月
三三:我的关键之书是《全图绣像三国演义》。读过许多次,大多数都没有读到底,秋风五丈原后便兴味索然。初次读是三年级,半懂不懂,但非常喜欢。很多地方也感慨,比如刘备落难,听闻关羽在曹操军中。刘备不肯相信,亲自去看,却远远望见曹营中关羽的旗帜;徐庶出场如此潇洒,还没出什么计策,却因母亲被曹操挟持而归了魏国,他的选择是终身不为曹操出一策。那些时刻如此艰难,让幼小的我看到人在浩瀚命运中的无能为力,所以刘备的“折而不挠,终不为下”是那么不容易。我至今为这样的品质感动,性情也受此影响。另外,此书是清代毛宗岗批评版,辛辣有趣,吐槽颇多。如许褚裸衣受伤,毛评曰“谁叫汝赤膊。”
《三十七度二》,[法] 菲利普·迪昂 著,胥弋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8月
杨知寒:过年期间回到老家,有机会在以前的房间里看到以前留在书架上的书。看了一圈,很多都还有兴趣重读,每次都要再打包回去一些,仿佛它们是沧海遗珠。其中有这本《三十七度二》。记得是在高中时期,先看的是改编成电影的《巴黎野玫瑰》,电影没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这本书却印象很深。《三十七度二》讲了一对情侣,他们之间的感情夹杂着疯狂和破碎,以惨烈的命运结束,当然也有非常可爱的片段,让你想起黄沙飞土、棚车、书稿、快餐店,这些凌乱的名词和浓烈刺鼻的油漆味儿。男主角是个失败的小说家,女主角贝蒂坚信他会成功,她疯疯癫癫,有着一切可以被拿来赞美的生命热情,但乏人欣赏。他们是两个迷恋彼此的孩子,同被放逐于荒漠。小说是深蓝色的硬壳外皮,贝蒂的短发形象迷人地印在上头。我不知道它对我有什么具体的塑造或影响,但我很喜欢它。
【我的“关键之书”】往期:
我的“关键之书”(一):“有我”意味着思想的力量和情感的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