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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河》2025年3月上半月刊|时晓:边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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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延河》2025年3月上半月刊 | 时晓  2025年03月12日0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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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之后,风中有了凉意。送孩子上学回来,陈璐坐在墨绿色的贵妃榻上,望向落地窗外。马路上人潮涌动,大家都急急忙忙地出门,赶地铁,赶火车,赶飞机,赶向某个目的地,似乎这繁华的大上海,此刻只有她一个人闲着。之前,陈璐也像马路上的人一样,急急忙忙,从一个驿站到另一个驿站,二十年来马不停蹄。现在,她不想再这样继续着,她想停下来,复盘一下自己的人生,审视自己的生活。因为她突然觉得,如果方向错了,停下就是止损。

她拿起手机,准备拨打母亲的电话。在这之前,她已经往母亲的号码拨了十几次,一直无人接听。这时,她收到一条微信提醒,昨天微信转给母亲的四千元红包被原路返回。陈璐望着手机屏幕沉默良久,有那么一瞬,她怀疑是不是自己错了,把一个快70岁的老太太从上海赶回贵阳老家,让外人听起来无疑要骂她是个不孝女。但是这内疚的感觉只是那么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无踪。她知道,既然已经决定要把眼前的生活推倒重来,就必须把这个长期干涉内政的老太太从家里请出去。陈璐放下手机,不再执着去拨打那个电话。

自从父亲去世那天,她心中的母亲,就已经和父亲一起离去了。她眼前映出一个瘦弱的、小小的、颤巍巍的身影,被母亲推着赶进继父的房间,里面一个醉酒的男人正在发着酒疯,扬言要砍死她和弟弟。那个瘦弱的身影吓得赶紧往门外跑,却被母亲拦住,劈头盖脸地打了一个巴掌。从那一刻起,她最爱的母亲就没有了。准确地说,是她再也感受不到一种叫作母爱的情感了。她的内心从此变得孤独、荒凉。她在一瞬间骤然长大,那一年她才九岁。她知道自己在精神上成为一个孤儿,正走在漫无边际的荒漠里,要独自面对即将遭遇的所有苦难。

在年少的陈璐准备好要面对世上最悲惨的人生时,命运并没有对她特别刻薄。仿佛是被那一巴掌打开了任督二脉,从那之后,她的学习成绩迅速提升,并且稳稳地坐在班级第一名的交椅上。中考时,母亲让她考中专,这样可以早点工作赚钱养家。她被迫放弃了大学梦,入读本市的师范学校。三年后,十七岁的陈璐,怀揣着一张中专文凭,以及从亲戚那里借来的一千元现金,孤身来到了上海。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一穷二白的陈璐,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一路过关斩将,竟在这大上海站稳了脚跟。心情好的时候,她会盘点一下自己手里的资产:上海一套顶楼复式,贵阳一套两室一厅,丈夫徐强的老家长沙还有二套大三房。除此之外,还有一辆宝马车,一个年入二百万的公司在运营着,两百万的电影项目投资,以及应收账款二百万。不仅如此,她还有一双儿女,如果孩子也算资产的话。

随着物质生活的好转,陈璐一度觉得自己摆脱了年少时的阴影,她喜欢自己逐渐变得强大的感觉。工作后第一次回老家,继父还想像从前一样,把她们母女当作发泄的对象,因为一点小事就指着她的鼻子骂。陈璐虽然也就一米六的身高,比继父矮了半个头,但她还是踮起脚尖,给了继父一个巴掌。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一个更有力的巴掌打在了自己的身上,她看了一眼旁边对她怒目而视的母亲,晚饭都没吃,就连夜回了上海。直到两年后,继父病危,陈璐才在母亲的哀求声中回到贵阳。据说那个男人在被她打了一巴掌后,从此对母亲格外温情。于是陈璐也对这个男人给予了临终前的人道主义关怀,在医院给他喂药,将他的身体擦拭干净,让他干干净净地上路。母亲是个离了男人就没有主心骨的女人,尽管这个男人除了伤痛,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为了安慰母亲,陈璐把手里赚到的第一笔巨款,在贵阳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商品房,写了母亲的名字。不管怎样,她想让母亲安度晚年。

2

“如果当初没有让母亲来上海,生活是否会是另一番样子?”

沉思间,手机响了,陈璐一看,是儿子雷雷的班主任打来的。心中一沉,就知道是雷雷又在学校闯祸了。陈璐接通电话,班主任说雷雷刚踩了同学的脚,摔了人家的眼镜,还把人家眼睛打肿了,老师已经让雷雷跟同学道歉了,但是这事对方家长知道了可能会有情绪,希望陈璐放学接回雷雷后,能再主动和对方家长沟通一下,安抚好对方,以免矛盾升级。现在同学矛盾处理不好就升级为霸凌事件,家长对这种事十分敏感,老师对这种事也比较紧张。陈璐只能频频认错,表示会拿出足够的诚意来。

如果不是因为雷雷,陈璐也许还不会意识到,母亲对她生活干扰得有多严重。前些年陈璐忙于工作,把孩子的生活和学习全部交给了母亲,她想着母亲身体健康,做事麻利,应该是可以照顾好雷雷的。没想到,小时候对陈璐疏于关心的母亲,对雷雷倒是隔代亲,宠得不像样子,雷雷已经上小学了,母亲还经常帮他穿衣服。陈璐看见了就去制止,雷雷居然骂她:“妈妈坏,不要妈妈,我要姥姥。”

陈璐那一瞬间像被一盆冷水浇在头上,蓦然惊醒,自己天天东奔西跑,想要多赚一些钱,为了什么?还不是想给孩子一个好的起点?儿子居然这样说自己,那么这些努力有什么意义?孩子不跟自己亲就罢了,还经常打人,甚至在超市偷过东西。尽管母亲纠正,那不叫偷,是忘了付钱。除此之外,雷雷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也是倒数的。陈璐觉得这样下去,孩子的未来不是不可限量,而是不敢想象。

为了辅导雷雷的学习,陈璐给雷雷请过好几个家庭教师。但是换了一个又一个家庭教师,没有几个能超过一个月的,总是被母亲以各种方式赶走。陈璐考虑到母亲可能是心疼辅导费用,她想到了一个新的办法,丈夫徐强公司里有个做财务的姑娘小李,刚大学毕业不久,做事认真负责,性格活泼开朗,有时公司团建的时候她带雷雷一起参加,雷雷也很喜欢这个小李姐姐,陈璐就想让她来给雷雷兼职做家庭教师,并且告诉母亲,小李是给雷雷免费辅导,这样母亲应该不会抵触了。一段时间下来,果然家里风平浪静。陈璐暗自高兴,佩服自己想得周全。这样平静的日子大概过了两三个月,有一天突然接到小李的辞职信。陈璐约小李出来吃饭,问她怎么回事,干得好好的,为啥要辞职。坐在对面的小李,满眼委屈,说去银行办事,因为公司的法人是陈璐的母亲,所以小李有些事情需要法人陪着一起去银行。银行工作人员让母亲签字盖章的时候,也许是为了预防老年人被诈骗什么的,突然指着小李问母亲,“你认识这个人吗?” 母亲说,“我不认识她,我怎么会认识她,我根本不认识她。”陈璐那时就动了心思,要让母亲回老家。

傍晚,陈璐把雷雷接回家后,马上给被打的同学家长打电话,先是一番赔礼道歉,然后又约对方带孩子周末出去给配一副新眼镜,对方家长才算消了气。陈璐想,现在孩子还小,犯的都是小错,如果长大了酿成大错可怎么办?她又开始怨恨起母亲来,都是她惯的。打开微信,母亲的对话框仍然毫无动静。她又把退回的四千元转给母亲,特意备注是十月份的生活费,她在母亲离开上海前承诺,每个月会给她四千块生活费,让她回贵阳养老,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想做饭就去外面吃,会养她到老。半晌,仍无动静。显然,母亲也在怨恨她,在以拒绝接受她钱财的方式表示抗议,让她心生愧疚。

母亲总是不能理解她,她想起自己这些年跑工程,每天马不停蹄,非常辛苦。她曾经想要回归家庭,专心在家相夫教子,尤其是这两年丈夫徐强事业渐有起色,足以支撑家里的生活开销。可是母亲坚决反对,并且跟她说:“你不回来挺好的,家里有我就够了。”陈璐很生气,觉得母亲这是鸠占鹊巢。以前丈夫在家里会帮忙做点家务,自从母亲来了之后,她独揽了家里所有的活,早上天不亮就起来做早餐,送孩子上学。对待徐强比对自己还亲,每天把咖啡冲好送到手里,把徐强伺候得像个大爷。陈璐很不赞同,她是母亲,不是家里的保姆,没有必要这样。她也真的请过保姆,但是待不了三天就被母亲赶走了,说她浪费钱,保姆能干的活她哪样不能干?徐强对这位丈母娘倒是很满意,每月给她一万块生活费,说是买菜钱,其实根本用不完。母亲俨然成了家里的女主人,而自己成了多余的人。陈璐感觉母亲的付出挤压了自己的生活空间。母亲似乎也很委屈,走的时候是抹着眼泪离开的,她说她不能理解,自己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为什么落得如此下场。她出门时还撂下一句话:“你就折腾吧,早晚这个家要被你搞散了。”

3

仿佛一语成谶。陈璐走到客房,看了看丈夫徐强睡觉的房间,衣柜里已经空了,床上凌乱地放着几件穿旧的T恤,颇有人去楼空之感。那天早上送走母亲后,陈璐回到家收拾房间,发现丈夫徐强的电脑在书房里没有带走,电脑的屏幕开着,微信上有新的消息提示。她一般不看他的电脑和手机,那天不知道怎么了,她忽然想要打开看看。隐约中,仿佛是女人的直觉,她总觉得自己生活中埋着一个雷,但是只要不碰它,它就不会炸。她曾经以为母亲是那个雷,现在送走母亲之后,心里仍然感到不安,感觉似乎还有雷在等着她去排查。她鼓足了勇气,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如果说,九岁的时候她还很弱小,十七岁的时候她一穷二白。如今,她已经是个有千万级别身家的人,她相信比起过去,她有能力面对这些。

但是真相仍然让她浑身发抖。她从那些聊天记录里判断出,丈夫与微信上的女人关系暧昧,陈璐把一些她认为有失妥当的聊天内容拍了照,发给了丈夫徐强,并让他火速回家面谈。当然,她情绪激动,难免骂了一些难听话,还提了离婚之类的。

徐强当晚就赶了回来。陈璐以为丈夫会解释,会狡辩,会道歉,会求饶。没想到徐强态度很强硬,他对陈璐说:“聊个天怎么了,这么大动干戈的,至于吗?不能过就离吧。”

弄得陈璐有点措手不及。她当时就火了,指着门口对徐强说:“请你马上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

徐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你以为我不想滚吗,结婚这么多年,我就是你的一个马仔,什么都是你说了算。希望你明白,这两年,是我在养你。”

陈璐顿觉心中酸楚,和徐强恋爱时,自己年入百万,而徐强虽然是985本科毕业,但是一穷二白,只是某公司一个月薪不过五千的底层员工。她承认自己当初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垂涎于对方名校的学历、英俊的外形而委身下嫁。结婚后,她手把手地教徐强如何打拼事业,先是让徐强入职自己朋友的公司,从业务员做起,锻炼业务能力,还经常给他出谋划策,让他成功拿到一些大单,在公司和客户跟前逐渐树立了威信。五年后徐强业务娴熟,对公司的运营管理方面也有了心得,陈璐就让徐强辞职单干,帮他注册了一个公司,并且把上海的房子抵押给银行,贷款了五百万作为启动资金,买了一些设备,让他自己去跑项目。因为是医疗领域,在特殊时期居然大赚了一把,本钱收回了大部分。目前这个公司运营得颇有起色,除去所有开销,一年的毛利润在二百万左右,而且稳中有升。而自己这两年的事业却非常不顺,一是由于疫情的原因,经手的项目有的被按下了暂停键,有的虽然顺利完工,却拿不到应收款,各种扯皮打官司,目前还是一团乱麻。这两年确实是依靠徐强在养家,但这不是一个男人应该承担的责任吗?扪心自问,没有自己的鼎力扶持,徐强怎么可能有今天?

陈璐听到那句“我养你”的话,立马感觉胸中有一股气在往上顶,她指着徐强的鼻子说:“要不是老娘全力培养你,你指不定还在哪个公司拿着几千块的工资混日子,你能有机会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而徐强不以为然,说:“那是我自己努力奋斗得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连你亲妈都舍得赶走,你这样的女人就是蛇蝎心肠,心狠手辣。”

陈璐气得浑身发抖,大骂徐强是一只白眼狼,明明是他犯了错,倒显得是陈璐错了。

其实,陈璐知道,在这段感情里,虽然她看起来很强势,但她是弱势的一方,因为她是爱得投入的那个。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不是徐强的梦中情人,是她先爱上的他,也是她主动追求的他。那时,她爱他高大挺拔的身材、英俊的脸庞、说话时慢条斯理的样子。作为一个中专生,一个被迫放弃大学梦的学霸,她甚至还爱他的985本科学历。甚至,她还爱他清贫里暗含着的拽拽的气质。她是一个不服输的女人,所以她千方百计要征服他。凭她在上海已经站稳了脚跟,凭她有了事业基础,凭她有房有车,凭他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凭她也还有几分姿色,凭她既有霹雳手段又有柔软心肠。他很快败下阵来,坠入她布置的情网,老老实实跟她登记结婚。她以为她拿住了他的心,在没人的时候,对着结婚证一顿狂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她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没有料到,剧情会反转得这么快。

4

那是领证后的第二天下午,她在家里做面膜,并不时走到窗户前往下看,试图偷看徐强回家的身影。没错,她喜欢偷偷看他。一个玉树临风的男人,身影也是赏心悦目的。徐强那天说有个重要的外地客户来上海,他不能不去接待一下。他们还在蜜月中,放在别的女人身上,这必然要大闹一场的。但是陈璐没有,她自己也是做业务出身,是事业型的女人,对于徐强婚假期间还牵挂工作,不但不生气,还给予了赞赏,觉得徐强有干劲,未来可期。她让徐强开着她的宝马去见客户,在他出门的时候,还给他转了一万块钱。徐强说陪客户吃个午饭,再陪客户逛逛,四点前一定回家,所以陈璐三点半就开始在窗户前左顾右盼了。她一边敷着面膜,一边拿着一个迷你望远镜往小区的主路上看。这望远镜还是恋爱时徐强送给她用来看话剧的,没想到派上了用场。当时买这套顶楼复式,就是看上这套房子视野开阔,没有遮挡。那天是周二,主路上人不多,车辆也很稀少,只有一些老人和孩子在走动。主路左侧有个广场,上面有一些儿童娱乐设施,主路右侧有一排地面停车位,车位基本上都是空的,这个点大部分业主还没有回家。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她先认出了她的红色宝马车,看着车子进入侧路,拐上了她的地面停车位。然后看见徐强从车子出来,返回到主路上,他那挺拔的身姿在只有老人和小孩的路上显得很夺目,她心里立刻涌起一阵爱意,甚至在她揭掉面膜的时候都没有舍得离开窗户。她平时会到洗手间去揭掉面膜,然后用化妆棉擦一下脸,因为她不喜欢脸上黏腻的感觉。而现在她想等看着徐强进入大楼,她再去洗手间。就在这时,她发现徐强在一楼大楼门前站住了,而徐强身旁是个垃圾桶,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接着,她看到他在裤子口袋里掏了一会儿,掏出一团东西,低头看了一下,然后把那一团东西扔到了垃圾桶里。陈璐只犹豫了一秒,就迅速从消防楼梯跑下去,那可是十五楼啊!她迅速下楼并翻出了垃圾桶里的纸团,那是一些消费账单,上面有酒店和商场的名字。有人说,婚恋中的女人,个个是侦探,这话用在陈璐身上很贴切。她抽空去了那家商场,贿赂了保安,查了监控录像,他不是陪什么外地客户,而是跟一个美女手拉手逛街。她当然闹过,哭过,冷战过。徐强说,那是他的前女友,他只是去见最后一面,做个了断。她当然是不信的,但是因为太爱他,因为舍不得放手,她只能选择相信。她甚至有些后悔那天太冲动,为什么要去查什么真相,人生难得糊涂。这也是她后来十年里都不曾去看他手机和电脑的原因。

她以为他结婚了慢慢就会把心思放到她身上。没有想到,十年过去了,他始终如一。接下来,她把能想到的难听话都骂了一遍。陈璐想,就凭这些难听话,两个人也再没有回头路了。

“滚,都滚吧,我要跟你们切割。”陈璐对着徐强的背影狠狠地关上了门。还好两个孩子都去上兴趣班了,不然一定会被吓坏了。

陈璐这才感受到身边离了婚的朋友说的话:“夫妻之间,不管是有爱,还是早已不爱,离婚的过程仍然是痛苦的过程,是会让人掉一层皮的过程。”但是,如果顽疾在内,伤口已经化脓,维持着表面的岁月静好没有意义。你早晚得把毒疮挖出来,切割掉。陈璐最近在读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切割”是她新学的词汇,就是要跟一切影响自己气场的人切割,这样才能够做真正的自己,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虽然在切割的过程中,她感到自己的心也在疼,她毕竟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她坐下来,拟了一份离婚协议。医疗公司给徐强,那个只用来走工程账的皮包公司归自己。剩下的贷款还有二百万徐强负责还掉。上海的房子归陈璐,长沙的房子一人一套,贵阳的房子是婚前买给母亲的,不做分割。两个孩子归陈璐抚养,徐强每个月付两万块抚养费。投资电影的项目二百万还没到期,无论亏损还是盈利本息平分。

她把协议发给徐强,对方很快就给了确认,从这点来说,徐强不是坏人,不像那些难缠的男人离婚了就绞尽脑汁分家产。正在这时陈璐收到了律师的短信,说客户那边松口了,工程款有望在月底前拿回来。陈璐心里安静下来,气也消了大半。一天之内,母亲早上离开,老公晚上搬出,对不良资产的切割完成得很顺利。陈璐感叹自己有着铁腕般的执行力,但是同时,心里也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5

母亲走了之后,陈璐还没做过饭,早餐是送孩子上学时顺便在街头买上几个包子和三杯豆浆。中午孩子们都在学校吃,自己一个人随便对付一下,晚上带孩子去吃肯德基。才吃了两天,女儿小雨就抱怨没有姥姥做的饭好吃,雷雷更是想念姥姥,说最爱的人是姥姥。晚上给孩子们洗澡,辅导作业,哄睡觉,弄完已是精疲力竭。早上叫孩子起床,雷雷慢吞吞,半个小时衣服都穿不好。刚上幼儿园的小雨说没睡醒,还想睡,刚转身马上又睡着了。陈璐面对两个孩子,有点手足无措。她替小雨穿衣服,背着小雨出门,让雷雷帮忙拿妹妹的书包。妹妹的学校近一点,先送妹妹,再送哥哥。到了学校,发现妹妹的书包不见了,问雷雷,雷雷说又不是他的书包,凭什么要他拿,他把书包扔在楼下了。陈璐气得头疼,很想打儿子一顿。雷雷却很委屈:“妈妈只爱妹妹,背着妹妹上学,让我走路,还让我拿书包。”陈璐觉得头昏脑胀的,仿佛要炸了。她开始想起母亲,母亲是怎么能早上做到那么早起床,伺候两个孩子穿衣服吃早餐,送完这个送那个,而且还让俩孩子上学从来不迟到的?母亲也不是一无是处,她心里想。

她想整顿家庭,整顿生活,但是并没有想过自己会那么快离婚。她想起之前母亲阻止自己回归家庭,如果真的完全依靠徐强,现在岂不是更加被动?母亲并不是一无是处,她在心里嘀咕了好几遍。似乎是不想这么快被母亲打败,不想后悔自己的决定。她又提醒自己,这是两回事。她不会再允许母亲干扰自己的生活,哪怕徐强的公司已经跟她没关系。现在最让她头疼的是雷雷,自从母亲走了以后,他每晚睡觉都会做噩梦,大喊大叫,半夜里把她和小雨全部吵醒。她只好去他房间,陪他一起睡。雷雷有时说梦见姥姥死了,有时说姥姥要自杀,有时说姥姥在捡垃圾。

“妈妈,求求你,能不能让姥姥回来?”

雷雷说着就开始哭,小雨醒了也跟着一起哭,也说想姥姥。

她于是给母亲打电话,母亲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她给母亲发语音留言,让母亲跟雷雷说几句话,安慰雷雷。但是微信那头毫无动静,母亲静止的微信头像,像一座冰冷的墓碑。

陈璐有些恨母亲,都说陈璐心狠,母亲又何尝不是?要说陈璐心狠,那也是遗传了母亲。母亲故意不接电话,不回信息,像是消失了一样。她有时也有点担心母亲,不知道她现在是待在贵阳,还是又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她知道母亲和弟媳妇关系不好,她应该不会去弟弟家。她后来联系过弟弟,母亲果然不在。给母亲发信息,对方从不回复。陈璐知道,母亲就是在以这种方式与她对抗。她们在互相伤害,彼此都不让对方好过。

看着泪眼汪汪的雷雷,陈璐只好说:“姥姥有她自己的生活。我是你们的妈妈,我会照顾好你们的。”

“那能不能要爸爸回来?”雷雷抹了抹眼泪,哀求地说。

小雨马上跟着起哄:“我也想要爸爸回来。”

陈璐顿时火了:“爸爸一天回到家就只是看手机,从来不管你们,你们还想着他?”

“爸爸有陪我打游戏的。”雷雷并不赞同陈璐。

“爸爸有给我买布娃娃。”小雨纠正陈璐。

沉默了一会儿,陈璐说:“那以后每个周末,你们可以去跟爸爸一起过一天。”

听到这句话,两个孩子的情绪很快就稳定下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陈璐望着两个孩子,只有叹气,在她眼里一无是处的男人,在孩子眼里显然并不是如此。

那天之后,徐强会在周六早上十点前过来接孩子,晚上十点前再送回来。每次从徐强那里回来,两个孩子总是很高兴。陈璐有时想问问他们爸爸带他们玩了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不想知道他现在的生活,以免影响自己的情绪。一个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男人,哪怕已经不再相爱,也有亲情在里面。要这么快就做到心如止水,还是很难的。何况,这个男人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现在有一个收入稳定的公司,又长得人模狗样,找个年轻漂亮的女朋友,根本不在话下,说不定他现在已经跟微信上的那个小妖精住到一起了。她又何必给自己添堵?

这样过了几周,雷雷的情绪明显变好了,和小雨相处得也不错,像正常兄妹的样子了,虽然偶尔还会争东西,但是也会分享自己的东西给妹妹。学校老师打电话告状的次数也变少了。已经进入到十二月,天气明显变冷了。有一天徐强给她发来微信,说要给她买一件羽绒服,还发来了官网截图,标价两万多。

陈璐没好气地回复他:“我们已经离婚了,你不用给我买这些,你把孩子的抚养费正常给我就行。”

徐强却仍旧讨好地说:“你的车子也开了这么多年了,我给你换辆特斯拉吧。”

陈璐继续不领情:“你有钱的话,早点把银行的两百万贷款还了吧,那抵押的可是我的房子。”

6

都说情场失意,职场得意,陈璐却没有那么好运,原本十月底就要到账的那笔工程款,客户又以各种理由拖到了年底。陈璐的手头就变得紧张了起来,原本打算送走母亲就请个全职保姆的计划,就这么搁置下来了。她在心中暗骂,这些身价数亿的行业大佬,个个都是嗜血的鲨鱼,连自己那点血汗钱,他们也想找机会吞掉。她还不能跟他们明着翻脸,因为有些东西也无法拿到台面上去谈,如果打官司,自己也不见得有优势,只能继续跟他们周旋。为了谈判,她这个月已经飞了两次成都,还好是周末,她是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去的,她把孩子们关在酒店里,自己出去应付那帮老男人,她感到精疲力竭。她意识到,一个女人很难搞事业的同时,还能独自照顾好两个孩子。生活平稳的时候还好,一旦生活出现波澜,就会手忙脚乱。

祸不单行,那个电影项目突然就爆雷了,律师提醒她要第一时间去北京交涉,争取最大程度挽回损失。这时候她发现找住家保姆的钱还是不能省,要尽快落实这个事。但是合适的住家保姆并不容易找,人心纷乱,要把家和孩子都交给一个陌生人,只能慢慢物色考察。所以,当律师催促她马上赴京的时候,她只好给徐强打电话,让徐强帮忙照看一下两个孩子。那时已是傍晚,她已经把孩子接回了家。给徐强打电话,徐强说他还在浦西,给她说了一个地址,让她先把孩子送过去,说家里有人在,他很快就回来。陈璐听了后,心里暗骂一声,果然没冤枉他,这么快就住到一起了。但是生气归生气,还是收拾了东西,把两个孩子送了过去。她按照地址到了门口,按了门铃,听到有人来开门,陈璐本想回避一下,直接让孩子们进去就好。后来又想,既然来都来了,以后早晚也要面对,干脆见一见这个狐狸精。

门刚打开,两个孩子就像小鸟一样飞出去了,扑在来人的怀中,叫着“姥姥,姥姥。”

陈璐恍惚中睁大眼睛,没错,开门的正是自己的母亲。

她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只说了一句:“你照顾好他们,我得去赶飞机了。”

“你自己注意安全。”母亲的声音有点飘忽,像来自梦境。

路上,陈璐想到“切割”二字,忽然感觉,在这个家里,自己才是那个被切割出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