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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5年第1期|康志刚:合欢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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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长城》2025年第1期 | 康志刚  2025年03月11日08:16

吃过晚饭,我跟着小姑姑来到了翆姑家。

她家院里进进出出的全是人,那是前来攒忙的亲戚和本家。翠姑显然听到了小姑姑和人打招呼,我们一走进西屋,她便高声问道:“小刚,是小刚来了吗?”

“翠姑——”我叫了一声,算作对她的回应。翠姑说:“我就知道你会跟着你小姑姑过来的。”她站在屋地上,正让她母亲帮着试衣服,是一件深红色翻领涤卡布上衣。明天,她就要出嫁了。

“小芹,你来得正好,快给俺把把关吧!”翆姑的声音似比平时还要脆亮。我小姑姑前前后后地打量了一番说:“挺好的呀。大小,颜色,都挺合适!”

我非常喜欢翠姑,在我看来长得这么漂亮的翠姑,怎么能和“半瞎子”连到一起呢?我的印象里翠姑总是盘腿坐在炕上,但手从不闲着。听我小姑姑说,翠姑织的毛衣比她织得还要好。翠姑完全是凭感觉来判断毛线与竹针的间距。此外,她还能纺棉线,补衣服,纳鞋底……她的嗅觉也出奇得灵敏。她父亲喜欢养花。翠姑说,柳叶桃(夹竹桃)开花了,鸡冠子开花了,大叶子(美人蕉)开花了,果然没错,好像那些花就等着她的一声命令似的。她家的屋子坐南朝北,院子东北角种一棵绒花树,当绒花的花苞刚刚绽放,她的嗅觉就能捕捉到那淡淡的发甜的幽香。在这些花香里,翠姑的世界不再是一团模糊,而是有阳光与欢声笑语。

我小姑姑送了翠姑一条深红色纱巾。翠姑抚摸着,笑道:“真软乎呀,还这么轻,像大叶子花!”然后围到脖子上,问我们好看不好看。她梳两条漆黑油亮的大辫子,再配上这条红纱巾,把她那张圆嘟嘟的脸衬托得越发红润迷人。

翠姑的婆家是我们邻村的。男人大她六七岁,一直说不上媳妇是因为兄弟多,穷。听我小姑姑说,那人个子高大粗壮,只是有点门楼头,而且脸上疙疙瘩瘩的,模样倒周正耐看。对这桩婚事,翠姑全家都比较满意。看样子,翠姑也是满意的。可我还是不由得想到了国良叔。

我们这一带,婚后第三天是新媳妇回门的日子。可翆姑被她嫂子接回家后,却说不再回婆家了。我奶奶听说了,便问小姑姑怎么回事。

“呃,嗯——”小姑姑刚下地回来,她飞快地扫我一眼,只是喃喃道,“听说,小翠身上到处都是被抓的血道子。哼,真气人!”她长长地叹息一声,再没有往下说。

吃过晚饭,我们胡同的婶子大娘们,又像往常一样聚到我家前院的大碾盘上拉家常。但今晚她们说话的声音特别小,而且还遮遮掩掩的,像有什么秘密。

“哎呀,真没想到,小翠她,她竟然……”

“谁不生气呀,连抓带拧,听说身上都没有一块好地方啦!哼,那男人也真下得去手!”

“嗨,就她嫂子那嘴头子!据说把那男人好一顿骂,可给小翠出气了!”

接下来她们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弄得小翠身上,衣服上,全是那种脏东西……把那男的急的,才又是抓又是拧……”

“唉,当娘的怎么那么粗心呢!小翆平时整天闷在屋里,一个女孩子家懂什么呀,也不教调教调......”

“哪呀,据说小翆连衣服都没脱,两晚上都没有脱。她是铁了心不让男人碰她的!”

“......她嫌她男人粗鲁,酒桌上大呼小叫,一股子痞子劲儿,晚上连话都没说就剥她的衣服......唉,怎么能和国良比呢?这闺女,也是死心眼子,不去想想自身的条件!”

第二天晚上,我小姑姑从翠姑家回来,告诉我奶奶,说小翠一直躺着,用被子蒙着头,她无论怎么劝她,她就只是哭!

“听说,今儿个前晌媒人领着她男人来过了,不管媒人怎么劝,她男人也说了一大堆好话,可就是说不转她!”小姑姑说完,又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

这几天,村子里都在议论翠姑。我们班上那两个总喜欢拿别人寻开心的家伙,说到翠姑时言词极其下流龌龊。我恨不得揍他们一顿。

我们这里位于村子西北角,紧临着庄稼地。一天晚上,我和海娃他们在村西玩捉迷藏。当轮到我们这一班儿藏身时,我来到我家西边的那堆玉米秸跟前。我正要钻进去,忽然前方的玉米地边上有人叫我:“哎,小刚,你来一下!”

我循着声音,绕开玉米秸疑惑地走过去,借着朦胧的夜色,我看清了那张有些瘦削的棱角分明的脸。是国良叔。

“你过来呀!”见我诧异地盯着他,他朝我招招手。

我走到了他跟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塞到我手里:“这几块糖,你想法送给小翠。记住,连你小姑姑也别说!”然后又往我另一只手里塞了两块,“这是给你的。”

我没有马上离开,我心里非常的愉快。国良叔不再搭理我了,他挺直身子久久地望着浩瀚的夜空,因为呼吸有些急促,胸脯微微地起伏。他肩膀宽厚,两条粗壮的大腿叉开着,像一座灰色凝重的石雕伫立在这秋天的晚上。天上铺一层老棉花似的薄云,只从缝隙里闪出一两颗星星。起风了,风从高远的天宇沉降下来,然后四处游走,吹得我们身边的玉米叶子飒飒作响。从玉米地里,飘逸出带着草香的凉津津的气息。

第二天早上下起了小雨,吃过饭,我披上一块塑料布,迎着凉飕飕的秋风,踩着泥泞的村街朝学校走。路过翠姑家时,我朝那里瞥了一眼。只见那棵绒花树被秋雨打得弯下腰,散乱的枝条如同女孩子被水淋湿的头发,那么柔弱无助。每一片叶子都胆怯地抿合上了,泛出的灰白色的光泽像此刻阴沉沉的天空。

淅淅沥沥的秋雨,直到晚上才停息下来。

吃过晚饭,小姑姑要去看望翠姑。我说我也去,她没有拒绝。

听到我们进来,翠姑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几天不见,翠姑俨然换了一个人。那两条大辫子,松散凌乱;暗灰的脸上透出一种姜黄,黄得让人感到害怕。面颊上那两片让我格外喜欢的嫣红也消失不见了;她眼睛红肿,目光呆滞、无助、绝望,却又那么羞怯与自卑。她分明看不大清我们,可是又躲躲闪闪的。这还是那个活泼爽朗的翠姑吗?还是那个心灵手巧的翠姑吗?一股风从门外吹来,雨后的秋风追着人走。

小姑姑有些不知所措,她迟疑了一会儿,只好劝翠姑,说这种男人根本没有良心!回来就回来吧,守着爹娘心里更踏实!翠姑也不说什么,她把额头抵到膝盖上,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此时是不是想到了国良叔?我不得而知。我无法想象,那两个晚上她都经历了什么?我痛恨那个男人。人,怎么有时候会变成一头凶猛的兽呢?这个问题没人回答我,让我格外苦恼。

随着一股疾风,一个中年女人掀开门帘走进来。这就是小翠的嫂子凤女,我叫她婶子。凤女婶子个头不高,却生得丰满结实,深红色的圆脸盘,俩大眼睛黑白分明,剪齐耳短发,头上别一只红塑料发卡。

“小翠,都好几天了,你还哭?那种男人,谁稀罕?快起来,和小芹说说话吧,没有过不去的坎!就当被畜生咬了一口!那天我不是把他好一顿臭骂呀?嘿,他们一家子摞起来,在我跟前也不是个儿!”她的声音非常响亮,很有穿透力。据说,去年我们生产队差一点选上她当队长。多年后我看“水浒”,觉得凤女婶子很像那个泼辣刚烈的“一丈青”扈三娘!

翠姑果然不哭了,那微微上翘的上嘴唇,因有些浮肿翘得更厉害。那条浅蓝色裤子,膝盖处被泪水打湿一大片,像一块深蓝色的补丁。

为了纾解翠姑的痛苦,凤女婶子转移了话题。她对我小姑姑说,你不是要“送闺女”花花籽吗?我给你摘了一捧。小姑姑跟着凤女婶子出去了,我赶忙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块水果糖,奔过去塞到翠姑手里。

“国良,他,他给我水果糖……”翠姑喃喃地说着,眼睛里溢出一丝亮光,那亮光水一般流到了水果糖上。

突然,翠姑攥住了我的手,攥得很紧。她又问我:“你国良叔还说什么了吗?”但问过后又摇了摇头,将我的手也松开了。

“他光让给你糖块,说不让别人知道。”

“哦——”她点点头,眼里熄灭的光亮又像油灯的烛花般跳了一下……

开始掐谷子,掰玉米棒,刨山药(红薯)了,但村南的水稻要等到村北收过秋才能开镰。那金豆子般沉甸甸的稻穗已垂至水面,浓郁的稻谷香被南风裹挟着,漫过坡岸朝村里扑来。几枚阔大的已然泛黄的杨树叶子被风吹落,秋味越来越浓郁了。

这些天,尽管大家都很忙碌,但有关翆姑的消息还是不时地传来。说那个脸上长满红疙瘩的门楼头男人,又来过翆姑家两次。翆姑的父母,包括亲戚们,都劝她和人家回去好好过日子,可她就是不答应。无奈,那男人只好去公社和翆姑办了离婚。

下午放学,我时常趴在村西菜园子东端那堵矮墙上,眺望远处连绵起伏的太行山。我还没有去过大山里,于是总盼望着有一天爬到高高的山顶。从山顶俯看平原大地是什么样子呢?每当遥望远山,我的想象就变得格外活跃,像这瑟瑟作响、四处游走的秋风。

这天,太阳在我的注视下慢慢滑入了大山背面,留下的余辉将天空染成橙红色。这时传来母亲唤我吃饭的声音。当我路过海娃家门口时,听到激烈的争吵声与喝斥声。

我停住脚步望向院里,看到国良叔蹲在地上,正歪着头怒视着他父亲。

“你简直就是个混蛋!唉唉,让你大哥说说,你该不该!”

“当初要不是你们硬拦着,她也不会遭人家欺负——”

“你说的这叫屁话!”他父亲一歪脖子,目光狠狠地扫向国良叔。这时,海娃的父亲扯起沙哑的嗓子说:“国良,你到底年轻哩,把事想得太简单啦!”

“我就得娶她!说下老天来我也要娶她!”

“你敢!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你眼里还有你爹没有?”

这时海娃娘走过来:“爹,消消火吧,好好跟他说呀!”又扭头劝说国良,“他三叔,这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哪能一头子热呀!”

“大嫂,我想好了!你不用再劝我!”

“想好什么呀?你是成心让我和你娘早死哩!”他爹说着一甩胳膊又蹲下来,蹲成一块大石头,将脸狠狠地扭向一边,一连声地叹气:“唉,唉唉唉……”一只手先是在膝盖上狠劲拍打,然后又啪啪地扇自己的脸。

“国良,看把咱爹气的!你再想想,她的眼睛——”海娃父亲边说,边赶过去扯住了老人的手,“爹,消消气,犯不着这样......”

“她能打毛衣,还能做鞋做袜——她的手巧!”

“哎呀,她再巧,也是个半瞎子,过日子哩,不光这点活儿……”海娃母亲抢先说道。

“当年,当年……”国良叔嘴里像含了一个东西,吞吞吐吐地说,“是我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才滑到了大灰坑里。唉,全怨我——”

“你傻呀,她家都不说,你还提这个!”海娃娘一拍巴掌,低声怪怨。海娃的爷爷急得跳起来:“你就是个老榆木疙瘩,傻得不透气!还是那句话:娶她,我看你敢——”

“爹,你先回去吧,和我娘都消消火气!我再和他谈谈......”海娃父亲用那沙哑的声音安慰老人。

……

这件事自然又在村里传扬开了。这种事往往传得飞快,比风还快。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国良总算有良心,但也有人说他太实诚,实诚得都有些傻了。那么精爽一个人,怎么单单看中了小翆呢?一个半瞎子!那些天,人们看国良叔的眼神都是怪怪的,甚至包括小孩子。仿佛他就是个怪物。

我奶奶和我小姑姑却为翠姑高兴。她们还说,听说大队长的女儿看中了国良,她家就托人来说亲,但国良不答应。为这事,海娃父亲打了国良一巴掌,打得非常狠。因为他想当生产队长。

这时节,玉米收了,谷子割了,人们也吃上了或甜或面的新红薯。当我和小伙伴们在村西玩捉迷藏时,面对空阔坦荡的田野,连我们的喊声都变得宏亮了,而且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回音更加清晰,“打高——”“摇——”“呵呵——呵呵呵——”……

海娃说,他爹他娘几乎天天去劝说他三叔,他二叔二婶也去。可就是劝不下来。他奶奶愁得害起眼病,他爷爷成天牙疼。“唉,你看我三叔,怎么就那么拧筋和古怪呢?把我爹也气得够呛!”他说。

终于有一天,他对我说,他爷爷答应了——终究拗不过他三叔。“我爷爷再不答应,我三叔就上吊呀。不,他都上过一次了,在厢房里,幸亏我奶奶发现了。”他说。

没想到,翠姑却不同意了!

一天晚上,我和海娃他们在村西正玩得尽兴,突然,从远远的高岗渠那里传来几声吼叫。叫声是那么凄厉瘆人,又因为没有了庄稼的遮挡吸释,传得极远,像钢针一般一下一下地刺着我的耳膜。

听着这凄厉悲凉的吼叫,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是东边邻村一个男人。几乎每天下午,他都顺着大鸣河北面那条路往西走。他中等偏高个头,脸庞瘦削蜡黄,目光呆滞,边走嘴里边不停地嘟哝什么。我去大鸣河里玩水和摸鱼时,就时常遇到他。人们说他是个疯子。说其实从前是个非常帅气的小伙子,和本村一个女孩子都定了亲。后来,女孩子父亲通过关系让女儿到公社中学当了民办教师。她就是我们的化学老师,长得的确漂亮,只是给人的感觉有点清高孤傲。她和他分手后嫁了个军官,据说再过几年就能作为随军家属到南方一座大城市工作和生活了。但从她脸上,我丝毫看不出还有这样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让我高兴的是,最终我小姑姑说通了翠姑。“唉,她呀,总是替别人着想——”小姑姑对我奶奶大发感慨,然后又摇摇头,但嘴角上却漾出了一丝笑意,像开了一朵花。

这天,我又趴着那堵矮墙看夕阳,看晚霞。一边看,一边等海娃。菜园子里只剩下了萝卜和白菜。为让菜心儿长得饱满瓷实,一株株的白菜都用稻草捆了起来,整齐划一得如同一队队布阵的士兵。萝卜缨子随意地披散着,有的已经泛黄了。

这时有人喊我:“小刚,干吗呢?你一个人?”

我扭转头,见国良叔站在我身后。他手里拎着一把铁锹,依然穿一件深蓝色上衣,衣领处已洗得泛白,浓密的黑发蓬松着,上面罩一抹橘红色的霞光。那双略微狭长的眼睛里跳动着一束火苗,那是反射的夕阳的烈焰吧?我发现,沐浴在夕阳余辉里的国良叔,是那么英俊洒脱,那张深红色的方脸上,刚毅中又透出一丝温和,而且浑身上下都充满着一种力量。

我说:“我等海娃耍哩。”

“你看,太阳这么大,快落山时总这么大!”他抬头望着夕阳。簇拥着夕阳的,是一大片火红的云霞,像燃起的通天的大火。

“我和小翠也爱瞅太阳落山!”国良叔将铁锹靠在矮墙上,伸手从口袋里摸出烟,咔嚓,拿打火机点着,再把打火机甩灭,塞进衣袋,慢悠悠地抽一口,然后眯起一只眼,瞅向远方,“我俩小时候也时常在这儿耍,小翠脑筋好使呵,她能把晚霞比作好多动物,说有的像狗,有的像马,像老虎,像展翅的大鸟儿;还说有的像桃花,有的像绒花,对,就是她家那棵绒树的花。你喜欢那种花吗?咱村就她家有一棵!”

“喜欢,那种花像一团毛线球!天一黑叶子就抿上了,跟害羞一样!”

“不,不是害羞!”国良叔将目光移向我,“是害怕黑夜!天一亮,不都就张开了吗?”他那双黑亮的眼睛迸射出一种梦幻般的光影,而且脸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是活跃与兴奋的。

“嗨,你管小翠叫姑姑是吧?”他故意问我。

我说:“对呀,我叫她姑姑,翠姑。在咱们这一片儿她和我小姑姑最要好。每年,绒树一开花,老远就能闻到,我觉得那花的香味甜丝丝的最好闻!”

“对,那花最香!唉,小刚,你还不知道吧,那棵绒花树是我和小翠一起发现的!”

“你们发现的?在哪儿发现的呀?”

国良叔没有马上回答,他又抬起浑圆的下巴,望向黛青色的远山。“那年,我俩在麦地里打猪草发现的它。对,那时候比你现在还小呢。我让小翠移回去种在了院里。他爹说这叫绒花树。后来,渐渐长高了。几年后开始开花,我俩就围着看。都是第一次见这种花,也是第一次闻到这种花香!就是闻着花香,她悄悄地对我说,她长大后要嫁给我。她还让我向她保证我一定娶她。可是,后来,后来小翠的眼睛被石灰烧坏了,就看不清了,她只能闻到花的香味!”

国良叔停下来,痛苦地摇摇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扭头朝远处眺望。不知不觉,太阳已悄悄地落山了,铅灰色的暮蔼从天边漫过来。

接下来听到的消息,都是让我感到欣喜的。我小姑姑给他俩做的媒人。他们很快交换了信物,也见了面。小姑姑说,凤女还和国良开玩笑说,你可不能欺负俺妹妹,你要让俺妹子受一点委屈,看我不打你“耳脖子拐”(耳光)!国良说,哎呀,嫂子,我哪舍得呀,我疼她还疼不过来哩。我要给她当眼睛!凤女说,好!你就是她的眼睛呵!

我再见到翠姑时,她依然盘腿坐在炕上,我又听到了那声清脆亲切的声音:“小刚,小刚来了吗?”

“翠姑,我来了!”我倚住门框,回应她。眼前的翠姑和前些天完全不同了,那两条大辫子梳得那么整齐,灯光下油光水亮。眼睛又恢复原样,妩媚迷人里闪着一丝温暖的波光。只是脸色有些发黄发灰,没有了从前的红润光泽。

这时候,村南的水稻已经收割。天上传来南飞大雁的鸣叫。秋天马上就要过去了,严冬即将来临。

听说国良叔开始布置婚房,他娘也把海娃母亲叫去帮着做新被褥。海娃告诉我,听他娘说,他三叔一结婚,就带翆姑去省城大医院看眼睛呀。我问他还能看好吗?海娃说,看总比不看强吧,哪怕再好转一点也行呵!我三叔说,花再多的钱也值!

可是正在大家为他们高兴时,翠姑却病倒了,她总是头疼,到医院一检查,说是脑子里长瘤子。是在省四院做的手术,据说是毒性的,情况不大好。

那些天,我小姑姑脸上很少再有笑模样。她对我奶奶说:“小翠比我才大两岁,我记得她眼睛没烧坏时,什么都护着我,就像一个大姐姐!”说着说着,便传来轻轻的抽泣声。我心里也像让东西扎了一下。

一个多月后,翠姑终于出院了。

这天晚上,我跟着小姑姑去看望她。刚走到院里,凤女婶子从厢房出来把我们拦住了,低声叮嘱:“小芹,一定要瞒着她!”“嗯!”我小姑姑点点头。

听到我们进来,翠姑赶忙坐起来。“小刚,小刚来了吗?”我又听到了那温和亲切的声音!只见翠姑头上包了一块枣红色头巾,脸有些浮肿,但眼神却是欢愉的,有光波在流动。

“哎呀,头一点都不疼了!”说到她的病情,翠姑终于解脱般地笑着,“幸亏是良性的。不过听着怪吓哩慌哩!”

我用手趴着炕沿儿,抬脸望向她:“姑,做手术疼不疼呀?”

“有麻药管着哩,不疼!睡了一觉,一醒来手术做好了,连个梦都没做!不过嘛,好好的两条大辫子也给剪了,这还不算,又给剃了个光瓢儿!”翠姑伸手指指脑袋,禁不住咯咯地大笑起来。我小姑姑说:“头发长得快哩,长长了咱再辫上,我给你辫!”

翠姑点点头,说:“好哇!”然后说起国良叔。她说:“昨天国良来看我,说等我病一好就办喜事!”此时翠姑的眼睛格外的亮,像黑夜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

往回走时,我问小姑姑:“姑,刚才听翠姑说,她的病能好哇!”过了许久,小姑姑才说:“哪呀,不是都瞒着她呢嘛。”

可是,后来的情况却不是这样。

人们说,翠姑明显发胖了,白白胖胖的,饭量也很见长,一次能吃两个玉米面饼子,还能喝两碗小米粥。我也跟着小姑姑去过几次。果然,翠姑真的又白又胖。头上的毛巾也摘去了,头发长了出来,用红头绳束在脑后,短短的像个燕尾巴。

转眼间进入了腊月,学校放年假了。

这天,我闲着无聊,就来到村南玩耍。眼前就是那条泛白的沙土路,它是旱地和水田的分界线。 恰在这时,从东面踢踢踏踏地走来一个人,他头发蓬乱,黄黄的一张瘦长脸。他披一件旧军大衣,腰里束一根麻绳,穿一双棉鞋,边沿儿呲出黑乎乎、脏兮兮的棉絮。正是邻村那个疯子。我突然生出了恶作剧的念头。待他走近,我冲他喊了一声,喊的是我们那个女老师的名字。他停了下来。

“你,你见过她吗?”他问我,脸上倏地露出笑,那是一种近乎天真的憨憨的笑,一双无神的眼睛里也闪出一丝奇异的亮光,有些像电焊爆出的火花,但马上又消逝了。不待我回答,他痛苦地摇摇头:“她,她已经死了……不,她没有死,她让坏人给诓走了!”说完,扭转身朝前走去了,只留给我一个背影,那背影在有两道深深车辙的路上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春天再次光临大地。刚刚归来的燕子,又在村南水田里飞来飞去,开始衔泥筑巢。村南村北,到处是一派春耕的生动场景。大地复苏的气息,兴奋着刚从严冬走过来的人们的神经。

然而,翠姑的病却突然加重了。

这次,听到我和小姑姑进来,她没有扎挣着坐起来,但还是问了句:“小刚,小刚来了吗?”声音依然那么亲切,却有气无力。我有些怯生生地回答:“翠姑,我,我来啦!”

此时的翠姑,和从前哪还像一个人呢?辫子是梳起来了,却松散地团在枕边,如同一堆乱麻线;青里透黄的脸颊,憔悴得像风干的萝卜片;眼窝也凹下去,眼睛暗淡无光。她又开始头疼了,而且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顶不住时就大把大把地吃止痛药,但也只管一小会儿……

“春天人们不是都好发病呀,一到夏天,再难治的病也会好的!小翠姐,你得挺住——”小姑姑大声地安慰她,但脸上的表情却又是痛苦的。我心里也很难受,我倒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翠姑最终会好起来的。

翠姑用力点点头,深陷的眼窝里溢出泪水。小姑姑俯下身,用手给她揩拭,然后又擦自己的眼睛。这时,翠姑突然问我小姑姑:“你和国良见面多吗?”

“偶尔也碰到过。”

“他一直在等我……”

“是呀,他说,你的病一好他家就开始张罗婚事!”

这天晚上,我又听到了从村西传来的几声吼叫。随即,传来狠狠的斥责声。紧接着,是乱嚷嚷的说话声。说话声时高时低,我听出了那个沙哑的像破锣一样的声音。这个声音最响也最有力。不大会儿,那乱糟糟的声音渐渐远去了,却引来一阵狂躁的狗吠。

我奶奶说,都说老大实诚,老二奸,老三滑,可国良一点也不滑!我小姑姑说,我们在地里干活儿,都愿意和国良一个班儿。他不但不耍滑,还总让我们少干哩!

翠姑是伴着绒花淡淡的香气,离开这个世界的。这时候春天刚刚过去,翠姑是让春天带走的吧……

这天下午放学后,我又趴在那堵矮墙上看远山和落日。

远远的,我瞥见北面那块田地的阳坡上躺着一个人。是国良叔!他两只粗大的胳膊垫在脑后,呆呆地望着天空。天空飘满彩霞,一块块,一缕缕,像散落的花瓣。不,更像绒花,一朵朵盛开的淡红色的绒花!

其实,就在翠姑离世不久,她家那棵绒花树就被她父亲刨了。有人说,在院里种这种树不吉利。但也有人认为这是迷信!可是,她父亲却后悔刨晚了。

后来,听说大队长家又来求婚,却被国良叔婉拒了。再后来,也不断有人给他介绍,有的长相还不错,可他就是不答应。渐渐地,人们就说他神经出了毛病。然而在我眼里国良叔和从前一样,还是那么健壮如牛,依然是队里的壮劳力,一天挣十个工分。只是,他时常仰躺在那个土坡上,望着天空发呆。有时嘴角衔支烟,烟高高地跷着,像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高中毕业后,我走出村子,去寻找自己所谓的人生梦想。逢年过节回家,总不忘向母亲打问国良叔。母亲说,因为过了说亲的年龄,他一直没说上媳妇。父母去世后,他变得爱喝酒了,还时常喝醉。有一次躺在大街上,醉得不省人事,是母亲找人将他架回家的。再后来,听说他在村里有了相好,那女人的丈夫睁只眼闭只眼,因为国良在钱财上没少就补他家。他有两个儿子,负担自然要重一些。“人家还不是图个钱!就你国良叔那个实诚劲儿,把一百个心眼子都给了人家!”母亲笑笑说,“那是个填不满的大深窟窿。这不,俩儿子就快读大学了,他可给人家出力吧!我看他将来老了怎么办?”我还听说,那女人的二儿子是国良叔的。但也有人说不是,我问母亲,母亲叹息一声:“那还不是瞎胡猜测呀!我看长得也不像!”

可是,我倒愿意那个男孩子是国良叔的。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

这年春节回老家,母亲欣喜地对我说:“你国良叔成家了!”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国良叔结婚了?”母亲给我纠正:“是成家,不是结婚!”

我疑惑地望着母亲。母亲笑呵呵地向我解释,原来,国良叔招了个儿子,儿子不但有媳妇,还有仨孩子——俩小子一个闺女。这不,一进门他就当爷爷了!

呵,世上还有这等荒唐事?有人愿意带着老婆孩子来给人当儿子?

母亲告诉我:“前几年,你国良叔去灵寿县一家石料厂做工,和一个工友很投缘。虽说他比人家大了将近二十岁,可俩人非常谈得来。小伙子家住大山里头,他眼气咱这一带办家具厂的多,日子好过。你国良叔就半开玩笑地说,你干脆认我做干爸吧!咱们一起搭伙过日子!那人一听,扑嗵跪下了,给你国良叔磕了个响头,说,爸,你就是我亲爸呀,我一定好好孝敬您,将来为您养老送终!哎呀,把你国良叔喜欢哩,眼里都冒出泪花啦,赶忙扶起人家,说,好!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亲儿子!就这么着,那一大家子从大山里搬到了咱村。你国良叔还请本家长辈和村支书出面,立了个字据,孩子们都改了姓氏,随了他。待他百年后,人家继承他所有家产。他家那所宅院比咱家的也不小,有半亩多地呢!”

“只是,他儿媳妇儿刚开始叫不出口,你国良叔不干,说,你就得叫我‘爸爸’!那媳妇一急,连着叫了好几声‘爸爸’,你国良叔笑得连嘴都合不上了。后来,两口子不叫爸爸不开口,又知冷知热的,比村里有些亲儿子儿媳都孝顺!”母亲又补充。

我问母亲:“国良叔今年多大啦?”

“奔七十了吧!老了,总比没人管强吧!”

“是啊。”我打心里为国良叔高兴!

第二天上午,我去村里小超市买东西,在大街上非常意外地碰到了国良叔。

他正蹲在街口墙根底下,和几位老人唠着磕晒太阳。多年不见,他的确老了,曾经浓密的一头黑发已经花白稀疏。眉毛和大眼角都往下耷拉了,鼻梁也扁下去。如果将鼻子忽略不计,正好和嘴巴组成个大大的“谷”字。但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在这一群老人中,他显得格外抢眼:穿一件浅红色带暗花的唐装,脖子上围一条深红色围脖儿。

“国良叔——”我喊他。

“哎呀呀,小刚!多少年不见了?”他赶忙站起来,呵呵地笑着,一脸的惊喜,伸出两只大手和我握了。他的手还是那么宽厚有力,依然热乎乎的。

我向他表示祝贺,还和他开玩笑,说这一下你连孙子也有了,省操多少心呀!这时,旁边一位黑脸老汉也笑着打趣:“嘿嘿,你国良叔多厉害!一枪没打,一颗子弹没费,就当上爷爷啦!看人家!”大家都哄地笑起来。

国良叔扎煞着两只大手,也呵呵地笑着,对我说:“孩子们待我都不赖!每天晚上,我儿子都得给我弄俩小菜,让我喝上二两!”又低下头拍拍衣服,“你看,儿媳妇给我从城里商场买的!我说我哪穿得出去呀,咱一个土老百姓,也穿唐装,让人笑话哩!这是人家城里人穿的嘛!可俺儿媳妇死活不干,她说,爸,现在才不说乡下城里头哩。咱乡下缺什么呀?你说电视、电脑,还是上网,还有天然气,哪一样和城里不一样呀?你观念落伍了!你就穿,一定得穿!”国良叔说着,禁不住放声笑起来,“你看看,我哪拗得过孩子们呀!嗨,还给我买了条大红围脖儿哩,说是在电视上见的,城里的老人们时兴戴这个,看着年轻,也喜兴!两口子在咱村的工业园上班,挣得都不少!”

还是那个黑脸老汉,朝国良叔挤挤眼,笑道:“啵,你这老家伙,倒成香饽饽啦!无利不起早哇,人家图什么?”

真真切切地,在这一刹那,国良叔怔了一下,但马上哈哈地笑了,那两只明亮的眼睛,顿时陷进了厚厚的笑纹里:“嗨,图呗!这人,谁没点私心呀?咱活了大半辈子啦,什么不明白……”

我的目光落在了国良叔那条深红色的围脖儿上,渐渐地,它幻化成了一朵朵的绒花,那大片的绒花如同撑开的一把大花伞。只是,绒花远没有围脖儿红得热烈。可绒花是有香气的,那种属于纯天然的甜丝丝的香气不但飘出老远,而且还久久不散。

我突然想到,其实绒花树学名称作“合欢树”!

在我们这块土地上,这种树倒不鲜见,只是即便发现了,也很少被人移种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