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说 | 当银幕上的女性凝视深渊,看到的是万千自我的倒影 《初步举证》及其关涉的女性议题
舞台纪录电影《初步举证》中文版海报
“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每三位女性中就有一人遭受过不同程度的性别侵害。电影《初步举证》主人公泰莎的一句台词并非危言耸听,有观众在观影后留言,那些因无法共情而在影院中昏昏欲睡的人,也许才是少数幸运儿。
艺术与现实的互文,将议题引向更深广的空间
这部舞台纪录电影源于一部独角舞台剧,2022年在伦敦西区首演后获得广泛关注,并成功推动了英国法律改革,促使性侵案件审理中“陪审团需优先考虑受害者证词”的条款修订。
此次是这部剧作的英国国家剧院现场NTLive高清影像首次在中国院线公映。影片围绕主人公泰莎的经历展开,她是一位出身工人阶级的女律师,靠自身努力跻身精英之列,却因一次约会遭遇性侵,由法律的辩护者转变为受害者,这种角色身份反转,一方面聚焦于性同意的复杂性,揭露了司法体系对女性受害者的系统性压迫;另一方面,将法律程序“看似中立,实则存在性别化差异”的弊端投射于银幕之上。
朱迪·科默用精湛的形体塑造演绎了泰莎遭遇侵害前后的状态变化。
泰莎作为辩护律师的职业生涯,恰恰是父权掌控下司法最完美的注脚。她曾一度志得意满,熟练运用“酒精造成记忆偏差”的辩护话术,将暴力消解成暧昧的罗生门赢得审判。法律精英心照不宣的辩护策略,实则是系统性的性别暴力——将性侵犯罪异化为情感纠纷,将权力压迫伪装成两性博弈。而证据链的性别枷锁在性侵案中尤为狰狞,生物学证据的72小时有效期与受害者的心理创伤期形成致命的时间差。当法律要求受害者以理性克制的态度来证明伤害的真实性,这本身就是荒谬的。
《初步举证》剧照
遭受侵害后,深谙“程序正义”的泰莎陷入了巨大的心理恐惧之中,当她失魂落魄地在街头被冷雨淋透——演员朱迪·科默用入木三分的细节表演成功地传达出泰莎愤怒和恐惧的根源——即便是看起来独当一面的现代女性,一旦进入到性别角色当中,仍然无法逃离由整个社会共谋的潜在编码——从至亲到接待警员,加害者之外,人们的态度无不更加凸显了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时,女性急剧“收缩”的自主性。正如没人能提着自己的头发摆脱地心引力,面对种种目光的审视,无论哪一个个体,都不可能完全自外于父权社会所建立的价值评判体系和文化心理——而此时,无助的泰莎一大段疯狂而破碎的内心独白,几乎是她接下来遭遇的预演。
《初步举证》剧照
挨过历时782天的煎熬,面对庭审中愈演愈烈的怀疑和“挤压”,崩溃边缘的泰莎道出“法律要求的是完美受害者,但现实中没有人是完美的”,直接呼应性侵受害者常面临的二次创伤之余,也将反思延伸到暗含性别化、差异化的更多社会场景和社会心理中探讨——艺术与现实的互文,将“完美受害者”的本质和盘托出——“受害者有罪论”这一性别暴力的典型话术,同时指向的是女性议题更深广的空间。在该片北京首映礼上,北京大学教授戴锦华一针见血地指出,“完美的犯罪和完美的受害者,本身都是在父权逻辑内部被想象和制定出来的”。即便身为某些情境下的“胜出者”,如影片最初对泰莎成功职业经历的讲述那样,这种包裹着合法化外衣的竞争机制,使女性无论“胜出”还是“出局”,都难以逃脱性别维度上始终处于弱势的宿命。
当“自尊、自立、自爱”的标榜和父权成功学意义上的“失败”同时降临在某一个体身上,制度性的胜出者一夜之间沦为制度性的受害者。泰莎饱受罪疚心理折磨,一面受到道德和法律的双重审判,一面不得不反复揭开伤口陷入自证的深潭。一次次被动的伤痛回忆击碎的不仅仅是泰莎的尊严,同时令女性群体所面临的困境无所遁形——所谓女性的成功,不过是父权操控下镜花水月般、随时可能幻灭的“被施舍之物”,一旦触及权利掌控者的利益便面临全盘崩塌的可能。
《初步举证》剧照
也正是这一幕极具讽刺的对照,由点及面地把整个制度体系层面的性别属性及其残酷性剥离出来给人们看——父权社会定义下的“完美受害者”,一旦准确、富有逻辑、清晰理性地叙述人身受到迫害的过程,则极有可能被法庭认定被害是虚构或者预谋的;但如果沉浸在伤痛中,不能提供一份完美的证词,法律意义上的主张便会因为缺少事实证据而不成立——泰莎面临的这一悖论,何尝不是万千女性生存空间受到挤压的痛感缩影?此刻,坐在观众席中的无数个“我们”,亲眼目睹的不仅是某一个体的创伤独白,更是整个性别在历史审判席上的艰难自陈。
总有觉醒者破壁而出,由凝滞的岩层蔓生出更坚韧的形态
当泰莎试图用支离破碎的证词重构真相,《初步举证》所能提供的不是答案,而是重重叩问——在女性意识集体觉醒的今天,我们是否有勇气重新定义公平和正义?答案或许就藏在那些未被采信的证词里,在千万个泰莎拒绝沉默的刹那。
当法官以“避免左右判断”为由请陪审团暂时退场,泰莎的“私密独白”将故事推向高潮,升级为对话语权的争夺——没有男性占据绝对比例优势的陪审团凝视,没有将PTSD的闪回症状污名化为证词漏洞的交叉质询绞杀,女性的创伤叙事终于挣脱出父权话语的桎梏——颤抖的呼吸、中断的语句、混乱的时间线,这些曾被法庭视作降低可信度的因素,于此刻构成了一场精妙的身体政治宣言——这些外化的表现既是对施暴现场的重现,又因颠覆了“得体陈述”的规训而成为反抗暴力的武器。
《初步举证》剧照
影片结尾,无声的呐喊指向的是更辽阔的性别革命。当泰莎将案件卷宗放置妥帖,“初步举证”已然撼动制度性霸权的冰山一角。没有定罪书的胜利或许显得悲怆,但由本案开始的“举证”业已如星火燎原,萌发着新的叙事可能。
近年来,除《初步举证》之外,越来越多当代女性主义电影走进人们的视野,铁幕裂解的回响并不一定诉诸宏大的叙事,而是更多将日常生活的褶皱层层展开,让沉默的暴力显影,让隐形的枷锁现形。
女性主义影史经典《让娜·迪尔曼》海报
《让娜·迪尔曼》剧照。这位主妇的全部身心日复一日地在平平无奇的日常劳作中消耗殆尽
在香特尔·阿克曼的长镜头下,长达3个半小时的时间里,女性主义电影经典《让娜·迪尔曼》的主人公日复一日擦拭餐具的仪式性动作——那些被规训成“理所当然”的日常一瞥,在机械重复中暴露出其暴力本质:被擦除的不仅仅是污渍,更是女性主体存在的痕迹。当这位家庭主妇突然举刀,刺破的不仅是伪善的平静,更刺穿了假日常之名编织的谎言之网。
电影《泳者之心》中文版海报
《泳者之心》剧照
相比将让娜·迪尔曼逼至绝境的谎言,在《泳者之心》中,以父权语言对女性经验横加干涉的暴力则呈现为毫不掩饰的原始形态——横渡海峡的过程中,解说员不断重复的“不可能”论断、媒体镜头对女性身体的窥视共同编织成不怀好意的罗网,等待任何胆敢挑战的人自取其辱。而当特鲁迪最终抵达目的地时,先是双手触碰浅滩沙粒再缓慢起身站立的特写,成为对所有否定和质疑最为诗意的反驳。
《泳者之心》剧照
当银幕上的女性开始凝视深渊,她们看到的不是虚无,而是千万个自我的倒影。那些拒绝被收编进男性叙事模板的女性经验,正将对主体性的建构引向不同面向——正如德勒兹所构想的根茎植物般,在凝滞千年的岩层中,蔓生出更坚韧的形态。
(图据网络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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