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破心中鬼,才得悟真经——评海桀小说《诡步探戈》
纵观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现实主义是研究者绕不开的话题,也是作家无法回避的写作范式。甚至,放宽到整个中国文学史,现实主义也长期作为文学主流,一度被宣扬和接受。然而,近百年来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从文学研究会“为人生”的呼吁,到大众文艺、普罗文学的喧嚣,再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所提倡的“深入生活”“革命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及至“新写实小说”的细节摹刻,诸多艺术主张的轮番上演,印证了现实主义的广阔性。然而,如何参透现实主义的本原,至今仍是一个引发创作者和研究者关注与探索的话题。
海桀的最新中篇小说《诡步探戈》发表于《钟山》2025年第1期,其围绕电影制片活动中出现的种种意外、冲突,描摹了影视业的人物群像。小说里有一个可谓题眼的情节,剧本原名《鬼步探戈》,在投资人刘总的干涉下,先是改成了《瑰步探戈》,最后又更名为《诡步探戈》。这三个gui字,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小说的主题:世事常出诡异,而又常常粉饰以瑰丽,病源却在人心有“鬼”。小说家慧眼辨真假,勘破人心之“鬼”,才能解密世事之诡,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走近现实主义创作的真谛。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小说开篇就写投资人刘总对剧名不满,这便打乱了制片人汤斌的节奏。开机在即,临时更名费时费工,又违背剧本创作原旨,实属出力不讨好。刘总为何非要改掉剧本题名?小说里刘总给出的解释是,一个正能量的故事不应该“起个神神叨叨的名字”,而且“现在市场不好做,尤其电影,既不能抱残守缺搞教条,更不能标新立异玩旁门左道!”不然,投资没有产出,没法向各方交代。但是,汤斌却无法认同刘总的解释,还想请赵虹和刘总沟通,因为“两年多的时间,单是剧本就修改过六七遍,还开了两次研讨会,无论如何也不该开机之后再改剧本啊!”
接着,原本主动要求剧组在小高岭拍摄的当地政府,居然视合同为无物,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剧组的场地使用请求。也因为这一变故,剧组中出现了连锁反应,整个剧本不得不修改,烟火大师弓万强的周密准备成了冗余,妻离子散的他沉迷酒精,让徒弟出马。而徒弟黄涛的错误处置又令爆炸装置意外起爆,威力惊人,炸伤了自己。精明能干的制片主任高桦急火攻心,住进了医院,整个剧组处于分崩离析的边缘……一部平平无奇的、正能量的剧本,眼看就要成为烂片,没想到峰回路转,竟然在吕方导演的运作下力挽狂澜,票房取得巨大成功,斩获诸多奖项。小说情节的反转令读者心惊,现实又何尝不是如此,常使人感到吊诡。
小说家基于现实批判精神、敏锐的观察力、强烈的问题意识,抓取了生活的诸种细节,并及时发现了暗藏于生活河流之下的暗礁和漩涡。现实生活的细节呈现在文学世界中,不失真已属难事,至于激起读者的阅读兴趣和揣测欲望,更属难事。《诡步探戈》这一“诡”字,恰到好处地将现实生活中的吊诡之处,放在小说的显微镜下。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指出,现代社会中作为一个鲜活生命的人被简化了,“人的生活被简化为他的社会职责;一个民族的历史被简化为几个事件,而这几个事件又被简化为具有明显倾向性的阐释;社会生活被简化为政治斗争……小说也受到了简化的蛀虫的攻击。蛀虫不光简化了世界的意义,而且还简化了作品的意义。”现代社会这种对人的“简化”蔓延到了小说创作中,使得小说本来“照亮人的存在”的可能性被消解了,使得“小说成为一种最高的智慧综合”的路径被阻碍了。也即是说,对于小说家而言,最重要的绝不是奉了特定主题和宗旨进行固定题材的创作,而是要呈现现实社会生活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可以是喜剧之后的悲剧,也可以是祸福相依,还可以是平静湖面下的暗流、平淡生活中的诡异。
就小说艺术而言,仅仅是再现世事的诡异,似乎还缺几分滋味。海桀《诡步探戈》从世事的诡异出发,追溯人心深处的名利鬼、金钱鬼和色欲鬼。在小说中,原本主动争取拍摄的当地政府,却鉴于拍摄活动可能对生态环境造成破坏,转而不配合剧组,原因竟是“生态问题,是对当地领导班子考核的重要科目。”可以说,政府态度的陡转乃源于官员内心深处的名利鬼作祟。同样地,在拍摄毒贩逃亡一段时,上游突然开闸放水冲翻了船只,演员有了生命之忧,导演吕方还在激情澎湃地抓拍英雄,虽说敬业,却未免显出“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冷漠。因为地点变化,就要改剧本,编剧河元二话不说就进行剽窃式修改,以至于令汤斌感到“似曾相识”。然而汤斌却不以为然,大编剧鲁可都劝诫编剧们不要再陷在经典艺术上了,而是要面向市场,“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会抄不会抄”。小说结尾处,当汤斌得知小齐被吕导带走之后,借着酒兴说:“是人,就得有人性;有人性,就得有追求!”王然接道:“是花,就得开!”众人哄堂大笑,笑的是权色交易的卑劣,其中透露出勘破卑小人性却又无可奈何的苦涩。海桀正是从这些话语的缝隙中,窥视人心深处的鬼,还原人性的本来面目。
在《诡步探戈》中,人心多变、人性复杂,高桦、超美、童欢、弓万强虽然都是经验丰富、业务能力突出的片场老手,却也有各自的性格弱点和迥异的人生经历。正因有了这些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小说叙事才能在“人生”与“戏”之间搭建颇具张力的互文空间,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进一步上升为某种存在哲学。从世事之诡到人心之鬼,《诡步探戈》的叙事呈现出这样一种反差美学:人世喧嚣至极点之后,人心反而趋于寂静。你方唱罢我登场,接着奏乐接着舞,同演一幕人生悲喜剧,筵席最终却不得不散场,众人皆各奔东西,相忘于江湖。从此,江湖上流传着一段段八卦和传说,徒留茶余饭后的刺激和欢愉。恰如作者海桀多年前的一段夫子自道:“忽然觉得,许多时候,写作对人生而言,正如路旁的过客,不过是伫足的感伤,不过是途中的一瞥。”相比于人间烟火,文学的感伤显得有些渺小,有时甚至不值一提。但作家之所以不懈守护文学血脉,恰是因为在对生活和人性的热爱中,在不屈前行的写作中,能够体味源自大地和希望的最高幸福。
勘破了人世诡异背后的人心之变,并不意味着憎恨和绝望,而是在人性的撕裂和文化的断裂中,持续寻找生活的希望所在,探寻一种以文学启蒙人心的可能。只要沿着这条道路向前走,不放弃热爱生活的初心,最终总能悟得现实主义的真经。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还需要更多的窥探人心而热爱生活的现实主义杰作,用以刺痛进而唤醒日益麻木的神经,点燃同时代人最需要的希望火炬。
作者系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