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爱的未来——何田田《北欧玫瑰》读后
《北欧玫瑰》里,温州看上去是背景,实则是药引子。这药引子,曾经法力无边,红极一时,有着极为独特的气质,所以,才配作药引子。药是权力,是爱。这药明着治病,暗地害人。想治什么病?缺爱的病。在治什么人?几个女人。当然,这里的爱并非是多高深的爱。爱如此复杂,人们一次次阐释,却无法真正说清,只知道,爱是含着些形而上意味的。但《北欧玫瑰》里,除了顾雪,剩下几个女人想要的爱,却是一点形而上意味都没有的,是至俗的爱。男人给的汤臣一品百万婚礼,ROSEONLY永生玫瑰,LV蛋糕,几十万的包包。对她们来说,这些是爱,或者换一个词,这些是体面。也对,连她们自己都说,“不是所有人在一起,都是因为爱的”。
人们常说,做人要体面。可体面从来不是自己给的,它需要有他人的凝视,光短暂一瞥远远不够,要狠狠一剜,再一剜。眼神里是一定要加刀子的,不然,怎么对得起自己?刀刃上涂一层淡盐水,浓了不敢,太淡又没效果,配比要刚刚好。刀子要逆光,迎着光太亮,不显山不露水才好。假装不经意刺向对方,用极快的动作搅动,伤口遇盐,一定痛极了。拔刀早就练过多次,并不会带出多少血肉,拔出的一瞬,这刀便化作一把桃木剑,伪装成关心的样子,笑着说一句,求神佛保佑,我希望你一切都好。每句保佑里都藏着恨,恨你,也恨自己。我对你如此,你对我也如此,我们彼此扯平。有时,你在某一局输得太彻底,我会对你心生怜悯,和你聊女人韶华易逝,红颜命苦。但你要知道,我的仁慈是因为你这局永无翻盘之时。几句用心良苦的话也并不是对你说的,只当是对天说的,像给寺庙捐灯,为的是积功德,在神佛那里记一笔,假以时日帮自己挡灾罢了。所以,高盈在洗手间对哭过的江月说:“女人的时光宝贵,已经耽搁了五年,现下刹车还来得及。”在发觉江月和男友的合影显露着幸福后,高盈意识到,江月得到的爱大概是比她多的,那点善意很快消失殆尽,桃木剑又化作刀,刺向江月。“既然能挣钱,怎么也得买只真包吧?”
所以你看,一局终,一局始,从未停过。这几年有个流行的词,叫“雌竞”,讲的就是这个。还流行一个词,叫“拒绝雌竞”。有些女人一提雌竞,便立刻向上天表忠,自己将永葆仁慈悲悯,永不彼此伤害。又或者,旁人一提起这词,她只笑笑,假装“雌竞”只是社会上的一阵风潮而已,她自是格外清高的,不与这风潮为伍的。高盈、江月、马倩倩,大概就是这样的女人。
你若和她们聊奢侈品,三人大概会你一句我一句地不经意透露自己的见多识广。她们会聊LV店里只给喝依云的水,而CHANEL家Alain Milliat的橙汁随便喝,爱马仕小黑屋里摆的大理石茶几,花纹也不过是最普通的鱼肚灰。尤其是马倩倩,估计正摆弄着她手上抵得上一套房首付的蓝宝石戒指,眼睛边瞟向远处的顾雪,边说,贵宾特卖会以后我可不去了,摆明着抢我的钱。此刻江月估计正琢磨着这是个什么样的会,假装很懂,故作镇定,问,姐,你一般都背哪个包去呀?高盈和马倩倩一定会笑,边笑边轻拍江月的手臂,带什么?人家是谢绝携包入场的。尴尬几秒后,最终,三人的目光大概会不经意地汇合,聚在顾雪身上。
上面这段,是小说里没有的,是我联想出来的。这就是何田田的厉害之处,每人只短短几句描写,便让读过的人脑补出人物的全貌,甚至她们的精神世界。能做到这样的人,很少。好多作者写了好多年、好多篇,却依旧无法用短短几笔把人物写生动,而作为文学新人的何田田却做到了,可见其潜力。何田田的另一个厉害之处在于,俗人俗事这世间很多,写的人也多,但一不小心会写得很俗,这个俗是指文学上的俗。也就是说,变成了俗人俗事铺陈,一点文学性也没有了,像故事会,像郭敬明的《小时代》。而何田田却写得像张爱玲,尽是冷眼旁观,尽是哀叹悲悯。但何田田却比张爱玲温柔,张爱玲不跟着人物哭,只放任人物哭,或是捂住人物的嘴,叫她不要哭,边捂边在心里说,这路,可是你自己叫它开始的,由不得旁的。何田田却是,时不时地,和人物一起哭,这哭是不太敢出声的。
一出声,就会惊扰到高盈、江月、马倩倩。表面上她们看起来一副对生活运筹帷幄的样子,实则她们足够脆弱,所以她们需要那味“药”。温州这药引子,把药引到她们全身,药力极大,有回光返照之感,让她们在人前看上去手握权力,手握爱。可这里的权力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政治权力,而是“我有驾驭男人的资本”的权力。这里的爱,是从男人那里得来的至俗的爱。核心都不是自己,却是男人,只是男人。她们在心里把男人供作神明,许愿,还愿,反反复复,无法戒断。以为只要心中怀着念想,总会被施恩,总会得到冥冥之中的某种福报。若是被辜负,会怨对方,最终,怨的还是自己。没办法,周身是海,一人只可上一船,浮浮沉沉不得不认。这顿所谓的顶奢晚餐,看似在摩天大楼里,实则,是在海面上,在船上。几个女人把船锚掷向海里,因为惯性,船会滑行一阵,然后缓慢停下,停到哪里便算哪里。每个女人的船不同,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素雅,有的华丽,每船的重力不同,所以,即便同时掷下船锚,它们却停在了不同的地方,索性每艘船距离不算远。于是,这便是宴会的座次了。
众人坐定后,我的联想又开始了——高盈和马倩倩猛然看到有什么东西从江月口袋里滑出,再一看,是条鱼,好大的鱼。原本江月将口袋缝了几针,就为了这鱼不溜走,却是天不遂人愿。赴宴前,她往鱼肚子里塞了不少身家宝贝,藏在口袋里,为的是让她的这艘船更沉一些,越沉,越经得住风浪。原本等众人坐定,摸清她们的底后,终于知道怎样游刃有余地应对,再从口袋里掏出此鱼,交给厨师。一边惊慌,一边假装自己足够慷慨,足够见过世面。正惊慌着,顾雪出现了。顾雪是上天派来救江月的佛,或者说,她是来救在场所有女人的佛。她出现后,这几艘船就没停止过晃动,人们纷纷晕船,先是男人,然后是女人。男人努力下船,想和这从天而降的佛私语几句,看看有没有机会下船,与祂共往极乐世界。女人却努力保持冷静,一边用手扶着快要掉落的面具,一边终于有机会问自己的心,我究竟,要的是什么?大概是问不出答案的,人是很少对自己说真话的。
只有顾雪,她对自己说着真话,也对他人说着真话。她说:“我觉得雪花最美。”大概因为她有过无法留住的爱,而雪花是人永远无法留住的花,无法被采摘,无法被封存,无法被纪念,也无法被埋葬祭奠,就像人心,就像这世间万千的关系。所以顾雪更像是一个符号,提醒着在座的各位,你们视为珍宝的“药”,最终会带领你们,驶入无望的未来,或是,无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