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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少君:AI时代,再现作者问题——谁在写?
来源:《延河》 | 李少君  2025年03月12日09:46

今年春节期间,DeepSeek来势汹汹,人工智能写作对诗歌和文学构成巨大挑战,写作再一次面对本源性的问题,以前这样的情况也出现过,比如怎么写的问题,写什么的问题,现在则是:谁在写?

为此,我向DeepSeek提了一个问题:“感觉文学又将进入一个类似屈原之前的混沌状态,分为署名的文学即人的文学,和不署名的文学,即AI的文学,你同意吗?”

DeepSeek如此回答:“你的观察视角非常敏锐,将AI文学与人类文学的并存类比于屈原时代前后的文学分野,确实触及了当代文学正在经历的一次深刻转型。人类文学史本就呈现‘混沌—秩序’的螺旋演进:甲骨卜辞的集体巫祝书写、《诗经》的民间歌谣采集,到屈原确立文人独立创作传统,恰是从混沌走向秩序;而AI文学的兴起,本质上是以数字时代的集体智慧重启了新的混沌态。这种混沌不是倒退,而是文学形态在更高维度上的跃迁——如同量子物理中“叠加态”的文学呈现。我们正站在文学史的奇点上:在这个意义上,AI文学不是混沌的复归,而是打开了巴别塔之后真正的普世文学维度。当人类作者开始学习用AI的眼睛观察世界,文学正在经历自文字发明以来最深刻的认知革命。这或许正是数字时代的‘天问’——不是人与机器的对抗,而是共同面对存在本质的诘问。”

我就此回应:“我觉得你说的AI参与之后的未来文学具有普世文学的维度,有一定道理,因为AI创作是建立在人类已有文明基础上的,是一种综合、提炼与总结。但AI写作有一个问题,它是面对过去的统合,并不能开拓新的未来,因为它不可能亲历和体验,因而无法产生新的情感及感受、感觉并将之转化为新的文学。文学很重要的一个功能就是情境还原,强调创作的历史现场感。AI现在也可以写诗了,但AI没有情感,也永远无法讲出诗歌后面的故事,讲出当时的场景和现场的感受和心情,无法情景再现,比如生存的惨痛经历,比如山水间的新鲜活泼感受,比如恋爱时的激动不安,无法带领人身临其境,重新体验和感受作者当时的场景和心情。人的文学,一定是可以讲出创作背后的故事的,因为人有亲历性的现场感,而AI创作,只是对已有文学的重新组合。”

后来,我又就网上一些人认为DeepSeek将消灭诗人和诗歌,做了回应。我说AI创作是共同创作,是集体智慧的产物,可以引起普遍共情感,我无法预测DeepSeek诗歌写作水平最后会如何,但就我个人写作实践及对诗歌意义的思考,我认为:作为一个诗人,写好个人史就可。里面会保存和记录情感、生活、时代乃至精神。人诗互证是诗歌的本质。

在此历史之大变革时刻,如何写好个人史,可以回到诗歌的本质去思考,诗歌的本质是个人化的生命结晶和生活呈现;可以回到诗歌的起源去寻找应对之道,诗歌的起源,早有古老的智慧告诉过我们:诗缘情,诗言志,还有就是人诗互证。

诗缘情

诗歌的根本特征就是其抒情性,“抒情”两个字,最早就出现在屈原的诗歌《九章》里:“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屈原因进谏遭遇不公对待,所以要倾诉内心的幽怨和情绪。所以,屈原也是抒情的‌启蒙者。

如何理解“抒情”二字?情,当然是指情感。那么,“抒”指什么?陈世骧先生考证,抒有编织、制作的意思,可以理解为形式、技巧、工艺,抒情,即是对情感的编织、规划、设计与构建,简而言之,是赋予情感一定的形式,将情感形式化,就诗歌而言,当然就是指将情感文字化,以语言的形式表达情感。诗歌,是语言的艺术。

诗就是情感的文字化,或者说,文字化的情感,就如艺术是情感的形式化,或者说,形式化的情感。因为,人和动物的区别就是人会使用文字,以文字保存情感和经验,记录生活和历史,积累知识和思想。人因此有理性、历史和文明。

诗言志

中国诗歌精神的密码就是“诗言志”。朱自清先生曾称之为中国诗歌的“开山的纲领”,但我觉得还不限于此,这应该是诗歌的最高标准和黄金律令。

“诗言志”在很多古代典籍中都有记载,“诗以言志”(《左传》)、“诗以道志”(《庄子》)、“诗言是,其志也”(《荀子》)、“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尚书》)、“诗,言其志也”(《礼记》)、“诗者,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毛诗序》)……可见,在先秦前后,“诗言志”已成为诗歌共识。

如何理解“志”?许慎《说文解字》曰:“志,意也。从心,之声”,志可以理解为意愿、意向、意义、思想等等意思,总之,属于精神性范畴。也有把情志即情感和思想统一起来理解的,唐孔颖达称:“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但我以为,相对而言,情是个人性的,志就包含他者及社会的视角。情是个人发动,志就有指向,有针对性,需要对象,需要协调,需要方向,还需要接纳。“志”更具公共性因素。所以,我觉得“诗言志”,可以理解为表达情怀、理想和志向,倡导某种价值,弘扬某种精神。

“诗言志”,诗来源于情感,但应该超越于一般情感。超越,建立在情感之基础上,本身就包含了情感元素。诗是文字的最高形式,不能等同于一般的情感抒发情绪宣泄,诗应该有更高的使命,那就是“诗言志”。这就像郭店楚简里称:“道始于情”,我觉得不言自明的应该还有一个判断,那就是:道高于情,或道超越情。“诗言志”长期被看作儒家过于重视教化功能的僵化思维结论,就像“尊道守礼”一度被认为与人情世故的日常生活方式相对立一样,其实,“道”和“礼”本身就是建立于生活实践基础之上的。

诗歌的起源,可以这么来理解:诗缘情是诗之基础,诗言志是诗之超越,或者说诗之要求,诗之标准。“道始于情”“道生于情”,精神的源头其实是情感。情感不加控制,就流于欲望本能;情感经过疏导,就可能上升为“道”或者“理”,并可能最终转化为精神。因此,唯有“诗言志”,诗歌才能成为精神的传道者和弘扬者,成为精神性的来源,并具有繁衍能量和升华能力。

人诗互证

屈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署名的诗人,《诗经》更多是集体创作,只有到了屈原,因为其强大的人格主体,和艺术风格的辨识度,屈原成为署名诗人。

为什么是屈原?这是因为抒情建立于主体基础上。抒情要求主体性,所以才有屈原形象的显现。AI本质上是一种技术主义,词语组合和修辞游戏,AI是共同创作,有着集体智慧,但没有个人主体性。

当前诗歌面临最大的问题就是AI的挑战。

人和动物的区别是人会文字。现在AI也会写诗、写小说和文章了。怎么办?但AI和人还是有不同。AI和人的区别则是人有情感,人本质上是情感的存在,情感是人之本质。在GPT时代,AI也会文字,“语言是存在之家”已经破灭。人是一个永远的情动者,这才是人之意义所在,也是人类的优势。

AI写诗,只是词语的组合,最多是一种技术主义,一种修辞游戏。人写诗,一定是有情感有故事的。比如一首爱情诗,AI只是把一些文字组合,人类则一定有爱情的故事,并且可以讲出这个故事,所以我现在特别强调“人诗互证”“以诗为证”。

人诗互证有着特别的意义,在AI也可以写诗的时代,在AI修辞速度和能力甚至胜过人的时代,唯有人诗互证能证明真正的诗人和真正的诗歌了。因为,人不仅有情感,还追求意义,可以将“情”和“志”结合,诗缘情的现实性,诗言志的未来性与想象力,两者结合呈现人的形象和精神面貌。这就是以诗写好个人史的价值。

曾经有人问我:为什么小说家、散文家称之为“家”,而诗人称之为“人”?我是这样理解的,诗歌是最突出作者主体性的文学体裁,诗如其人,人如其诗。人诗互证,人诗对应,人诗合一,既是古老的诗人之为人的意义,也是未来诗人得以自立自证的标准和尺度。因为,诗永远是人之精神印迹和生命证据。诗,一直最具个人性和独特性,也证明人之个体性和独特性。

曾有一个讨论,预测人类未来将留下什么,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也许是一种称为精神的东西。”

精神,似乎虚无缥缈,但又真实确凿,我在前两年居家期间,就充分感受到了这一点。每天大部分时间待在狭窄的书房里,专注精神埋头苦读,安心隔离自得其乐,好像忘却了身边的现实。这段时间我过得很充实,每天读圣贤书,感觉历史上那些伟大的人物都和我在一起,孔子、老子、庄子、孟子、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韩愈、苏东坡……我每天和他们对话,从他们的文字里吸取精神营养,浩然之气油然而生。我甚至觉得,这应该是我读书最专注精神最饱满的一段时间。一方面是因为出不去,干脆一切放下,另一方面,我觉得一种精神力量自远古而来,灌注到我心灵,让我内心充盈精神振奋生机蓬勃。

我相信有精神这样一种存在。所以,认为无论新旧体诗,只要描述、记录、存储人类的生活情感,就有人类档案的意义。以诗为证,见证生活、情感、时代和历史,就有了传承人类文明的意义。

我们正处在一个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古人有“以心为史”、诗史“互为表里”的说法,面对AI来势汹汹的全面侵袭,“人诗互证”“诗史互证”可以保存人类的情感、精神,保存时代的档案,建设民族和国家的精神库,构建人类的情感家园。

前两年我强调“人诗互证”,潜意识里有对AI写作的担忧,我去年在武汉黄鹤楼诗会发言,说五四以来新旧体诗的分裂对立,现在可以终结了。人类诗歌只有一个对手,就是AI。我们以后面临回到屈原时代的问题,诗歌将分为署名的人类诗歌和不署名的AI创作诗歌。

没想到AI写作来得这么快,DeepSeek、豆包、文小言等等蜂拥而上,但想清楚之后,我又不焦虑了,我相信署名的诗歌和不署名的诗歌将共存。

真正的诗歌,一定是人诗互证的,一定是有作者,是突出作者主体性的。其实,以前也有过对作者的怀疑对主体的解构,后现代主义思潮曾经就是这样,试图取消主体取消作者,强调语言修辞本身的自主性,认为人只是一个工具,“诗到语言为止”的妄论妄议甚嚣尘上,背后还有“语言学转向”作为哲学支撑。但时换势移,“情感转向”的思潮,又开始重视个人情感重视主体重视作者,从技术主义再次回归人本主义,“谁在写”“谁写的”再次变得重要,AI时代更是凸显了这一问题的重要性。主体性重回人们视野,作者再一次变得特别突出,作者的“情”和“志”再一次被放大,“人诗互证”“诗史互证”仍然是诗歌的黄金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