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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5年第4期|武歆:天津师傅(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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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天津文学》2025年第4期 | 武歆  2025年04月11日08:31

 编者按

《天津师傅》以天津老字号食品厂退休工人李宝顺的晚年情感生活为线索,塑造了一位对天津传统食品行业充满无限热爱的天津工人形象,小说在附录中以评书形式回溯了“大钟酱油”从建立到改革发展的沧桑之路,语言津味儿浓郁,颇具天津地域文化色彩,在当代生活的快速节奏下反而呈现出沉着的气质,展现历史传承的工匠精神与人文关怀的可贵。

 天津师傅

 // 武 歆     

1

半年前,李宝顺还是李主任。现在变了称呼:退休的老同事,改口叫他“老李”;年轻点的,喊他“李师傅”;走在街上的陌生人,问个路,喊他“老师傅”;有的老同事,叫顺嘴了,还喊他“李主任”,他马上纠正:“不,不,老李。”半年前的李主任,还有更早前的李主任,无论春夏还是秋冬,回到家时,天早已黑透,过年过节,也是很晚回来。如今被称为“老李”“李师傅”“老师傅”的李宝顺,想要快点忘掉李主任的日子。忘掉旧过去,就得想出新办法:天天在家写大字,是个好办法,脑子灵活了,胳膊腿儿又出现问题——僵硬、皱巴。琢磨来琢磨去,得出去遛弯儿。出去遛弯儿,尝试新生活,认识新的人,能够快点忘掉过去的李主任。

李宝顺住在平安里,这里是全市最早的拆迁安置小区,有三十多年的历史。房子已经老旧,小区路面坑洼,下雨积水,骑自行车颠屁股,颠得胯骨轴儿疼。可也有优点:平安里还有周边地区,生活设施那叫一个齐全,说齐全,还不太准确,应该叫丰富多彩。市区少见的澡堂子,这里有好几家(市区早就叫洗浴中心了,这里挂着的牌匾还叫浴池,老百姓还喊澡堂子)。澡堂子里的“老三样”——搓背、修脚、按摩肩膀头子照旧保留;泡完澡后的“老两样”——茶水、青萝卜还没变。只不过,不说“青萝卜”了,直接喊“沙窝”。李宝顺住在顶层六楼,下楼速度比以前慢了。出了楼栋门,没有几步路,拐上一条小街道,能看到好多热闹的小铺子,李宝顺少年时代见到的行业,这里还都有。有锔锅锔碗的,有卖自行车脚镫子、车闸皮、车铃铛的,有绑墩布条、砸皮带眼、旧鞋改新的,早点铺炸馃子的——跟小时候吃的馃子一样,个大,挺括,深铜色,还有一家叫“时年香”的早点铺,老品种、老味道:豆腐脑、嘎巴菜,卤子是牛肉汤打底;云吞的汤,是纯正排骨汤,鲜白鲜白的;卤子里的小配料——木耳、蘑菇、黄花菜,实打实,真材实料。已经有俩娃的“九〇后”闺女说了无数次,要给爸爸在市里买个房,带电梯的,父女离着近,还能互相有个照顾。李宝顺摇脑袋,坚决不去市里住。不去的第一个理由,在平安里过得悠闲自在;不去的第二个理由,在平安里过日子,能让他回忆起来许多往事。人老了,要是没有了触景生情,这日子过得有啥劲儿呢?

楼下不远处,有一个小超市,李宝顺不去,偏去稍远点的大超市。走上十分钟,看见百勤超市大招牌,黑色的隶体字、红色的招牌。“百勤超市”四个字,不是印刷体,而是漂亮的手写体,字体遒劲,舒展大方。李宝顺舍近求远,为的是溜达腿脚儿,十分钟,快走,正好微汗出来,身子特别舒服。李宝顺进超市,其他柜台不去,只去调料柜。这一天,李宝顺走进百勤,照旧直奔调料柜。刚一搭眼,看出问题,老厂“利众调料”生产的酱油、醋、腐乳、蒜蓉辣酱,还有其他的调料,摆放得乱七八糟,掺杂着其他厂家的调料。老师傅李宝顺还在李主任时期,先后当过利众调料厂酱油车间、酱菜车间和腐乳车间的主任。他眼里不揉沙子,多小的沙子都不揉。他蹲下来,细心整理货架。没一会儿,身后有女人说话声:

“老师傅,您这是干嘛?”

李宝顺没站起来,也没回头:

“乱,整理下。”

女人声调倒是柔和:

“您起来,别整理了。老师傅,打碎了,没事。”

李宝顺还是没站,扭头看见一双旅游鞋,再往上看,是两条大长腿。再往上,看不了啦,脖子扬不起来了。这几天,李宝顺脖子有点硬。李宝顺:

“没打碎。你这……摆得不好看。”

李宝顺站起身。看清了问他话的女人。高个子,椭圆脸,亮脑门,穿着宽松的浅褐色长围裙,戴着一副烟酰胺牛油果手套。薄薄的手套,苹果绿色的,看她装束、神态,应该是超市的理货员。李宝顺见她眼神迷惑,再次确认她是不是超市理货员,得到女人明确答复后,李宝顺才讲了自己整理货架的原因:

“利众调料,老名牌了。”

又指着柜台上方的标签,说:

“这是利众调料专柜,有其他产品混杂。不对吧?”

女理货员没有生气,简单解释:

“老师傅,我不是埋怨顾客,有的顾客选好了,又不想买了,懒得走回去,走到哪儿,顺手放哪儿。随时随地理货,也有看不到的时候。”

李宝顺:

“不要解释,错了,就是错了。及时发现,及时摆好,不就完了吗?”

女理货员不打喯儿:

“理货,是我工作职责,跟您解释,也是我职责。”

李宝顺觉得女理货员不急不躁,声音不高,讲话也有条理,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2

这段时间,有两个地方,李宝顺每天必到。一个是时年香早点铺,一个是百勤超市。

时年香早点铺十多年了,老板娘叫时年香,铺子用了她名字,念起来倒也是朗朗上口。起初,时年香和她男人在平安里路边上摆口油锅,闷头炸馃子。老天津卫爱吃油炸的吃食——馃子、炸糕、卷圈、油饼,天天吃,怎么吃也吃不腻。后来,时年香租下菜市场一间小门脸,两口子继续兢兢业业炸馃子。再后来,换了一间大门脸,改成早点铺,打出招牌“时年香,天津味”。早先还能看到时年香的男人在铺子里低头忙碌,后来说是回到乡下养病,再没有见过。时年香带着儿子和儿媳妇,把早点铺经营成了网红店,每天早上乌泱乌泱的食客,有脚步蹒跚的老者,也有身上带着香味的年轻姑娘。排队的食客,从门口排到边道,再从边道上,逶迤到边道下。刮大风,排队;下小雨,打伞,照排。李宝顺过去吃“时年香”,都是公休日去,也不是每个公休日都能去,没完没了地加班,上下班时间永远没准儿;退休后,李宝顺每天都能来了。让李宝顺认可,着实不容易。李宝顺会做饭,会做饭的人,眼睛毒、嘴巴刁。二十年前,唐淑敏跟他闹离婚,给李宝顺定了两条罪状——嘴巴刁、不做饭。李宝顺不服气,嘴巴刁说的是,可他也做饭呀!唐淑敏气得眼睛充血,怒问道:“你会做饭,你做过几次?”李宝顺一大堆理由,哪天晚上八点之前我回过家?唐淑敏不想争执,脸色煞白地留下一句话:“不伺候你了,谁愿意伺候你,谁来伺候你!”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唐淑敏胯宽臀瘪、走路挺胸,从她带着怒气的背影看过去,他们夫妻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李宝顺在时年香早点铺吃早点,有讲究——按照系列吃。豆腐脑、烧饼、馃子,一个系列;嘎巴菜、牛肉烧饼,一个系列;面茶、炸糕,一个系列;云吞、卷圈,又是一个系列。李宝顺说出系列的第一个吃食——“豆腐脑”,后面就不用讲了,负责收银的时年香,迅速打印出来“豆腐脑、烧饼、馃子、豆浆”。李宝顺接过打印小纸条,横挪一步,在旁边柜台取。李宝顺无论吃哪个系列,都要有一碗“铁锅豆浆”作最后总结,只有喝完带着稍许糊巴味儿的豆浆,才会摸着肚子,喘口大气。还不会马上走,稍微闭闭口儿,几分钟后,才走出早点铺。

下一个地方,是百勤超市。照例奔向调料柜台。去的次数多了,调料柜的理货员也就认识了老师傅李宝顺。李宝顺也认识了理货员。理货员郝丽娜:

“李师傅。”

李宝顺:

“小郝。”

郝丽娜:

“我们同事,有说闲话的。”

李宝顺:

“我是顾客。”

郝丽娜:

“你是顾客?你是理货员。”

李宝顺:

“不拿工资的理货员,你们老板美死了。”

郝丽娜:

“我已经说不清了。”

李宝顺:

“哪天吃个饭?边吃边说。”

郝丽娜:

“不一定吃饭,站在边道上,也能把话说明白。”

李宝顺:

“站着说,太急,还是坐着说。”

无论大事小事,李宝顺都会提前想好了,边边角角的问题,反过来掉过去地咂摸,琢磨得没丁点儿毛病了,再放开手脚去做。可只要决定做的事,那就不得了啦,八匹马九头牛十头驴,也不会把他拉回来。李宝顺的聪明,来自认真细致。年轻时李宝顺弹吉他、写歌词,为了弹好吉他,把指甲剪得秃秃的;为了写歌词,学会了识五线谱;为了掌握节奏感、韵律感,拐了七八个弯儿,跟着一个音乐学院的老教师学钢琴,很快就弹得有模有样了。如今,李宝顺一个人过日子,晃一晃,二十年出头了。他特别想成个家,上班没时间找对象,吃住在厂里,整天忙忙叨叨,也没觉得太寂寞;退休了,李宝顺感觉孤单了,想要找个伴儿了。五千多块钱退休费,还会做饭,身体也没毛病,却遇不到合适的。倒不是李宝顺的条件有多高,只是条件拿不上台面,没法儿对外讲,只能自己跟自己讲。什么条件呢?他喜欢胯宽臀瘪、走路挺胸的女人,还有女人的手指甲,不能留长指甲,哪怕小手指留长指甲,他也不能容忍,看着浑身难受。至于女方家庭条件、有无婚史、有无孩子、挣钱多少,他完全不在乎。李宝顺喜欢女人说话、办事一定要利落,就像嚼沙窝萝卜,要嘎嘣脆;约会要守时,不能故意拖延,扭扭捏捏地,堵车了、有事出来晚了,这些理由,听起来令人厌烦。这些条件说起来,不像是择偶条件,鸡毛零碎,可把这些鸡毛零碎综合起来,做成一把尺子,拿着去衡量一个女人,也是难,碰上合适的,也不容易。李宝顺觉得自己像是牙口不好的人,偏又爱啃羊蝎子,又费劲又着急,还舍不得扔下这口味。

3

郝丽娜进门时,李宝顺看了眼手机,差两分十二点。郝丽娜的准时准点,给李宝顺留下了好印象,心里高兴,因为高兴,动作也就舒展。他站起来,朝郝丽娜挥右手,又举起左手,双手一起挥。郝丽娜抬头看见,快步走到桌前,把薄薄的咖色防寒服脱下来,整齐地叠好,放在旁边凳子上。

郝丽娜:

“吃饭前,先说几句话。”

李宝顺朝着不远处的服务员摆摆手,又指指桌子。服务员点点头。李宝顺:

“说话吃饭,不耽误。”

郝丽娜:

“说完了,再吃饭。”

李宝顺:

“吃顿饭咋了?我又不找你赔饭钱。”

小圆脸服务员端来一个托盘,托盘上面一壶两杯。李宝顺端起茶壶,倒了两杯茶水,茉莉花茶的味道特别好闻。李宝顺喜欢喝花茶,一辈子没变口味,算是拧到底。李宝顺把茶水杯放在郝丽娜面前,郝丽娜摇头不喝,从浅棕色书包里,拿出白色保温杯,捏出来一袋速溶咖啡,把咖啡倒进水杯里,又把红黑色的细长包装袋折叠好,放在桌子下面的塑料垃圾桶里,然后示意小圆脸姑娘倒一点热水。郝丽娜干脆利落:

“我离过两次婚。两个女孩儿,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一岁,俩闺女我抚养。咱俩要是在一起,两个孩子抚养费,不用你掏一个子儿。我这个条件,你能接受,咱俩往下走。”

李宝顺说:

“说话这么楞?”

郝丽娜说:

“岁数大了,不想耽误时间。再多说一句,你要是想要个孩子,我还能生。四十四,还行。”

李宝顺说:

“就这些?”

郝丽娜顺着自己的话,接着说:

“要生,也是闺女。我是生闺女的命。”

在百勤超市见到郝丽娜,人来人往,郝丽娜始终在走动干活儿,李宝顺没好意思也没机会细瞅。现在面对面,看得清楚:皮肤白,高颧骨,人中稍长;眼睛大,有点鼓眼泡;嘴大,肉鼻头,朝天鼻不太明显;个子高,过了一米七,得有一米七三。身高一米八、肩膀宽宽的李宝顺,从年轻时就喜欢高个儿女人,前妻唐淑敏就是高个儿。

小圆脸服务员把饭菜上齐了:黄焖牛肉、熘鱼片、蒜蓉西兰花、两碗米饭,还有一碗乌鱼蛋汤。李宝顺:

“先吃饭。”

郝丽娜手里的白色保温杯擦得干净,都能照见人。她喝了一口咖啡:

“你不表态,我不吃。”

李宝顺:

“我现在答应你不答应你,是不是草率?对你负责吗?”

郝丽娜静听着,没动筷子,眼睛瞅着店堂。宴宾饭店没有单间,店堂也不大,十几张柳木桌子,摆得满满当当,凳子和桌子之间,距离太近,过道也太窄,两个人对面走,提气、错身才能勉强过,身子碰身子,用“饭店”两个字,招牌显然是打大了。就餐环境一般,但是价格公道、味道好。中午和晚上,哪个点儿来,店堂里都是人满为患。为了占个好座位,李宝顺早早就到了,选了靠近里面的两人座位,还把带来的花茶提前交给服务员。自从离婚后,李宝顺还是第一次单独跟女性吃饭,话再说深点儿,不仅是单独跟女性吃饭,还是他主动邀请的,两人还是刚认识。过去,车间里那么多女工,整天叽叽喳喳地嚷着“李主任,请客,请客”,李宝顺连虚情假意都没有,板着脸直接拒绝。“时年香”老板娘时年香,也跟他开过玩笑:“哪天李师傅请客?”李宝顺只是笑,不搭茬儿。郝丽娜没讲过请客的话,就连暗示都没有,李宝顺却是主动邀请。李宝顺想要说,郝丽娜呀郝丽娜,你符合我的择偶要求,可是这些话没法儿说出口,刚刚认识就说这些话,老不正经,搞不好还会被扇大耳光子。李宝顺想,那就搁在自己肚子里吧。李宝顺:

“我啥情况你都不知道,让我现在答应你,你可是亏得慌。”

郝丽娜:

“我看一眼,就知道好坏人。”

李宝顺:

“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郝丽娜:

“说话脸红的人,坏人不多。”

李宝顺怔了一下,真就脸红了,不仅脸红,还感觉发烫,像是身边烤着一个小火盆:

“吃饭,吃饭。”

郝丽娜终于放下干干净净的白色保温杯,拿起了筷子。李宝顺悬在嗓子眼里的心“啪嗒”落回原处。郝丽娜笑吟吟地看着李宝顺继续发红的脸——李宝顺的脸,瘦削,没有一点儿多余的肉,脸型特别好看,尤其是侧脸,棱角分明。脸不白也不黑,六十岁的人了,没有一块褐斑,大块没有,小块也没有。

4

离婚后的李宝顺,遇到过让他脸红的女人,是他刚到腐乳车间那会儿。让他脸红的女工叫林代宇,绰号“林黛玉”。山东临清人,早先是农民工,因为表现出色,后来转正,成为正式职工。林代宇进城前,做过村委会大喇叭广播员,再加上勤奋好学,能讲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她很少露出家乡话,只有特别气愤的时候,才会突然蹦出来一两句临清话,都是短句子,最有代表性的是“知不道”——山东临清、宁津等地的人,把“不知道”叫“知不道”。林代宇细高挑儿,符合李宝顺李主任的审美要求,除此之外,林代宇走路有点扭胯。胯宽,坐着不显眼,走路扭胯,可就特别明显了,左看右看,都带了点妖媚。对于林代宇的走路姿势,李宝顺心里特别纠结,总是觉得遗憾,还是遗憾。林代宇没结过婚,眼界又高,找临清老家的,她不愿意。临清是个好地方,早年坐上大木船,大运河上一路畅行,过了德州、沧州,轻松到达天津卫。早先的临清,曾经号称“小天津”。现在去临清也方便,走高速路,三个小时;坐“特快”去临清,稍慢点儿,四个多小时。爹娘劝闺女林代宇回临清,成个家,养个娃,她不回去。林代宇生活在“大天津”,“小天津”的临清人也没胆量娶她。后来爹娘退一步,劝她在天津卫找个好男人,她想找,又找不到。婚姻就怕拖,男人女人都一样,就像喝咖啡,感觉热,稍微放了会儿,再想喝,忽然就凉了。直接喝冰咖啡,那是直奔目的喝,跟热咖啡放凉了,那是两码事。忽一日,单身汉李宝顺李主任,成了林代宇的婚姻目标。李宝顺在酱油车间和酱菜车间当主任时,林代宇私下里惦记过李主任,可不在一个车间,李宝顺又是主任,女工林代宇接触李主任的机会少。那时候林代宇接触李宝顺,主要有两个机会。一个机会是春节联欢会,林代宇嗓音好,唱歌也好听,站在舞台上,穿着红毛衣、黑呢裙子、高跟鞋,唱《妹妹找哥泪花流》,学李谷一的气声技巧,学得特别好。坐在第一排的厂领导,有书记、厂长、副厂长、总工程师、总会计师……林代宇不看,只看坐在第二排的车间领导,还只看李宝顺李主任一个人。另一个机会是全厂年终表彰大会,林代宇站在厂领导身后,拿着大红花和红色绶带,随时准备递给厂领导,让厂领导颁发给优秀职工、优秀车间主任,这时候的林代宇,也能近距离接触李宝顺,因为每年李宝顺都是优秀车间主任。不评他不成,无论是完成生产任务,还有其他各项指标,李宝顺任职的车间,永远排在全厂第一位。在酱油车间是这样,到了酱菜车间还是这样。可是林代宇与李宝顺李主任的接触,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机会单独说话,她只能用目光死盯着,让李宝顺能够意识到。后来好了,李宝顺调到了腐乳车间,再接触他,那就方便多了。当然了,都是林代宇主动去接触:

“李主任,您弹过吉他,还会看五线谱?”

李主任的办公室,在生产车间去车间大门的过道上,用铝合金的门框围起来,一扇门、两扇窗户。办公室地方窄,李主任上班时不坐办公室,从早到晚在车间里待着,只有下班那会儿,他才坐在办公室,开始整理各种材料。车间生产进程表、材料耗费结算表、销售业绩统计表、产品入库表、出库表……车间所有的文字材料,李宝顺主任都要亲自过目。李宝顺主任听到林代宇说起弹吉他、五线谱的事,有些感慨:

“唉,你说的这些事,都是八百年前的老事儿了,我现在哪有时间?小林子,你怎么想起这个啦?”

林代宇:

“李主任,我给您提个意见。”

李宝顺主任立刻放下手里的笔和纸:

“我就喜欢听意见,讲!”

林代宇把一张折叠起来的白纸,从工作服上衣口袋里掏出来,打开,放到李主任眼前:

“咱们不能总是低头干活儿,也得活跃职工的文体生活。天天加班干活,都把人干傻了。”

李宝顺主任拿起桌上的白纸,因为折叠过,原本平整的白纸,从不同角度翘起来,显得活泼俏皮。他快速浏览着,林代宇写了五条建议,都是建议车间开展丰富多彩的文体活动。林代宇凑前一点,用手指着白纸:

“李主任,您重点看看第三条。”

李宝顺主任看见了“第三条”,也看见了指着“第三条”的林代宇的手指——林代宇的手指细长、白皙,会写歌词、会弹吉他的李宝顺看了,觉得不仅好看,还是一种艺术享受。全厂职工说起腐乳车间,都是羡慕工人的手,尤其是女职工的手,羡慕得不得了。女工的手指,又白又细。从大豆浸泡开始,到磨浆、压榨、扬凉灭菌发酵、坛装加槽装置,再到后期的发酵入库,手工操作与机械使用的比例差不多。腐乳车间是高温车间,夏天六七十度,冬天也有四十多度。一双手在高温之下接触嫩豆腐,长年累月下来,两只手都白白的、嫩嫩的;不光双手又白又嫩,脸也是粉嘟嘟的。手、脸白嫩光滑,不光是女职工的“福利待遇”,男职工也能同样享受——腐乳车间的男职工,脸上没有长粉刺、长疙瘩的,手和脸虽然没有女职工的手脸柔细,可跟其他车间男职工比起来,好坏立见分晓。林代宇的手本就天生细长,加上车间的“福利待遇”,好看不仅上了一个档次,而是上了好几个档次。李宝顺念着“第三条”:

“五一、七一、十一、元旦,车间定期举行歌咏比赛。小林子,主意好是好,但是定期不好讲。”

林代宇问:

“为啥?”

李宝顺说:

“就说眼前吧,现在是十月份,还有半个月,又该忙了。”

林代宇倒是认同:

“嗯,是呢。”

李宝顺这么讲,的确是腐乳车间的实际情况。老天津卫把腐乳叫酱豆腐。吃酱豆腐,得吃红色酱豆腐,这还不算,还得是本地“利众”的红色酱豆腐。喜欢互相起外号的车间工人,也给红色酱豆腐起了外号,叫“红方”。有“红方”,就得有其他颜色的“方”,否则太孤单,还有叫“青方”的酱豆腐,那是臭豆腐。到了大年三十晚上,老天津卫要吃两顿饺子,第一顿饺子,肉馅的。新年钟声敲响后,接着吃饺子,这时的饺子改成了素馅饺子,叫“初一素”。素馅的食材那可多了去:麻酱、白菜、韭菜、胡萝卜、香菜、红粉皮、紫菜头、粉丝、豆腐干,还有放了两三天的馃子,又干又硬,要的就是又干又硬。手掰刀切干硬馃子后,拌进素馅儿里,特别提味儿。“初一素”的食材可以多几样,也可以少几样,但是不能少了“红方”——酱豆腐,当然还有麻酱,它俩是“初一素”的“中心思想”,是“初一素”永远不变的灵魂。快到年底时,腐乳车间的灯光,昼夜亮着,等着装货的运输车辆,在院子里排成了方阵,拉货的司机凑在一起,在空地上一边跺脚取暖,一边闲白话儿。没人进屋去暖和,一来在屋里不能抽烟,二来看不见自己的货车,就会坐立不安。李宝顺看着林代宇:

“大家业余时间唱唱歌,我一百个支持。小林,你年轻,唱歌好,带个头。记住一点,永远记住一点,不能耽误生产,要选好娱乐的时间节点。”

林代宇回答:

“好咧,李主任。”

“不能耽误生产”是李宝顺的口头禅。在酱油车间、酱菜车间是这样,来到腐乳车间还是这样。只要提到生产上的事,李宝顺兴致陡增,双眼闪光,肩膀头子都耸起来。

这一天,一个姓潘的老师傅找到李主任,说是要提生产意见。李宝顺赶紧把老潘师傅让到办公室,沏好茉莉花茶,放到老潘师傅面前,又拿出厚厚的笔记本和两支走珠笔,热情地看着老潘师傅:

“潘师傅,您讲。”

老潘师傅有着一张大胖脸,还白,粉嘟嘟的白,眼睛一条缝,脸上该有胡须的地方干干净净的,牙齿往里兜,要是戴个毛线帽子,说他是老太太,外人也会深信不疑。老潘师傅长得像老太太,说话却是男子汉,直来直去,开门见山。他喝了口茶水,立刻提出建议:松木框子坏了不少,得立刻修理;不能修理的,马上就得更换。有问题的松木框子太多了,要是五分之一散了架,那可就要影响生产了。李宝顺重重地点点头,他来腐乳车间不长,刚来时,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松木框子是做啥用的?原来,为了保持酱豆腐的百年老味,机械设备压型成块后,需要摆放在木制的方框里。腐乳车间有四百多个木头框子,有的木框子已经用了几十年,木框子是松木做成的,用的年头越久越好,可也有个时间限制,太久了,也就糟了。木框底部,用竹片子来衬底,经过高温热蒸,松木、竹子和热气的共同作用下,出来的酱豆腐,那才是纯正的老味儿。松木框子又是热蒸,又得搬来搬去,总要有个坏。小问题,工人自己修修补补;年头太久的,修补不管用,就得换新的。四百多个木框子,松木条、竹片子用量不少。找木匠做,量大,一个两个木匠不管用;找木器厂定做,赚不了多少钱,还挺麻烦的,因为竹片子得从南方进货。事儿不大,挺麻烦的,没有厂家接这个活儿。老潘师傅接着说:

“只要进来材料,车间男职工齐上阵,利用业余时间,自己就能做。”

李宝顺握住老潘师傅的手,使劲儿握了握,又忙不迭地给老潘师傅的茶杯兑上刚烧开的热水。

老潘师傅:

“我还有个话。”

李宝顺:

“您客气个啥,讲。”

老潘师傅:

“得招点男工,摆好半成品的木框子,得有五六十斤,胳膊得有劲儿,咱车间女工太多,男工太少了。”

又说:

“看着那些女工吭哧吭哧搬运,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心里不得劲儿。”

李宝顺点头:

“我懂,老天津卫的爷们儿讲究体面。招人这事,得跟厂领导商量。我想呀还有一个办法,通过人才市场,咱们车间自主招聘临时工。嘛叫创新?这就是。”

又说:

“老潘师傅,您接着讲。”

老潘师傅倒也干脆:

“一激动,脑子就有点乱,忘了。啥时候想起来,再跟你唠叨。”

老潘师傅走了,突然又回来,站在办公室门口:

“有人说要改老产品,要适应新口味。我不同意。就说现在吧,现在去哪儿吃饭,都是一个字——辣!改,可以呀。有新味儿,没问题,可不能把老味儿弄丢了。新味儿老味儿,得全都有呀!”

老潘师傅又一步迈进来,重新坐下,因为过于激动,白胖脸显得更红了:

“当着李主任的面,我今天关公面前舞大刀。一千多年前,咱们老祖宗就有了酱豆腐的做法,那会儿把干豆腐加上盐,蒸熟后吃。从菌种上分,有毛霉菌、根霉菌和克东菌,老天津卫吃的酱豆腐就是毛霉菌。百多年的老口味,为啥要改味呢?”

又说:

“还是那句话,新味儿可以有,老味儿也得留。主任,我这么讲,没毛病吧?别怪我说话唠叨。”

李宝顺说着“没毛病没毛病”,又说着“不唠叨不唠叨”。他摇着老潘师傅白皙柔软的手,居然眼圈就红了。李宝顺过了五十岁,眼圈爱红,屁大点儿事,眼圈就红。李宝顺特别稀罕车间的老师傅们,自从他来到腐乳车间,隔三差五地就找老师傅们谈心,请求老师傅们多提生产建议。老师傅们也是高兴,经常跟他唠唠心里话,顺带就把建议讲了。好的建议,李宝顺当即采纳,立即进行整改;拿不准的,继续唠。女工也有找李主任提建议的,提得最多的是“林黛玉”,不过大多数都被李宝顺否决了。李主任采纳不采纳,林代宇倒是不在意,依旧乐呵呵的。这一天,林代宇又来找李主任:

“听说李主任给咱厂子写厂歌,我能看看歌词吗?”

李宝顺没有遮掩,把写好的歌词递给她:

“要在全厂登出来,让所有职工提看法。厂歌厂歌,全厂职工的歌儿,得让大家都说好。”

林代宇:

“这么讲,我是第一个看到的?”

李宝顺:

“是。”

林代宇好多年没朗诵了,过年过节开联欢会,大家爱听她唱歌,这样她朗诵的机会就少了。现在,她来机会了,朗诵起来:

“迎着东方初升的朝阳,走进整洁美丽的工厂,我们打造着城市厨房。利众就是我们的方向,万家餐桌飘逸着馨香,就是我们的美好理想……”

李宝顺认真听着,琢磨着哪儿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这样想着,就把抽屉的空烟盒拿出来,放到鼻子下面,像个小猫小狗一样,不住地嗅闻。林代宇看了,奇怪道:

“我记得您抽烟的,怎么戒烟了?”

李宝顺:

“来腐乳车间,不戒烟怎么成?不光是戒烟,还得戒酒呢。”

李主任这么讲,林代宇钦佩得不得了。腐乳车间的男职工,没有抽烟喝酒的,一旦喝酒抽烟,就会影响嗅觉。“红方”的那个“红”,怎么“染”上去的?因为不使用添加剂,只能依靠红曲米来“染色”。要把红曲米发酵到十五度,才能达到标准。度数不能高,也不能低,否则“红方”的味道就会改变,就不是老百姓习惯的百年老味。掌握红曲米的酒精度,依靠鼻子来测试。红曲米要在大缸里发酵十来天,工人们每天都要掀开盖子闻一闻,工人用鼻子测试出来的酒精度,与仪器测量的酒精度核对,能够分毫不差。用鼻子测量,比用仪器测量节省时间,还容易操作。这就像厨师炒菜,放多少油、盐、醋、酱油……要是用秤挨着测量,这菜还怎么炒?一锅菜得炒多长时间呀!用鼻子,简单省事。为了保证鼻子对酒精的敏感度,腐乳车间的工人不抽烟也不喝酒。就因为这个,李宝顺来到腐乳车间的第一天,就咬咬牙,把多年的烟酒给戒了。林代宇知道李主任戒烟戒酒的前后经过,立刻竖起了大拇指。李宝顺看着林代宇翘翘的大拇指,笑了笑,又笑了笑,有点像长辈看着一个调皮的小孩子。

5

郝丽娜自从加了李宝顺的微信,每天早上都要看一看,看了,就会乐个不停,过一会儿,想起来,还会接着乐。李宝顺每天早上要在朋友圈发一个漫画文案:他用瓜果梨桃,还有各种日常吃食,摆成稀奇古怪的造型,再加上文字说明。一天不看李宝顺微信,郝丽娜就会觉得少了点什么。说起来,李宝顺不简单,想法奇特:比如,他画一个鸟脑袋,再配上掰扯开的油菜叶子,形成鸟儿飞翔的姿态,写上一行漂亮的楷体字——“你是个菜鸟,就要努力去飞”;在一个丑橘上,画上人的变形的五官,再配上一行字——“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在鸡蛋上,画上两个小眼睛和一道线的嘴巴,下面再放个烧饼,配上线条状的胳膊腿,像个乌龟造型的人偶;在一头大蒜上,掰下来一瓣蒜,插进去一片橘子,看上去没啥,配上一行字,这就意味深长了——“要想不着急不生气,就像这片橘子,不但要合群,还要学会装蒜,不然你就是个局(橘)外人”;把一个烂香蕉放在白纸上,再在香蕉上,画上人的模样,配上一行字——“躺平久了容易烂”;把馃子斜放,在馃子前端放上一个鸡蛋,在鸡蛋下面,画上一个推着鸡蛋上山的流着满头大汗的小人,配上几个字——“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把一个硕大的大花卷,放在一张白纸上,在大花卷后面,画上一个猪肘子,配上几个字——“我吃的是肘子”和“心态好,吃嘛嘛香”;他还把生虾和熟虾对比起来,再配上一行字——“我哈着腰,是因为我长大了,成熟了,当你看见我大红的时候,我已经去了”……

郝丽娜看着每天不重样的简笔漫画,越发佩服李宝顺。她觉得李宝顺跟她相同地方不少,乐观、豁达、想得开。就说郝丽娜的两次婚姻吧,两个闺女,她自己养育,不要两个前夫一分钱。有人劝她,说她太傻,为啥不找前夫要抚养费?孩子不到十八岁,两人共同抚养,找前夫要钱,可是正当呀!你又没有过错,凭啥便宜那两个家伙?郝丽娜笑着一句话,能生就能养,姐们儿不怕,血缘在那儿连着,以后孩子大了,嫌她爹不够意思,有自己的主张,那是孩子的事。郝丽娜的观点、做法,熟悉她的朋友无法理解,尽管理解不了,时间长了,毕竟不关自己的事,慢慢地,也就没人追问,习以为常了。郝丽娜能吃苦、能干活儿,除在超市做理货员,逢年过节还有公休日,她还要入户给人擦玻璃、打扫卫生。一个小时,八十块钱。八十块钱,自己不能全要,中介公司要抽头。郝丽娜干活儿,让人看着顺心舒服,多么挑剔的客户,看完郝丽娜的活计,也都无可挑剔,百分百满意。跟家政公司点名找郝丽娜的客户,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排了长队。家政公司无数次劝她,别打短工了,做个长工,为了表达诚意,主动提出减少她的中介费。郝丽娜摇头不干,她舍不得理货工作,挣钱不多,每天跟油盐酱醋打交道,却心里莫名的舒服、莫名的坦然。家政公司不死心,抛来更大的鱼饵:“郝姐呀,你要是来,可以干管理岗,坐办公室,有‘五险一金’。要是辅导新来的家政人员,还有额外的报酬。”郝丽娜还是不去,气得家政公司的人说她不识抬举,好赖话听不懂。李宝顺听了郝丽娜的故事,笑道:

“各色。”

郝丽娜:

“你就没有各色的事?”

李宝顺:

“没有。”

郝丽娜:

“没有?你老婆怎么走了?你肯定各色。”

李宝顺:

“老婆走,不是我各色,是说我嘴刁。”

郝丽娜:

“这不就是各色吗?”

郝丽娜和李宝顺说话多了,边界也就逐步模糊了。李宝顺讲,前妻说他嘴刁,这是不争的事实,可不是因为嘴刁才离开的他。“嘴刁”是说在表面上的假理由,还有没讲出来的桌子下面的真理由。李宝顺长叹一声,说起来离婚的真理由,话可就长了。郝丽娜让他讲,讲得越全面越是好。女人爱听话长的故事,尤其爱听男人前妻的往事,不嫌话长,从穿开裆裤讲才好呢。上过大学的女人是这样,不识字的女人也是这样,在这个癖好上,跟女人识字多少学历高低没有半点儿关系。李宝顺不想隐瞒自己的事,要实打实地讲出来,急脾气的郝丽娜,想要快点多点加深了解。郝丽娜不想耽误时间,耽误一天,脸上皱纹就会多一条。

会写歌词的李宝顺,讲起往事来,也是条理清楚。早年他在机械厂当电焊工,在一次全市职工文艺汇演中,他写的歌词经过市里著名作曲家谱曲、著名女中音歌唱家演唱,拿到了全市职工汇演的第一名,李宝顺出了名。一家食品调料企业的厂长,特别喜欢这首爱情歌曲,尤其喜欢纯净的歌词,经过多方打听,拐弯抹角地找到李宝顺,问他愿意不愿意给食品调料行业写首歌词。李宝顺高兴坏了,立刻回答没问题。领导又跟他聊了聊,这不聊不要紧,一聊发现李宝顺是个大才子,不仅会写歌词,还会弹吉他,钢琴也能弹两下,《致爱丽丝》弹得丝滑缠绵,字也写得漂亮,楷书、隶书都能写,尤其是章草,盖住落款,以为是某个大书法家的字。这位领导爱惜人才,觉得让这么个人才干电焊,实在不妥当,决意把他调到自己的麾下,让他搞工会工作。这位厂长领导下的企业,是一家名牌企业,职工有数百人,不仅在天津卫,在华北地区也是赫赫有名。自己的爱好能有用武之地,李宝顺高兴坏了,回到家,立刻就跟老婆唐淑敏讲了。唐淑敏在一家机电设备公司当会计,因为是独生女的缘故,从小就心高气傲。跟李宝顺搞对象时,她被李宝顺的才华所吸引,听着李宝顺弹着吉他,唱着“美丽的哈瓦那,那里有我的家,明媚的阳光照新屋,门前开红花”,唐淑敏不等李宝顺唱完,抱着他的脸,左脸一口,右脸又一口。唐淑敏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不是大知识分子,是小知识分子。小知识分子嘴上特别浪漫,落到生活上,比工人阶级还要务实——小知识分子做事,斤斤计较,认为女儿是干部,找个工人做女婿,不匹配,说出去也不好听。唐淑敏不光是心高气傲,还特别任性。那年头的独生女、独生子,在家里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儿,爸妈越不让做的事,独生女唐淑敏越要做。在逆反心理的作用下,她偏要跟李宝顺在一起。当她梗着脖子,目视前方,说起“为了爱情,我可以去死”时,觉得自己就是当代“娜拉”,自己都把自己感动哭了。她的爸妈,双手颤抖着、脸色惨白地答应了女儿。

李宝顺不光会风花雪月,也会鼓捣油盐酱醋。他做的饭特别好吃,经常花样翻新,只要去唐淑敏家,二话不讲,进屋就系上围裙,像个传说中的海螺姑娘,不一会儿就“变”出来一桌丰盛的饭菜。能文能武、长相英俊的李宝顺,把唐淑敏她爸她妈搞得没了脾气。唐淑敏早就跟她爸她妈讲过,李宝顺将来会有大出息,顺嘴还说了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气得有文化的唐淑敏爸妈质问道,你们家李宝顺是大天鹅,我们俩是家雀儿呀?唐淑敏笑起来,一边给爸妈道歉,一边还是笑。结婚几年后,听到有跨行业领导欣赏李宝顺的才华,唐淑敏比谁都高兴,证明她有前瞻性的眼光,证明李宝顺的确是鸿鹄呀!

顺利办完调动手续,李宝顺来到利众调料厂,恰在这时出事了,欣赏他的厂领导突然调走了,调到了上级单位,成了更大的领导。李宝顺没当回事,他认为这是大好事,有更大的领导在公司坐镇,自己前途一定是灿烂辉煌。李宝顺想错了,新来的厂领导刚直不阿,不能因为老领导成为更大的领导,就要给他调来的人行方便,那不是给老领导拍马屁吗?也是给老领导找麻烦呀!新领导立刻找到成为大领导的老领导,说了厂里刚刚制定的企业规章制度,企业严格规定,所有进厂大学生都要到生产一线锻炼,不能进厂就坐办公室,何况李宝顺不是大学生,是工人,刚来厂就成为工会干部,岂不是坏了厂里新制定的规章制度?成为大领导的老领导,同样是一位讲道理的好领导,表示大力支持。

于是,李宝顺去了酱菜咸菜车间,当了一名年岁不小的老工人。唐淑敏早就在爸妈面前讲了李宝顺马上要当工会干部的好事,如今形势突变,成了制酱菜腌咸菜的工人,这还不如原来干电焊呢。有一次,唐淑敏去厂里找李宝顺,她要看看自己寄予希望的男人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不凑巧,那天李宝顺正在咸菜池子上翻动腌制的咸菜,因为刚来,环境不熟悉,踩在砖池子边沿干活时,脚一滑,身子一歪,“扑哧”掉进了咸菜池子。正是刮着白毛风的冬天,穿着厚棉工作服的李宝顺,成了一个带着咸味的落汤鸡,他从一米多深的咸菜池子爬上来,水淋淋的样子正好被老婆唐淑敏撞见。唐淑敏脸色煞白,瞪了他一眼,啥话没讲,转身就走了……

郝丽娜听着李宝顺的爱情故事,没有顺着问,话锋一转:

“咸菜池子?”

李宝顺说:

“那时候腌咸菜在露天池子,池子是砖块垒成的,池子里外糊着泥巴。抹水泥多好?不成,糊泥巴,透气。池子上面盖着草帘子,既保暖又透气。现在不一样了,都改成了不锈钢大罐子。”

郝丽娜问:

“现在好吃,还是过去好吃?”

李宝顺:

“过去是传统工艺,老祖宗几百年都是这么做的。现在是新工艺,工艺指标、卫生指标都有新要求。要说口味呢,肯定会有变化。不过,现在人们吃咸吃得少,养生嘛,口味也就不较真了。过去人们喜欢吃咸的,一大家人一个菜,最多两个菜,不吃点咸的,不下饭呀。”

郝丽娜频频点头,这才想起唐淑敏:

“那个姓唐的……”

李宝顺说:

“说话太愣——前妻……”

郝丽娜白了李宝顺一眼,把脑袋撇到一边去。

李宝顺接着说:

“我还没说完呢,把脑袋转过来,快点转,我告诉你结果。后来,我们就离了,她没要闺女,一个人走了。嫁了个企业干部,没多久又离了,再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郝丽娜撂下一句话:

“不要闺女,够狠的。”

李宝顺倒是不当回事,笑道:

“我这人,养什么都能活,花花草草到我手里,都能竞相开放。养闺女跟养花一样。闺女大学毕业,在一家大企业干人力资源。现在有俩娃了,女婿是个博士,长得文文静静的,小两口过得好,逢年过节来看我。”

郝丽娜说:

“你还挺复杂的,我简单。哪天讲给你,三两句话。”

李宝顺:

“现在讲呗?”

郝丽娜:

“今天不讲。”

李宝顺:

“哪天想讲,你就讲,啥时讲,我啥时听。”

郝丽娜拧开白色保温杯,两人之间弥漫起来咖啡的香味。她喝了一小口,笑道:

“这还差不离儿。”

6

郝丽娜每天早上骑着电动车送二闺女去学校,二闺女上五年级,正在较劲儿的时候,每天都要早自习,去学校特别早。送完二闺女,七点一刻,一个同样较劲儿的时间点——这个点儿,郝丽娜实在不好掌握——回家,路有点远,赶落些;不回家,去百勤,也不好;百勤八点半开门,员工八点上班。之前,郝丽娜送完二闺女,掉头去百勤,因为去得过早,有几次被部门经理看见,在员工会上表扬了郝大姐,惹得其他员工嫉妒,说是外表随和的郝大姐,肚子里还有个“小九九”呀。从那以后,郝丽娜踩着八点钟进百勤,绝不早到一分钟,也不会晚来一分钟。这样一来,空闲出来的四十多分钟,能去哪儿呢?以前,郝丽娜也去时年香早点铺吃早点,有时在家做好了,带到百勤吃。跟李宝顺来往后,李宝顺知道这个情况,说:

“总去‘时年香’,也没意思,总得换换口味。来我家吧,我给你做点。”

郝丽娜:

“你不是吃不够‘时年香’吗?”

李宝顺:

“话是那么说,也不一定。”

郝丽娜:

“好吧。”

李宝顺的早餐:小米粥,或棒渣粥,或白米粥;两个煮鸡蛋,必须散养的红皮鸡蛋;一个馒头,或一个窝头;还有一小碟酱菜,必须是酱菜,不是咸菜。郝丽娜吃过两次,说:

“简单。”

李宝顺:

“早餐就得简单,别看这么简单,营养都有了。”

郝丽娜:

“真是嘴刁。”

李宝顺:

“谁让咱会做饭呢。”

郝丽娜:

“也是,会做饭的人,嘴都刁。”

又说:

“有本事的人,脾气都大。”

李宝顺:

“话里有话呀。”

郝丽娜微笑,不再言语。李宝顺也笑了一下。请人吃饭,即使是吃早餐,主家也不能埋头吃,显得不礼貌。这样一来,吃早餐的时候,李宝顺的话显得有些多。过去他不是话多的人,跟女性,话更少。自从跟郝丽娜来往后,说话明显多了,他自己都感觉出来了。想要刹住车,又刹不住,干脆由着兴致,一路走吧。两人说话,不可能顺着一个话题走,说来说去,话题扯到了咸菜和酱菜的区别。李宝顺说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候的一日三餐,我们老李家的桌子上肯定会有一碟酱菜,有时候舍不得吃酱菜,那就放上一碟自制的咸菜,比如把青萝卜切成条,用盐腌上,吃时,撒上一点五香粉。李宝顺说他小时候吃得最多的家腌咸菜,是母亲腌制的雪里蕻。母亲腌的甜蒜,也给他留下深刻记忆,咸中带甜,至今想起来,嘴里还有悠长的味道。唐山大地震后,李宝顺家的房子倒了,住在临建棚里。有年夏季,总是下雨,还是下大雨,临建棚子进了水,腌制甜蒜的小瓷坛子翻倒了,进了污水。李宝顺说:

“我抱着小坛子哭起来,哭得比卖花姑娘还要惨。我妈说哭啥呀,再腌不就是了。”

郝丽娜静听着。李宝顺接着说:

“那时候家里生活困难,嘴巴特别淡,稍微有点味道儿,就会忘不掉。还有其他的咸菜,品种太多了,想吃什么,都能腌起来。”

郝丽娜:

“咸菜跟酱菜,区别在哪儿?百勤调料柜,可没有‘利众’的酱菜咸菜。”

李宝顺:

“我得跟厂里建议,在百勤专柜增加酱菜和咸菜。其他超市也得布局。”

又说:

“你算是问对人了。咸菜不是酱菜,差别大着哩。咸菜的原料和辅料,以盐为主,酱菜不,用酱或酱油腌制,腌制的时间也比咸菜长。”

郝丽娜喝着自带的咖啡:

“你干调料这行,适合。”

李宝顺喝着自己的花茶:

“我到调料行业,算是入对了行。我从小对调料就有印象。小时候,我妈经常领我去大姨家。大姨家在东楼,离小白楼不远。那时候东楼荒凉,街道两边都是灰砖小平房,现在闭起眼睛来回忆,那时候东楼像个村子。大姨和我妈聊天,给我一个木头马骑着玩,我身子前后摇、左右摇,摇来摇去,摔地上了。我妈爱打孩子脑袋,转身给了我一巴掌,我哭了,大姨把我搂在怀里。后来大了,跟我妈去大姨家少了,过年时我妈派我去看大姨,那时候我十几岁了,对于周边建筑还有买卖家也就注意了。记得大姨家不远处有一家大酱园,除了经营酱菜,还卖油盐醋、蜡烛纸张。”

接着说:

“记得那家酱菜铺子,品种太多了,酱黄瓜、酱小菜、酱地环、无香菜、韭菜花、面酱、辣酱、水大头、春不老、咸萝卜……当年副食店里也有这些酱菜,放在带着花纹的蓝色瓷坛子里,瓷坛子整齐地放在案板上。想吃哪个品种,告诉穿蓝色大围裙的大妈,大妈左手捏起来一张浅棕色油纸,右手用大镊子把酱菜夹起来,放在油纸上,再放在案秤上,一边说着钱数,一边包好,递到顾客的手里。这场面呀,想起来……几十年了。日子过得快呀,眨眼间,我头发都白了。”

郝丽娜看了看李宝顺的脑袋,说:

“不白,长势还不错。”

李宝顺:

“嘿!”

郝丽娜:

“别光说酱菜了,这么多年,你就没有遇上对眼的吗?”

李宝顺倒也坦诚,说是也有追他的,但是不对眼。不对眼,就是没眼缘。李宝顺没讲“林黛玉”,因为他和林代宇之间,没有实质关系。林代宇尝试着“进攻”,见李主任按兵不动,始终是一板一眼,也就明白了李主任的心思,最后停止了爱情进攻。再见李主任,规规矩矩打声招呼,再没有多余话了。郝丽娜同样坦诚,主动讲了她的两次离婚:两个前夫都说她强势,受不了她的气,感觉跟她过日子受欺负、受压抑,过得不舒服。郝丽娜也是无奈,她实在做不了提个水壶都要扶着腰“哎哟哟”的小女人。郝丽娜感触起来:

“女人干得太多,男人害怕。”

李宝顺:

“那俩家伙没福气。”

郝丽娜抿嘴笑着,本就光洁的额头,闪着温暖的亮光:

“说起来,年轻时我挺丑的,他们离开我,我也能理解,又丑又强势。”

李宝顺:

“有一类人,年岁越大越好看。”

郝丽娜:

“是吗?”

李宝顺:

“嗯。”

又说: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7

这天早上,郝丽娜歇班。李宝顺去时年香早点铺吃早点,因为比平时晚了些,顾客不多。老板娘时年香也有时间跟他说话。问李师傅怎么好几天没来,是不是嫌弃“时年香”了?有意见可以提,随时改正。李宝顺答应着“好好”,来了句“豆腐脑”,时年香说着“好咧”,已经“吱吱”地打印出来小纸条,递给李宝顺。李宝顺把豆腐脑、烧饼、馃子和豆浆用一个托盘端到桌子上,有条不紊地吃起来。过一会儿,他拿起桌子上的抽纸,抹了一下嘴巴,低头扔进桌子下的垃圾桶里。刚开始,他没注意垃圾桶,再扔、再看,原来竟是利众调料的腐乳包装桶。桶不大,白色,三十厘米高,桶壁上面的“利众”商标,红色的,明晃晃,特别显眼。李宝顺不高兴了,转过身子,看着收银台前的时年香:

“大妹子,这怎么……”

时年香走过来,瞅了瞅桌子下面的垃圾桶,不解道:

“咋啦?干嘛?”

时年香是山东青州人,来天津卫年头多了,家乡话、天津话混合使用。李宝顺嘬着牙花子:

“当垃圾桶,不好看呀!”

时年香笑起来:

“李师傅,您厂子的这个桶呀,特别结实,滴水不漏。还有大个的,在厕所了,涮墩布。”

李宝顺琢磨了一下:

“这样,你把‘利众’两个字,用胶带粘上。怎么样?”

时年香明白了李师傅的心思,笑道:

“这不是给您老厂做广告吗?”

李宝顺想了想,说:

“带着商标,放其他东西,那是好事;当垃圾桶,还带着商标,不好看。”

时年香撇下嘴。时年香四十多岁,长得不丑,眉眼俊巴,只是常年劳作,有着一双显眼的大手,骨节特别大,像是男人的手。时年香不解地看着李宝顺:

“您都退休了,还惦记着厂子,那厂子又没您股份,干嘛呢!”

李宝顺叹口气,感觉跟时年香说不到点上,最后说:

“不说了,想想办法,这么好的桶,还是用到好地方。”

又说:

“反正……带着商标,作垃圾桶……嗯,不好看。尽量想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时年香转了话题,笑问道:

“最近没看见您来,别价是老厂返聘您哩?”

李宝顺摆摆手,笑了笑:

“没,没。”

李宝顺没跟时年香讲,他最近的确忙得很,真有点返聘的意思。前些日子,新来的公司领导召开了一个退休干部职工座谈会,李宝顺也被邀请了。这里要说一下,现在利众改了名称,不叫“厂”了,改叫“公司”。厂长也就变成了总经理。新领导在会上讲,还有一年多,利众就要迎来百岁生日,公司决定,要搞一个百年厂庆,还要编撰利众厂史,恳请退休的老同志们,写一写回忆文章,多给公司发展出谋划策,说说百年厂庆怎么搞,还有今后的生产方向、出路。座谈会开完了,新领导把李宝顺留下来,紧握着李宝顺的手说:

“老主任,我们第一次见面,可我早就知道您的大名。有件事,得请您答应。我这话说得唐突了,请您原谅。”

李宝顺心里激动,表情倒还冷静。自从退休后,李宝顺面对“老主任”的称呼,始终保持足够的冷静,要么赶忙纠正,要么停顿一下,再接话。郝丽娜跟他讲过,说热话时,脸上别带笑,讲冷话,可要笑着说。眼下,李宝顺就是热话不笑脸:

“我这大半辈子都在利众,利众就是我的家,没有利众这口大锅,我就没有饭吃。这口大锅越大,锅里的饭食越多,我就越是高兴。您有事说,只要我能做到,我就全力以赴。”

总经理姓许,比李宝顺小二十岁,农业大学营养系毕业,个子不高,文质彬彬,以前在食品调料研究所搞科研,说话实诚,做事踏实。原来,许总经理想要邀请老主任李宝顺出任编撰厂史的顾问。李宝顺倒是直言:

“我文化不高,顾问做不来,我想做点具体的事。”

许总经理说:

“厂歌您都能写,您还说没文化?老主任,您不能谦虚!”

李宝顺:

“许总,该谦虚,就得谦虚。可我也有不谦虚的事。”

许总经理接话快:

“您就说说不谦虚的事。”

李宝顺:

“我正做着两件事:一件事,搜集整理咱厂老品牌荣光酱油的历史,这个您肯定知道,咱利众以前可是酱油厂,是做酱油成名的;另一件事,我正写着一份调研报告。”

许总经理站起来,又坐下:

“老主任,您说细点。”

李宝顺大致讲了两件事。特别提到调研的事,现在养成习惯了,不管是下饭店,还是进小“苍蝇馆子”,都要想办法进后厨,看看用的调料是不是利众的产品;不用利众的产品,原因又是什么;用其他厂家的调料,原因又是什么。李宝顺说:

“等我把调研报告写好了,再给许总瞅瞅,看看对不对路。”

许总经理:

“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话说得没错儿。”

李宝顺:

“今天一激动,把话说早了。许总要替我保密,我把东西写好了,再给您送来。”

许总经理握着李宝顺的手,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把李宝顺送到办公楼外,让办公室的年轻人把老主任送到家。

许总经理站在办公楼门口,看到自己的黑色“宝来”出了大院,他依旧站在原地,好半天没动地儿。

郝丽娜这天又来了,进门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做卫生。隔三差五,郝丽娜就来李宝顺这儿,做做卫生、收拾收拾屋子。李宝顺说够干净了,不用做了。郝丽娜觉得距离她的卫生标准还差得远呢。李宝顺不好意思看她一个人干活儿,捋胳膊挽袖子,也要跟她一起干。郝丽娜说:

“你干啥家务活?快忙你的,这点活儿,我捎带脚就干了。”

李宝顺:

“你在那忙乎,我坐着,心里不落忍。”

郝丽娜:

“好吧,我歇会儿。说说你的事,感觉你最近忙起来了?”

李宝顺呵呵笑着,让郝丽娜稍等片刻,进了平时放东西的小南屋。过了一会儿,手拿一个虾青色的大瓶子走出来,问郝丽娜,认识吗?郝丽娜看了看,摇摇头。李宝顺抱着大瓶子:

“这是荣光酱油的瓶子,利众调料的老家底。我们厂早先是个酱油厂,后来改革开放,合并进来七八家调料小厂,生产种类也就越来越多了。”

郝丽娜接过大瓶子,掂了掂,挺沉的。又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这才把大瓶子放到桌上,摇摇头。李宝顺笑了,抚摸着大瓶子,说:

“过去二十岁是一代,后来十岁是一代,现在两三岁就是一代,咱俩差了十六岁,你算算,多少代了?”

郝丽娜白了李宝顺一眼:

“在我眼里,你比我小。”

李宝顺:

“我正在写个材料,说说这个大酱油瓶子的历史。把这个酱油瓶子的历史说清楚了,我们厂的早期历史也就捋顺了。”

又指着桌上的酱油瓶子:

“小时候,四五岁吧,我妈让我抱着它,去副食店打酱油。我呢,不知咋回事,硬是听成了打醋。副食店的人一个劲儿问我,打酱油还是打醋?我说打醋。人家问了我好几遍,我嘴硬,坚持打醋。回到家,挨了我妈大巴掌。打错了。”

接着说:

“这个大瓶子,四斤装。那时候可以零打,一毛,两毛,一毛五,两毛五,都可以;也可以整瓶买,还可以旧瓶换新瓶。一整瓶的酱油,六毛二。我至今记得清楚。”

郝丽娜:

“你不是调研吗?怎么又写酱油瓶子了?”

李宝顺:

“两码事,两个都在写。”

正说着话,小南屋传来哗啦声,两人前后脚到了小屋,一看,柜门自动打开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滚落一地。李宝顺“哦”了一声,想起来刚才拿酱油瓶子时,东西没放好,这下可好了,家里的老底,全都大白于天下。郝丽娜赶紧帮助收拾:

“这东西……都留着?”

李宝顺:

“舍不得扔。”

各种型号的老手机、传呼机、120和135照相机、老相册、笔记本、火车票、公园门票、铅笔刀、墨水钢笔、橡皮、贺年卡……还有一大摞的红色证书,随便打开一个,原来是先进生产者的奖状;还有一个黑盒子,打开,里面好几张黑胶唱片。郝丽娜好奇地摆弄着一个小机器,看上去像是自己组装的:一个薄铁板组装的小盒子,后面竖起来一根小细棍,细棍上面连着一个玻璃形状的小镜台。郝丽娜问:

“这是嘛?”

李宝顺:

“不知道吧?代沟呀代沟。幻灯机,我年轻时自己做的。我们小时候,把它叫作‘小电影’。”

郝丽娜吃惊地说:

“老掉牙的东西,都留着?”

李宝顺:

“不懂吧?每件东西都有回忆。我的回忆就是历史。我那个柜子里,还有好多老物件哩,找机会给你看。”

郝丽娜低头想了想,说:

“你记了这么多好故事,留着干什么?得讲出来。”

李宝顺点点头:

“说到了我心坎上,我准备把我们厂的历史,在微信朋友圈发出来。”

郝丽娜:

“朋友圈,窄。开个公众号吧。”

又说:

“你发在朋友圈的图文,有意思,一看就乐,太好玩了。”

李宝顺:

“好主意。那就用公众号。”

又说:

“叫‘宝顺的调料世界’,怎么样?用说书的方式。”

郝丽娜拍手道:

“好!记得,一定要配图。”

8

领完红本本的晚上,两人躺在床上。李宝顺笑着问:

“丽娜,我哪点儿好,让你看上我?”

郝丽娜侧躺,看着他,笑而不语。

李宝顺也侧过身,脸对脸:

“你要不说,我就猜了?”

猜测道:

“长得帅,身体好?”

郝丽娜摇头道:

“不对。我看中你岁数大、有才华。”

李宝顺:

“有才华,我认可;岁数大,也是优点?”

郝丽娜:

“师傅就得老,不老,有啥意思?老师傅老师傅,就得老。”

李宝顺:

“你这个人,各色。”

郝丽娜:

“你不各色?”

又问:

“你喜欢我嘛?”

李宝顺想了想,把不好外讲的标准,终于讲了。郝丽娜听了,眨眨大眼睛,笑起来,停顿片刻,接着笑,止不住地笑。她从床上下来,站在穿衣镜前,左看右看,然后,扭头看着床铺上的丈夫:

“你这个老师傅,还真是各色。”

郝丽娜回到床上,李宝顺的脸还红着呢。李宝顺好奇道:

“你怎么就觉得……咱俩合适?通过什么……定的呢?”

郝丽娜说:

“你用牙膏,从后面往前挤,还把牙膏皮从后面卷起来;放在漱口杯里的牙刷,刷毛朝上,刷柄朝下。”

李宝顺瞪大眼睛:

“是呀,我是这习惯。你也是?”

郝丽娜点点头,仰面躺着,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翻过身,把嘴巴凑近丈夫的耳边:

“我想给你……”

李宝顺的脸更红了,疼爱地看着媳妇。郝丽娜侧身抱住李宝顺。屋里的灯都打开了,亮堂堂的。郝丽娜翻身,利落地坐在李宝顺的身上,膝盖撑着身子,弯下腰,身体呈虾状,双手捧着丈夫的脸:

“有个小宝顺,日子过得……更火爆。”

李宝顺深呼一口气,调好身姿,顺应着媳妇:

“好。”

附录:

 宝顺的调料世界

第一段

各位看官,您了来啦。咱们相聚一堂,说说话唠唠嗑。您了看我眼生?别着急别着急,看多就熟了。您来到我的公众号,说明咱们缘分不浅呀。从今儿个开始,我给您来段评书连载。我说好了,您给留个言,点个小红心,多多关注;说不好,您也别骂我,也给留个言,告诉我怎么说。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说啥呢?说说我们利众调料的前史。

话说公元1919年,一个李姓青年,东渡日本求学。他在哪所学校求学?东京高等工业学校。有道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李青年在高等工业学校头悬梁、锥刺股,不学到真本事,那是决不罢休。时光如梭,六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眨眼间,来到了1925年。李青年毕业后,经过学校推荐,从日本回国,前往在大连的日本酱油公司实习。在一年的实习时间里,李青年懂得了“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的道理,他反复地告诫自己,干事业不仅要雄心勃勃,更要脚踏实地。

1926年,李青年回到天津卫。老话讲“大人办大事,大笔写大字”,李青年胸怀大志,出手就是大手笔,他要开工厂。李青年脑子聪明,面对军阀混战的现实,他琢磨着开工厂的话,要办这样一个企业——不易被抢掠,不易被焚毁。李青年带着这样的想法,决定开办一家酱油厂。一个二十八岁的小青年,开始集资办厂了,这时候他体味到了“人生在世难难难,苦辣酸甜麻涩咸”。李青年凭借着过硬的本领、踏实的作风,让亲友、社会贤达还有银行,看到他的前景,在三方努力下,李青年凑足了办厂资金,将近三万块钱。1926年,在天津卫的西客站一带,李青年租下了有着三十多间房屋的一家货栈,改建成了生产酱油的厂房,也有了工厂的名号——大钟酱油厂。

新开张的大钟酱油厂,有12个可容纳1.2万公斤到1.8万公斤液体的洋灰槽、8间曲菌培养室,还有手摇抽水机、精选机、炒麦机、碎麦机、蒸豆釜等设备,还雇了十多个身体强壮的小伙子。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啥是东风?水,水源。水源与酱油质量息息相关。最初,厂方找的是英商济安自来水公司,经过水质化验和调研,水质不仅达不到酿造酱油的要求,水费还是齁贵齁贵的,这还不算呢,对方还保证不了正常供水。李青年决定在厂内自凿水井,这是一个大胆的决定,所有人都替李青年捏把汗。真是不容易呀,经过数月的凿井,一口四十丈深的优质水井出现在厂院里,水质纯净而且无菌。不容易,不容易,真可谓“横推八百无对手,轩辕重出武圣人”。

好了,今天到此为止。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配图说明——

第一张图:一张小木桌,上面摆有醒木、折扇、手帕,小木桌后面的墙上写有“说书”两个字;第二张图:一个身穿长袍、手拿折扇的男子,长相夸张,动作滑稽;第三张图:一口水井,旁边是水桶和扁担。

部分留言——

小干果:有意思,好玩。

宝顺@小干果:常来玩。

宛如清风:李青年?难道不能说出“李青年”的真实姓名吗?

宝顺@宛如清风:耐心等待。

好男人:酱油的牌子是什么?

宝顺@好男人:后面会讲。感谢关注。

大石榴:不容易呀!人家二十八岁创业了。我现在都三十八岁了,还一事无成呢。

宝顺@大石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加油!

一剪梅:还可以多介绍一点生产知识吗?我感兴趣。

宝顺@一剪梅:没问题。

第二段

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道走中间,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各位看官,您了好!“宝顺的调料世界”来了,接着给您讲故事。

1927年,这一年的中华大地,发生了太多的大事小情。南昌起义,汉口爆发反英怒潮,尚小云主演的《摩登伽女》轰动京城,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李大钊就义,汪精卫在武汉发动反革命政变……

老百姓呢?老百姓的日子呢?1927年的老百姓,那叫一个难呀!通货膨胀,经济危机。风雨飘摇的这一年,大钟酱油厂的第一批酱油出厂了。谁都没有想到,投放市场后,受到空前的欢迎。李青年再接再厉,带领着厂子里的技术人员,建起了规范的实验室、制曲室、压榨室、装发室、容器库,还有仓库、办公室、宿舍。他还把挣来的钱投到再生产中,购买了卧式锅炉、高压蒸豆釜、气压榨机、碎豆饼机,还在热闹的南市地区,租下了一幢楼房当作营业部。

看官要问了,过去老辈人吃的啥酱油呢?早先的作坊,哪有高压蒸豆釜、气压榨机呀?早先中国人吃的酱油,是酱菜作坊的副产品,制作方法简单,稍微有点脑子的,就能做酱油。将煮熟的黄豆滚上白面,经过发酵长霉后,放入大缸中,加盐水,然后露天暴晒。这样的生产方式,酱油品质可想而知,不仅不卫生,更是谈不上营养。但是,大钟酱油厂生产的酱油,采用低温发酵的生产方式,这种方式的好处,能够保留氨基酸和其他营养成分。新型酱油味道好、色泽好,比过去酱园作坊生产的酱油,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哦,还忘说大钟酱油厂的商标了,跟厂名一个样—— “大钟酱油”。

您瞅瞅我这脑子,还忘说制作酱油的原材料了——东北金元大豆、高白秋麦、日本菌种,使用中国传统发酵工艺,结合日本酱油生产技术。怎么形容好呢?用上几个形容词吧——味道鲜美、香味醇厚、质地清澈、色泽红褐。还有一点也很重要,久存不变质。

有句老话说“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其他生产酱油的厂家,见到大钟酱油的声誉越来越好,好多的大饭庄、大酒楼开始使用大钟酱油,于是有些人开始在市面上造谣,说是大钟酱油原料里,掺杂了人骨和猪骨。谣言非常可怕,很快就在市面上流传开来。气人,太气人!说这种“缺德带冒烟”坏话的人,你的良心放在哪儿啦?放在胳肢窝里了吗?气死个人!

各位看官,气死我了!讲不下去了。

今儿个就先到这儿。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配图说明——

第一张图:漫画——一个咧着大嘴、热烈欢笑的大脑袋,一双大手捧着一张商标,商标上除了“大钟酱油”字样,还有“价廉味美”和“完全国货”字样;第二张图:一张老报纸的照片,正中是大钟酱油的广告,广告下面能够见到“代销处”“海货店”“鲜果局”“稻香村”“杂货庄”以及“均代销”等广告文案。

部分留言——

皮蛋粥:我奶奶曾经跟我讲过,说是早先的酱油,是用干馒头、窝窝头发酵做的,看来是以讹传讹。终于知道制作方法了。

宝顺@皮蛋粥:我小时候也听老人这样讲过。看来,我们是同龄人。

皮蛋粥@宝顺:20世纪60年代初。

宝顺@皮蛋粥:没错儿。

大米饭:历来都是出头的椽子先要遭殃。

宝顺@大米饭:必须得有“出头的椽子”,“后面的椽子”才能过上好日子。

大石榴:果然,遇到沟坎爬坡的事……

宝顺@大石榴:人生就是如此。

小干果:爱听。辛苦了。

宝顺@小干果:您的关注,就是我继续讲故事的动力。

第三段

上回书说到了,一些良心败坏的厂家,给大钟酱油厂造谣生事。但是大钟酱油厂的带头人李青年,还有大钟酱油厂的董事们、工人们,没有被谣言击倒,最后用事实击碎了漫天的谣言。经过这段风波,大钟酱油的声誉没有败坏,反而越来越好。大酒楼、大饭庄继续采购大钟酱油。但是,在高兴的同时,李青年开始琢磨,如何让更多的普通百姓,也能享受大钟酱油的美味,让大钟酱油能够走进寻常百姓家。

大钟酱油价格高,普通百姓那可是望而生畏。价格为啥高呢?因为他们生产的酱油成本高,尤其是制作过程,太长了:先将小麦炒熟压碎,黄豆蒸熟,以各半比例混合,然后加入曲菌,培养48个小时,再入酱油池,加入盐水,然后进行低温发酵。发酵多长时间,才能成品呢?告诉你吧,稳住神儿,需要一年的时间。

真可谓“弓拉如满月,箭射似流星”。看官,您喝口水,喘口气,接着听我讲。

大钟酱油分为三等。第一次过滤后的酱油,是一等品,称作“超等”,市场价每斤两毛钱;过滤掉的渣,加入盐水,再度发酵、过滤,是二等品,称作“特等”,市场价每斤是一毛二;剩下的部分,再加盐水熬煮,不再发酵了,为三等品,称作“优等”,市场价每斤是六分钱。要知道,当时最好的芝麻香油,每斤也不过一毛六。可大钟酱油即使是最低的三等,价格也不便宜。

大酒楼、大饭庄,要的是“超等”,一来二去,造成“特等”和“优等”库存积压。为了打开市场销路。李青年想出好办法:他瞄准了大瓶子。大瓶子?是呀,大瓶子。日本清水洋行出售一种容积为一升约合四斤的玻璃瓶子,这种玻璃瓶子呈淡青色,质地洁净,厚薄均匀,跟大花瓶一样好看。李青年经过市场调研,做出一个惊天大决断,找到清水洋行,一次性订购十万个大瓶子,还要求清水洋行在瓶子上烧制商标,结结实实地烙印上“大钟酱油”字样,装上“优等”酱油,对外进行出售,每瓶售价两毛五。这还没算完,在1933年“国货展览会”上,以“四斤酱油两毛四,瓶子等于白送”的消费引导,对外打出广告宣传,一时间产生轰动效应,市民争相抢购。

俗话说得好:“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借助这个好势头,大钟酱油厂又在南市、劝业场、小白楼、官银号等地,增设了多个特卖场地,进行一个月的宣传和特卖。这可不得了啦,铺天盖地,而且“风借火势、火借风势”,所有积压在库的“优等”酱油,连同十万个漂亮好看的大瓶子,一个月之内销售一空。再后来,又以连同包装每斤售价一毛钱的超低价格,在河北广大的农村,设立了上百个代销处,打破了经商老话“百里不销粗货”的赔本买卖。这样一来,大钟酱油厂不仅突破了“百里”关隘,还一鼓作气,把大钟酱油销售到了东北、南京、上海、广东以至南洋等地。现在想想看,依旧是了不得呀!

各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配图说明——

第一张图:一个线条简单的简笔人,脑袋上长着三根毛,抱着酱油瓶子,嘴巴里翻卷出来一行字——“大钟酱油”;第二张图:四斤装的大玻璃瓶子,上面印有大钟酱油商标;酱油瓶子的旁边,排着长长的队伍,人的脑袋越来越小,到最后就是一个小黑点。

部分留言——

小干果:继续关注。

宝顺@小干果:谢谢!

大步流星:刚进来,看看咋回事。

宝顺@大步流星:看吧,好着呢。

皮蛋粥:大钟酱油,现在还有吗?

宝顺@皮蛋粥:您接着看,最后告诉您结果。

白老六:我搞了一辈子销售,服了!

宝顺@白老六:只要真诚以对,就能畅行万里。

第四段

俗话讲:“好虎架不住一群狼。”

话说,1937年,日本人侵占了天津卫。他们也把手伸向了食品调料行业。酱油,是日本军队的生活必需品。天津卫成立了好几家日本人开的酱油厂,他们盯上了大钟酱油厂,隔三差五,就有日本商人上门洽谈,要求投资、合作。被狼盯上很危险,何况还是被一群狼盯上。这群狼瞪着通红的眼睛,随时准备扑上来,吃肉,喝血。怎么办?真是到了“恨天无把,恨地无环”的地步。

面对危险,李青年没有退缩,他与股东们商议,天天研讨对策。那些年呀,大钟酱油厂一边与日本人周旋,一边克服困难,始终没有中断生产。要为厂里上百位工人去着想,在一百个工人的后面,还连带着一百个家庭,没有了厂子,一百多个工人还有他们的家庭怎么办?

注意啦,现在要改口了,不能再把大钟酱油厂领头人叫“李青年”了,这时候的“李青年”,已经是三十九岁的中年人了,应该叫他“老李”了。老李的真实名字,暂时还不能讲给各位看官,算是拴个扣儿,留个悬念。

话归正传。

乱世当中的大钟酱油厂,生意还算不错,除去股息红利和成本支出,还略有结余。老李征得董事会的同意,继续扩建厂房,继续增添生产设备:水泥槽有六十多个了,容积也已经从能容纳三万斤液体,增加到了六万斤。好是好,麻烦又来了。随着原材料不断增加,原有规模不够用了,急需扩大工厂面积,用来堆存生产材料。怎么办?老李看中了工厂对面的一片空地。空地产权大部分属于一家大型货栈,小部分属于一家人力车厂,外加几个零散住户。那时候,厂家无论做什么,没有日本人点头,根本行不通。大钟酱油厂与空地产权方经过多次谈判,最后达成协议,在付出大笔补偿费用后,那片空地的使用权转到大钟酱油厂的名下。但是,皆大欢喜的背后,给老李和大钟酱油厂埋下了祸根。

配图说明——

在周围都是刺刀围堵的情况下,大钟酱油的大瓶子出现了可怕的裂缝,酱油正在慢慢渗出来。 

部分留言——

小干果:更新速度有点慢。着急哩。

宝顺@小干果:争取加快速度。

大脚走四方:没想到,日本鬼子魔爪真是长呀。

小天津:我是“〇〇后”,没想到酱油也有故事,真是没想到!

宝顺@小天津:能有年轻人关注酱油故事,关注“宝顺的调料世界”,我非常高兴。希望小朋友继续关注,多多了解天津历史。

第五段

风尘古道烟雨遥,且听书生说往事。各位看官,我接着讲,您喝着花茶,慢慢听。要是觉得气愤的话,可以跺跺脚,可以捶捶墙。

话说,日本投降后,大钟酱油厂的麻烦还没有结束。“天空乌云密布,似有大雨将至。”在居心不良之人的鼓动下,那片空地产权人货栈联合原有住户,向国民党天津警备司令部稽查处还有高等法院,联名控告大钟酱油厂,说是他们利用日本人的势力强租土地。他们还控告说,他们跟大钟酱油厂签订的合同,是在日本人强迫下签订的。稽查处看到敲诈勒索的机会,不容分说,立刻以汉奸罪名逮捕了老李,还逮捕了董事会的部分成员,以及大钟酱油厂的管理人员。没有办法,董事会剩下的几个人,拿着黄金白银去疏通关系,营救老李等人。经过两年的拉锯战,最后与稽查处和高等法院达成庭下解决方案,在花去了大量的钱财之后,老李等被关押的人,这才终于走出监狱。

老话讲:“小马窄行嫌路窄,大鹏展翅恨天低。”老李出狱后才发现,食品调料市场变化太大了,短短的两年多时间,市场上已经有数十家小作坊生产的酱油出现,还出现了化学速成法,过去一年多才能生产出来的酱油,经过化学速成,几天就能出厂销售。大钟酱油厂面对社会上粗制滥造产品的冲击,还有营救老李等人付出的钱财,导致厂子奄奄一息,已经到了濒临倒闭的境地。老李也是一夜白了头,他找到董事会成员,紧急商议酱油厂的出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没人知道,在日本人占领天津卫期间,老李多次暗中掩护中共地下党,他还曾经帮助一位受伤的地下党,以朋友的身份,让他住在家里好几个月,承担着极大的风险;他还拿出资金,帮助地下党前往解放区;利用自己在工商界的地位与影响,在中共地下党的布置下,救助了许多社会知名人士;老李还利用自己精通日语的优势,偷偷把日军天津布防图画下来,隐藏在自己汽车坐垫下面,冒险又转给中共地下党;还曾暗地为八路军采购药品。

……

1949年,新中国成立了,大钟酱油厂也迎来新生的曙光。老李二话不说,带头倡议,要把酱油厂上交给国家。董事会的成员们,全都举手赞成,工人们热烈欢呼,多灾多难的大钟酱油厂成为国有企业,跨入了新天地。大钟酱油厂改名为荣光酱油厂;大钟酱油商标,也换成了荣光酱油的商标。牌子改了名,包装没有变,还是那个四斤装的虾青色的大玻璃瓶子。

……

各位看官,各位朋友。大钟酱油厂就是利众调料的前身……您清楚了吧?您要是想知道“李青年”“老李”是何许人?我在这里,再卖一个关子,您去关注天津卫的食品调料发展历史,去关注天津卫的近代历史人物传略,再去多多关注津门国企老字号,还可以去关注冀州文史,哎哟哟,您就去关注天津卫的一切,您一定能够发现天津卫调料历史上那个真实的“老李”到底是谁,也能够了解更多的调料故事……还有新时代的利众调料的故事。

配图说明——

第一张:大钟酱油和荣光酱油商标图案对比;第二张:一位身穿长袍的青年人,跟一位穿着蓝色便装的老年人,两人之间是一条弯曲的长路,背景是阔远的天空;第三张:各种现代化调料设备和往昔老旧设备的对比。

部分留言——

小干果:还想听。

宛如清风:您还是没讲“老李”是谁,还在吊我胃口。哎呀,您这个人呀!

好男人:以后您还要接着讲呀,调料故事有意思。

大石榴:天降大任,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呀……

一剪梅:讲完酱油故事,再讲讲酱菜故事、腐乳故事。期待呀。

皮蛋粥:还得让我自己去查找资料,您告诉我不就完了吗?哎呀,急人!

大米饭:老李不容易呀……

大脚走四方:历史不能忘记。

大步流星:最近工作有点忙,我一定再细看。

白老六:学了不少知识。

小天津:我会更加关注天津历史文化。

……

宝顺:谢谢朋友们的关注。我还会继续讲下去。

【作者简介:武歆,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出版长篇小说和作品集19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曾被多次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文学选本,有作品改编为广播剧、电视剧。现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