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退:在辽阔大海上造一个诗梦
“成群海鸥浮在洋面上/像出水的白塔,我知道我/和它们一样是通灵的”。一首带着海风气息的《海中哭墙》,把我引向同代人余退的诗歌世界。这是一位秉有写作决心、创作耐力和文体自觉的诗人,如诗自况,他是“通灵”的,并且自知如何“通灵”。频繁出现在他笔下的海洋,正是“通灵”的第一媒介。以海为媒,余退的诗向我们徐徐展开。
海洋,在余退诗里占有不可忽视的比重。与那些摸索许久却仍然不得要领的诗人不同,出生于温州洞头的余退借助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通过密集的海洋书写,明确了自己的第一重书写身份。一方面,他与海相近相亲;另一方面,又不用像祖辈那样,必须依托海洋为生。他既是海洋经验的参与者、受益者,又可随时抽脱其间,充当这种经验的旁观者、整合者乃至立法者。在《迷船》中,他说自己是“渔三代”,我认为,他正是一位“渔三代”诗人。最能够证明“渔三代”诗人形象的是余退一次次写到自己的家族史。《迷船》中提到“这恐怕就是我这位/渔三代的天命:拼接一艘迷船”;《海中哭墙》里则说,“母亲和我倾诉过/族人身体里的海难所沉积的/永恒思念和力量”。与一般的海洋书写不同,余退多次提到海难,如“前几天,半屏的渔船出事了”(《青石鱼市》),又如“又一次回到幼小的躯体里/站在码头,看见了无数的沉船/夜海的波光颠簸着我的亲人”(《夜晚的海》)。对海难的关注,也与其家族史有关。据他所述,他的曾祖父遭遇了海难,海难过后,家族记忆、地方传说,以及恐惧、疼痛、遗憾、侥幸的种种感情余波,都隐布在生活的褶皱下,并贯穿于家族的心灵史。
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才能从根本上理解余退诗歌与新诗现代性的碰撞方式。如果只看诗歌表层,会发现他拿出来的诗,都有着很高的完成性,经过精心雕琢,结构精巧、言说严密、篇章整饬。但通读全篇,尤其回味时,复会觉察出诗人留下了许多未说之说,未结之结,未竟之意。余退的语言调子总是不疾不徐,调性成熟,充满沉思,但要辨别的是,余退使用这种语调,并不是为了锚定诗歌的意义范围,将意义聚焦、收紧,凝于沉思,而是为了漫射、晕染,将诗歌持续引进充满不确定性的感觉之海。我们以《海边工棚》为例,为了划分诗中句子层次,我用“//”作隔:“蓝白色工棚房占据着滨海/挖剩的山体。//废弃的鼓风机/叶子在海风中独自旋转//踩着料场表层松软的粉尘/我走向烧草木灰的中年男人//在这片临时的漂泊所前/他开垦出了小块菜地//季节性蔬菜无知般绿油油的/将是漫长的过渡期//荒凉/修复出的幽意里,白鹭飞过来/偶尔立在工棚屋顶上/像坐在幸存礁石上观海的我/吸收着海面上涌起的晚雾//茫茫中,工棚区的灯光透出来/闪烁着我们的游魂——//枯寂肉身所超载而尚不肯/完全遁去的那部分游魂。”
诗歌首句“蓝白色工棚房占据着滨海/挖剩的山体”并没有提示读者,下一句将写鼓风机、叶子、海风等意象,可见,诗人缝缀句群的方式,不是依靠顺理成章的逻辑链条,而是依靠意外。这首诗,每一句都是悬崖、孤岛,每一句都不负责引领下一句,下一句也不负责回应上一句。这种意外、碎片、不确定性,既是典型的后现代体验,又是诗歌里常见的感觉经验——很多时候,诗歌需要的是感觉、经验的打开和发散,而不是固定的结论。有意思的是,余退笔下的后现代性,渊源于前现代的家族史和传统经验。他的尝试,也让我们看到新诗的一个方向:当代经验的缺口,可以用“反当代”的或异质性的经验去补足。
我们再从智性与感性的对照出发,剖析余退的第二重书写身份。当代诗歌常常倚赖于智性,推崇沉思的姿态,讲究语言的锻造。在本质上,这一书写路径是一种大叙述,有别于古典时期的抒情。余退的诗也深受大叙述观念的影响,具有肉眼可辨的叙述性和语言密度,但又有所不同,他诗中的感性十分发达,与智性交缠在一起,赋予智性更多的活力,这同时也有别于简单的传统抒情。他的好诗通常是智浅感深。《雨中独坐》就是一首能唤起感官记忆和感性想象的诗:“在更暴虐的雨来临之前,我坐在/我家阳台爬升的绿植之间/晚春还是带来了疗愈的功效/倔强的小男孩又回来了,有几次/幼稚的我激励中年的我:/生命是沉浸。我们一起坐在铁艺椅上/我像将儿子抱在腿上玩耍的父亲/激荡着双重的勇气和喜悦/仰视着空中的雨浇着/头顶的藤叶,雨滴纷纷跳动着/顺着叶子滑落到另一片叶子上/我的头发已经湿了,接着是/我的脖子,我的惭愧,我的尾脊。”
读这首诗时,我的感官被唤醒。首句就营造了一个绿意盎然的诗情空间,往下是时间的交错,小男孩与父亲的意象,昭示着不同年龄的身份倒置打开了时间之锁。再往下,前续诸种身份又归于当前的“我”一身。现在进行时的“我”才是诗中绝对的主体;“我”随着雨的下落,逐渐浮现出来,“我的头发已经湿了,接着是/我的脖子,我的惭愧,我的尾脊”。妙的是,前文中诗人以“小男孩”“儿子”“父亲”等词亮出了自己的男性身份,但及至诗歌尾声,已有几抹阴柔调性,仿佛随雨重现的“我”是雨的同构物。如此诗境,既非单一叙述,又非传统抒情,更像是梦。在我看来,余退的许多诗都有梦的特征。梦是不确定的,同时还有物象、意象、情绪、潜意识的非常规嫁接、迁移、叠合、交错、变形。现在可以揭示诗人的第二重身份,就是造梦师。
对此,《玻璃飞毯》已有暗中透露,诗人的思维方式和审美习性,亦都暗嵌于这首诗中。诗歌起因是“为查看渗漏,我蹲着,踩在顶棚的/玻璃面上”,这时,诗人想起“儿时,我迷恋于夜读《一千零一夜》/梦中坐上波斯魔毯,越过圆顶的/城堡”。这既是回忆,又是幻想,其结果是继而想起小时候在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尿床了/带着先验的惊惧,我继续留在顶棚上/寻找渗漏”。在诗歌结尾,玻璃顶棚变成了玻璃飞毯,物之变,对应着感觉、经验、心理之变:“勉强适应后的瞬间里/我原地飞行,抓着玻璃飞毯。”为了写好梦,诗人还需要像魔术师那样,拥有诗的魔术。《戏法集市》一诗里,“铜锣三鸣”就是魔术的开始,从绅士帽中取出的白鸽就是魔术的演进。诗歌首句“第一晚,我回到了戏法集市那位/小男孩的月光里”与尾句“突然理解了第二晚我为何又回来”则是对称的,是戏法(魔术)与梦的互文。这些诗还向我透露,诗人在自我辨认时,调用、组接了多方经验,过程宛如造梦。
《魂魄马》亦如造梦,充分展示了诗人构写虚像的能力:“魂魄就着大海饮水,吸入的水体/让他低首变成一匹晶莹的马//偶尔还会陷入黑暗凝视着他的/恐惧中,魂魄马从星空下走出来//孤夜陪你单独走过的,那轻盈的/皮鞍抬高你,陪着你在白昼缓缓而行//抖动透明的细鬃毛,它身上/犹披着梦中寒冬所遗留的薄霜//当你在午光中抚摸它,会因惭愧/而流泪,高温里它几乎蒸发了。”
诗歌起句,便让魂魄拥有了马的形象,通过连续的四段书写,步步推进,“魂魄马”这一形象愈加鲜明。结句出乎意料,又符合梦的本质,这里的“惭愧”应该是真实的心情,即使在梦里,人们的情感、情绪也是真实的,甚至比醒着时更真实,因为梦在感情上没有乔装。
梦遵循于情感真实,在情节上、细节上却有大量的虚构、变幻、拼贴。余退的诗,犹如盒子里的细密画,一旦打开来,里面皆是虚虚实实。如此诗境,我称之为“诗梦”。《牡蛎》中写道:“牡蛎壳吞吃过我的血。儿时游泳/我的脚总被牡蛎壳刮伤,海水之舌/舔舐我的伤口,将鲜红的血咽进/牡蛎的肚子里。我食用它们不是因为/要复仇,厚实而鲜美的肉容易吃坏/肚子。朔门古港的展示柜里叠垒着/挖出的牡蛎壳,先祖们就爱它们/母亲和我说过,新婚初期家中贫穷/到小朴村外海域破除一些牡蛎/撬下的层鳞片留在礁石上。她还和/我说她所看见的神话,破开的一只/大牡蛎壳里飞出沉睡的白鹭/掠过她的头顶。海边到处能遇到这些/灰白的坚壳,仿佛是无限的,层鳞片/上再长出层鳞片。攀爬在码头下方/长于船身,吸吮着铁锚上的锈迹。”
诗歌从具体事件“牡蛎壳吞吃过我的血”写起,逐渐虚化,移向朔门古港、先祖及母亲说的神话,白鹭和前文有关系吗?既有,又没有。说有,是因为鹭从牡蛎壳中飞出来,而牡蛎壳又“吞吃过我的血”,二者都契合了主题“牡蛎”;说没有,则是鹭既从诗里飞出,就不再飞回,诗人在由实转虚后,又放弃了鹭(虚),转而写到牡蛎壳(实)。“仿佛是无限的,层鳞片/上再长出层鳞片”,层层长出、四处攀爬的牡蛎鳞片,正如意识流中梦的延伸。
诸多例证,不再枚举。从立意上来说,余退还有很多诗作都有程度不一的梦的特征,诗中一个个片段宛如梦的切片。这进一步说明,即使有《半屏大桥观月》里,“或许正是我年轻的父亲从北策岛/捕乌贼归来,搭乘着/那艘回到生者线路的夜航船”这样虚实相生的表达,余退并不打算把诗作为盛放确定结论的容器。在他训练有素、稳当精确的智性经验表层下,诗就是一种大海般充满不确定性的打开,是感觉的流动,意义的漂流,是梦的滚动。如此层叠,方能与这位“渔三代”诗人的生命体验相咬合。
挥动语言的魔术棒,在海上造梦,余退笔下的诗意,如核能般嘭嘭裂变叠加,万千景象若云蒸霞蔚,变幻无穷。若要论不足之处,则在于诗意运转的过程中,最初的那个动力可能会流失、弥散。有时候,诗人的写作还需要一点力量感。无论如何,余退已经创造了独特的书写形象,他的诗,有着过硬的质量和翡翠般的质地。我相信,这个从洞头走出的海上造梦师,还会用稳扎稳打的书写,创造出更多精彩佳作。
(作者系诗人、鲁迅文学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