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保持一颗天真之心——评《痛苦是条虫:麦家访谈录》
来源:文艺报 | 王 敏  2025年12月08日09:18

近期出版的《痛苦是条虫:麦家访谈录》共收录王德威、季进、何平、姜广平、季亚娅、骆以军等7位对谈者同作家麦家之间的8篇访谈,时间跨度达17年之久,不仅为读者勾勒出一幅清晰完整的麦家的创作图谱,也令我们对麦家本人及其创作观有了更加生动准确的认识。一场场坦诚、热烈、机锋交错抑或动情而深刻的谈话抛出诸多创作背后的故事。这些故事在吐露经验之谈的同时亦照见作家的一颗赤诚之心,问答唱和之间,谱写出一曲经验与天真交织之歌。

访谈主要围绕作品的创作、出版及传播展开。漫谈式的对话以丰富的细节揭秘麦家现象的真相,也铺陈出作家曲折而漫长的创作道路。麦家坦诚分享了自己的创作经验,这些经验源自他长达40年写作探索过程中所经历的成败得失,练就其深沉强大的文字力量。

早在2007年《风声》出版时,麦家就敏感地认识到小说日渐边缘化的发展现状。在他看来,除了娱乐至上的客观原因之外,部分作家不甚认真的创作态度亦负有很大责任,这种态度令其作品丧失了“最基本的真实感和可读性”,沦为平庸之作,最终也就不可避免地会被读者抛弃。对于小说的真实性,麦家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在与姜广平的谈话(《痛苦是条虫,会钻到深处躲起来》)中,当被问及是否刻意追求一种看似真实的纪实风格时,麦家表达了自己对虚构与真实关系的理解:小说作为“一种以分享别人人生经验为主要目的”的文学体裁,绝不是作家个人欲望与情绪的彰显,一旦“被作家苍白的欲望虚构所颠覆”,必将走向与读者的决裂。他的创作很大程度上便源于改变此状况以“恢复读者信任”的初衷。如他所言,“我的小说经常被人当真,对号入座,不是我掌握了什么绝密档案,而是我从不滥用虚构的权利”。在与季亚娅的对谈(《从指缝中逃走的鱼,你会把它想象得特别大》)中,麦家重申对真实感的呼吁。他强调文学作品的真实感并不依赖于素材的真实与否,好的文艺作品是要把“假的”变成“真的”,即虚构出具有真实感的故事,而不是将原本真实的素材生硬地包裹成“趣味寡淡”的“教育材料”。因此,小说家必须学会区分客观真实与艺术真实,找到“正确的机关”以打通连接二者的暗道。

对于麦家而言,这个机关就是讲故事的技巧。在同何平的对谈(《我庆幸自己没有迅速成名》)中,麦家谈到当代小说对故事性的轻视现象,“看轻故事是中国当今小说的一种时髦”,在他看来,故事才是小说的“上层建筑”。麦家坚信,只有恢复讲故事的传统,才能令小说寻回失去的读者,因为读者不会刻意带着“要在作品中得到人性滋养”的愿望去阅读小说,滋养是在消遣的过程中自然发生的。作家固然要有文学理想,有自己独立的创作观,但“首先要尊重读者”,文学作品的价值和功能最终要通过读者的接受来实现,不被读者看到和接受的文学作品,在某种意义上是尚未完成的作品。然而,麦家并不认为自己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他认为,作家应该去研究、了解读者的大致趣味,写作中既要朝此方向靠拢,同时又不能“放弃文学本身的品质”,换言之,尊重读者而不讨好读者的态度,才是作品成功的重要原因。有人认为麦家的小说是通俗小说。在他看来,“类型文学和纯文学不是敌人,是亲人”,他寻找的是一条雅俗共赏的创作之路,其特情小说系列正是用纯文学的手法处理通俗题材的尝试。《解密》《风声》中的故事既满足了读者的英雄情结,弘扬了主流的爱国主义精神,同时融入了作家对社会现实的深刻反思。

麦家是一位文风独特的作家,在他笔下,故事、人物、主题、风格各得其所。季亚娅称麦家的小说有着“抽象、冷峭、简洁、干净”的文体风格,“更喜欢用严密的逻辑和高度概括的语言组织故事,而非通常小说那样用细节和情绪来说话”。麦家认为,自己的小说犹如精致机巧的匕首,“不宽广、不厚重、缺乏烟火气,但直指人心”。他坦言,这样的写作风格一方面和自己的性格以及经历有关,另一方面则得益于多年来的写作实践与探索,“作家的风格是慢慢形成的,他在探索中逐渐发现,形成自己最擅长的东西”。他面对文字时冷静而有耐心,能够做到字斟句酌,反复修改,干净的语言、稳固的细节以及充满逻辑性与智性色彩的情节,是“一天写七八个小时,就五百字”的速度“推敲出来”的。《解密》曾经历过17次退稿。这迫使麦家不断地修改,前后易稿达11次之多。但正如他在回忆中所说,这在折磨他的同时也磨炼了他的写作技巧,同时打磨了小说质地,将他和他的文字一道打磨得“坚硬”而“锋利”。“追求准确性与合理度,不喜欢混乱和激烈。这是我的性格,可能也是我的文字的风格”,可谓文如其人。

创作经验之外,麦家更强调作家的“业心”。“业心”即是一颗“天真之心”,在同季进的第二次访谈《直面自我幽暗的内心》中,麦家谈及自己创作《人间信》时揣着一颗想要把“中国的哭声”记录、固定下来的拳拳之心,这哭声中既有女性被压抑的苦难,也包含了作家本人内心深处掩抑的复杂情感。这是他首次在作品中如此坦率地呈现自己内心的真实,但自我挖掘的目的并不在于遗忘或和解,而是出于“不吐不快的本能”,这揭示了一个小说家以“说真话”为写作目标的文学理想。在麦家看来,要实现这一理想,真诚之外还需要热情。面对文学影视化、商业化愈演愈烈的现状,他认为,当代作家首先需要摆脱为影视改编或为畅销而写作的功利性心态,“别去迎合谁,要迎合自己,把自己最独特的一面展示出来”,写作技巧可以依靠后天的学习和打磨,但没有创作热情,就一定不会有好作品的诞生,功利性无疑将扼杀真挚的创作热情。正因如此,他将文学经验阐释为“一个如何使小说迷人、动人的经验:从迷人入手,向动人靠拢”,迷人需要精巧的叙事技巧,动人则需要强烈的情感共鸣。

在麦家看来,保持一颗天真之心对小说家而言至关重要,因为小说本就有着天真的传统与源头。天真是小说“起头的大路”,彼时这条路上人神杂处、奇正相生,现实与想象之间尚未划出不可逾越的界限,写作者凭借星空辨识方向,行走在这神秘与广阔之中。麦家在致敬马尔克斯恢复这一传统的努力之时,也毅然选择踏上同一条路。他对黄依依、安在天、容金珍、上校等真实却又超现实的人物的传奇故事的偏爱与反复讲述,正是“一个天真的感伤的小说家,一个能调动认知和情感创作文学现实的人”对自我命运的感应与奔赴。

(作者系浙江外国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