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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永恒的故事自身的能量 ——阿那亚戏剧节《罗密欧与朱丽叶在鸡毛之地》导演米哈乌·拉扎尔专访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詹彦怡  2025年12月08日08:36

波兰音乐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在鸡毛之地》入围2024年波兰格但斯克莎士比亚戏剧节“新约里克”奖决赛,并受邀参与2025年阿那亚戏剧节演出。作品以讽刺高度资本主义社会和反乌托邦为主题,虽设定于未来时空,但整体上保留了莎翁原著的悲喜剧风格与叙事框架,巧妙改编了蒙面、舞会、阳台夜话、假死私奔等经典桥段。鉴于该剧对波兰本土现实的深刻观照在海外演出中难免有所减损,本次访谈特邀导演米哈乌·拉扎尔(Michał Lazar),就创作初衷进行阐释,并分享其对波兰文化生态与当代戏剧发展的独到见解。

《罗密欧与朱丽叶在鸡毛之地》(Romeo i Julia w krainie fakapu / Romeo and Juliet in the land of fxxx-up)的故事发生在2137年的波兰,彼时该国已经被Blibla和Stonka这两家巨型连锁超市瓜分完毕,年轻的恋人托梅克与卡西亚身处无尽的工作中,他们从垃圾堆里发现的上世纪90年代老旧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印本中寻求慰藉,在超市的货架间扮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发现爱情并抛弃自己的“姓名”与“生命”。观众入场后,首先看见的是一位身着黑装、戴着墨镜的人翘着脚坐在舞台边缘,不停地在手上的小本子上写写画画。他的黑衣上印着“Ochrona”,是波兰语里“保安”的意思,身旁放着吉他、面前摆着笔记本电脑。他每隔一会就会环顾四周,然后烦躁地点击笔记本电脑键盘,播放一段机械音频,中文字幕随之打在电子屏幕上:“亲爱的朋友们,请注意:我们Stonka折扣店即将迎来史上最长的10分钟休息时间!”保安是这部戏剧除“罗密欧”与“朱丽叶”外仅有的角色,出演者即该剧的导演之一米哈乌·拉扎尔。他在后面的表演中一边作为超市管理层强权的化身进行定期巡视,不断给恋人施压,持续推动剧情的发展;一边在舞台边缘控制音效并现场伴奏或伴唱。虽然入场的观众还肆无忌惮地在圆形舞台上穿行,甚至毫不在意地与黑衣保安擦肩而过,但实际上,表演早就开始了。

剧照

《罗密欧与朱丽叶在鸡毛之地》是由托伦维拉姆·霍日察剧院(Teatr im. Wilama Horzycy w Toruniu)出品,由Ewa Galica和Michał Lazar共同导演的小剧场音乐剧,参加了2024年波兰格但斯克莎士比亚戏剧节“新约里克”奖单元竞赛,进入决赛,但最终与奖项失之交臂。但该剧却在当年做客波兰戏剧节的沈林教授的推荐下,受邀来到2025年的阿那亚戏剧节。者是阿那亚戏剧节上第二部来自波兰的《罗密欧与朱丽叶》——2024年阿那亚戏剧节上的波兰《罗朱》也是从前一年的格但斯克莎士比亚戏剧节的决赛舞台上走出。拉扎尔觉得这确实只是一个巧合,因为剧目的获奖与受邀参与戏剧节本来就充满偶然,而且《罗朱》在波兰一直是常演剧目,一是因为这是波兰中学教育的必读作品,到剧院观演也是必修科目;而排一部莎士比亚作品也是几乎所有波兰青年导演的事业起步点。莎士比亚的作品在波兰文化里居于非常重要的地位。不过拉扎尔说,最终凭借《暴风雨》的改编获得“新约里克”奖的朋友表示很羡慕他,开玩笑说:“如果我们知道失去这个奖项就能去中国演出的话,那我们会宁愿不得奖!”

《罗密欧与朱丽叶在鸡毛之地》是一部以反乌托邦讽刺为主要格调的音乐话剧,整体上保留了原作悲喜剧的风格。虽然时间设定在未来、环境极度现代,但整体上遵照了原著框架,讲述了一个较为完整的故事,且保留了蒙面(在货架之间相爱)、舞会(在舞蹈几乎消失在社会生活中的时代里笨拙地共舞)、阳台夜话(虽然“阳台”是用货篮搭成的)、判决(“罗密欧”被所属超市“取消生命账户”)、假死逃亡(计划装作尸体被扔到通向邻国捷克的下水道里)、服毒(一起喝下过期炼乳)等关键情节。Stonka超市里的员工卡西亚在“长达10分钟”的休息时间里朗读“在垃圾堆里找到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剧本,被货架那头的另一位员工托马克听见,两人慢慢在每天繁重的工作间隙中进行这个“剧本朗读的游戏”,也慢慢地爱上了对方。八个月时间过去,在一次争执中,卡西亚指出她一直知道托马克是敌对超市Blibla派来的间谍,因为他给自己带来的罐头老早就不在Stonka售卖了。卡西亚愤怒地将Stonka超市的两个产品秘方扔给托马克,让他拿回去如愿地升职加薪。托马克向Blibla系统复命时,系统指出他对渗透对象产生了爱情这个“异常状态”,如果他不愿意揭露对方的真实身份,就将启动结束其生命的程序。在三次看似最后通牒的警告后,托马克竟毫发无伤地走出了Blibla超市。他来到卡西亚身边,两人计划假装成尸体逃到捷克去,将信将疑地并肩坐着,一边朗读着《罗密欧与朱丽叶》最后一幕的台词,一边大口啜饮一管过期的炼乳,等待着结局的发生。

文化贫瘠的现象背后是其所承载的民族性的流失。虽然剧作一开始就指出故事发生在“波兰这个早就不存在的地方”,也持续表达着对未来世界里波兰性是否还存在的担忧,但是这一作品本身仍然建立在很强的波兰语境中。为什么非得是大型连锁超市?2137这个年份有什么特殊含义?为什么要逃到捷克去?拉扎尔解释了看似随机的设定背后的意旨,也分享了关于当代戏剧和波兰文化的观点。

去年和今年来到阿那亚戏剧节的两部波兰作品都改编自《罗密欧与朱丽叶》,很多观众都注意到了这个巧合。能告诉我们选本的初衷与缘起是什么吗?又是为什么选择大型连锁折扣超市的对立来作为对“两大家族”的当代语境化处理?

米哈乌·拉扎尔:其实在我们决定要参加格但斯克莎士比亚戏剧节比赛的时候,Ewa最初的想法是排一部《奥赛罗》。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在2024年3月,复活节前夕,波兰的两家最大的连锁折扣超市Lidl和Biedronka开始打价格战,“战争”愈演愈烈,甚至直接在电视广告上直指对家、相互针对。一边是Ewa每天在我耳边念叨参加莎士比亚戏剧比赛的事,另一边我每天都在TikTok上刷到关于商超大战的各种迷因(meme),那一会儿简直就是梗图大爆炸——有一些特别搞笑,说未来波兰就要被Lidl和Biedronka瓜分了,还画了一副两大商超分裂波兰的地图;还有一个搞笑视频,是一对分别在两个超市工作的夫妇,妻子很艰难地潜入对方超市去找丈夫,完全是当代的禁忌之爱——这不就是天然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故事背景吗!?原因就是这么自然。我把这个点子告诉大家的时候,大家都爆笑了,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新颖的想法。我马上进入了文思泉涌的状态,头脑中不断冒出新点子,想要把它做成一部彻头彻尾的讽刺喜剧,就连竞赛申请都做得无比幽默。说实话,我也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典型的有获奖希望的戏剧框架,在波兰当代戏剧行业内算是个“怪点子”;Ewa最初也更坚持她自己的想法。所以我们也没有为这部剧提前做太多的准备。格但斯克莎士比亚戏剧节的规则是每个人可以递交两个提案,Ewa把两个方案都递了上去。最后,大家也都知道结局了,组委会更喜欢超市大战的这个点子。我们到4月份才收到回复,6月中就要求在剧场正式联排了,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从0开始筹备,从剧本、到选演员、到准备音乐。我们一共只进行了20场排练,每场大概4个小时——这是我参与过的时间最紧迫的项目。我们的团队在合作中虽然压力很大,但大家都还是用高度的配合来实现了,两个导演之间的分工也很合理。虽然这对于Ewa来说可能真的有些太着急了,她的习惯是每部剧都用一年左右的时间沉淀出来,但对我来说整个过程都很流畅,大小决策非常迅速,我特别喜欢这种在极限压力下高肾上腺素的高效工作的感觉,而且因为我实在是非常非常喜欢这个点子,我们团队里的每个成员都是,所以在所有人的全情投入下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增加这么多精巧的细节。我也因此非常非常喜欢这部作品。

原来连锁商超的设定如此贴合排演当下的本土现实,这么有趣的背景故事为什么不提前放在剧目简介里呢?

米哈乌·拉扎尔:其实当时我们把这部剧排出来的时候,身边的朋友同事都在担心:其他国家的观众要怎么看懂这部剧。在波兰演出时,本土观众可以说是从头爆笑到尾,但是我们到其他欧洲国家的戏剧节演出的时候,确实也观察到观众对于背景设定和一些包袱没有这么强烈的反应,这也是可以理解的。现在我们还来到了中国!我们本来认为中国观众将会很难想象我们每天面对资本主义对于思想、文化、教育和社会生活各个领域无孔不入的侵蚀与荼毒的绝望感和荒谬感,很难想象消费社会对生活的压榨和对人性的压抑。剧中还有一些充满波兰本土文化与历史的细节梗,以及对波兰宗教和政治的一些讽刺,我们觉得中国观众是很难看明白的——我完全没有冒犯的意思,很诚实地说,这就是一直生活在欧洲的人会对中国观众具有的刻板印象。我们所有的团队成员都是第一次来中国,这甚至也是我们剧院第一次有剧目来中国上演,这样的想法对于一群对中国完全不熟悉的人来说,是可以被理解的吧?

我原本是想过把这个背景、尤其是TikTok上的有趣内容做成一个视频预告的,但是没有这么做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现实层面的:如果做视频,我们团队就需要增加一个人,但首先是我们整部剧都不涉及视觉媒体的应用,请一个视频专家的效益不大;其次是此前总结出来的教训——如果团队庞大,就没有外国的戏剧节愿意邀请我们了!我曾经作为Mira Mańka的《情人的抱怨》(Lover's Complaint)的团队成员参与了2023年的格但斯克莎士比亚戏剧节,剧作在竞赛结束后收到了来自3个其他欧洲国家戏剧节的演出邀请。但是当时Mira确实没有考虑到这方面的现实问题,光是演员就有4人;再加上因为有听障演员,还需要配备团队翻译……(注:2024年来到阿那亚戏剧节的尤里乌什·斯沃瓦茨基剧院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以声音语言和手语同步演出,同样涉及需要配备手语翻译的问题,但这个角色由剧目导演之一Dominika Feiglewicz承担。)最终,这个二十多人的团队没能踏上任何国外戏剧节的旅程。也不仅是成本的问题,最难协调的其实是来自不同剧院、不同城市的成员的日程安排与团队纪律和组织。所以我从一开始就非常坚持要维持小团队的规模。我们的团队11个人,这次的主办方也跟我们协商了很久能不能减到8个人……我们的团队其实已经非常精简,很多人都身兼数职,我自己也是又导演、又做音乐、又做演员。

其实另一层考虑在于,我相信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个永恒的故事自身所具备的力量。就算只是把折扣超市看作一个毫无缘来的当代语境,我们改编的这个故事依旧是成立的,至少仍然是一个爱情故事,不是吗?在波兰的某次演出中,观众普遍都处于五六十岁这一年龄段,演完之后我跟一些观众聊了聊,他们关注的角度完全不在对于资本主义和无知浮躁的消费社会的讽刺,而是为这份社会强压下的禁忌之爱感到揪心,有人甚至因此流泪,以及因为其亲身经历过斯大林时期而对我们致敬《1984》的反乌托邦情节感到紧张与恐惧。我不敢说他们不知道2024年的商超大战,但他们可能真的没看过或者看不懂TikTok上那些迷因,但这也并不妨碍他们在演出里看到其他的东西。无论如何,这个故事是永恒的,要相信原著故事自身的能量。每个观众都会从这部戏里看到他们自己想要获得的东西。

是的,无论如何,你们都把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米哈乌·拉扎尔:对吧!这是我非常自豪的一点。但这应该也是我和Ewa的合作里最大的分歧。我们的背景不同,她是戏剧专业的科班出身,这些经典的戏剧作品她都烂熟于心。她在乎剧目中深层次的文化隐喻,而且她是含混的忠实拥护者,对于她来说,这个剧目最终的呈现形式、表达的观点和给出的答案都有些太直白了;她也一直在争取没必要把故事讲得这么清楚,很多原文不需要让角色在剧里演出来,因为《罗密欧与朱丽叶》是所有波兰观众在基础教育阶段的必读书目。但我是个搞音乐的,这是我第二次尝试导演戏剧,说实话只有遇到我真的非常想在舞台上呈现的想法,我才会想要承担导演工作。我肯定还是更关心自己能不能写出好歌,关心音效和声音搭配,可能再关心一下视觉上的审美效果。对我来说,戏剧还是要把故事讲出来。用经典的故事来讲当代的事情,这是戏剧领域的普遍做法,但我觉得当前业内的大部分作品都太关心文化隐喻了,文本和原著的故事沦为符号和背景。之前看过一部波兰本土的《黑暗的心》,聚焦于种族歧视的讨论,但我从头等到尾,情节上几乎没有任何进展,一直都在重申种族歧视、种族歧视、种族歧视……原文完全沦为背景,预设了观众必须在了解文本的情况下再走进剧场,甚至要求观众要了解剧本故事的所有主旨和细节。但是我们总还是会面对没读过原文的观众,也会迎接期待来看一段故事的观众。不说出国演出,就是在波兰本土也是如此。在中学阶段,集体到剧院看经典戏剧是语文课的必修内容,我记得会一起到剧院里看《安提戈涅》《俄狄浦斯王》《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雷特》《麦克白》,等等。还有《秘密花园》。这是多年的传统,我记得我父母说小时候也看过这些剧。虽然不一定看得明白,但这是每个波兰孩子最早的文化教育,也是很多剧院维持经营的一大支柱。我还是觉得戏剧是演给大众看的,我们要考虑到各种各样的观众,所以我一直坚持两个主角需要尽可能地把情节以更直白的方式演出来,我们也放弃了很多过于复杂的点子,也需要把足够多的原文在剧中进行朗读——总的来说,我是相信莎士比亚这部剧本的力量,虽然我们做了很多的改编,但我们还是要让这个故事本身向观众说话。

您或许不知道,6月20日场次的戏剧结束之后,有不少观众走到舞台上翻看您剧中一直在写写画画的小册子,好奇那究竟是什么。还有前面您提到剧作中还有一些充满波兰本土文化与历史的细节梗,以及对波兰宗教和政治的一些讽刺,能否也具体分享一下?

米哈乌·拉扎尔:我扮演的角色手上一直拿着的其实就是一本纵横填字游戏集,因为这很符合安保工作人员的典型形象——有大量的空闲时间需要消磨。我们尽可能地找到了有着审美极度艳俗的封面女郎的版本,而且为了让它在短暂的戏剧筹备期间内看起来尽量破旧,我每每得空就会翻来覆去地在手里“盘”它。一开始我真的会在舞台上玩字谜,但有好几次玩到入迷了,忘了要放音效或者推动剧情……广播晚10秒响起来的效果其实会大打折扣,大大降低了恋人私会的紧迫感。所以后来我就提前把一些字谜做掉,在舞台上的时候其实只是在本子上随意地写写画画。

其实卡西亚——“朱丽叶”手里的那本《罗密欧与朱丽叶》是我们最费心思的道具,为它花的时间比其他所有的道具服装加起来还要多。顺便一提,我们所有的服化道加在一起的花销不超过300欧元,连最主要的道具——超市货都是在剧场仓库里发现的1980年代的老物件。我个人非常喜欢最后呈现出来的极简风格,毕竟你要做一部讽刺资本主义的戏剧,你也不能掉进消费主义的陷阱里,对吧?话说回来,我们在旧货市场上淘了很久很久才找到了这样一本90年代出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单行本。坐在朱丽叶一侧或者较前排的波兰观众看到这本书的定价——44000兹罗提后,可能会会心一笑。上世纪90年代是我们说的“野蛮资本主义”(dziki kapitalizm / wild capitalism)时期,当时市场秩序一片混乱,通货膨胀非常严重,1990年差不多500%,1993年也有35%左右。现在5兹罗提就能买一本书,44000兹罗提是一个非常荒诞的金额,也会马上勾起观众对于那个被突然到来的资本主义搅得一团乱麻的时代的记忆。这个道具剧本的存在自身就是对资本主义的讽刺。此外,在托马克问她“你在读什么”的时候,卡西亚回答:“在垃圾堆里捡到的,应该叫做‘戏剧’吧?”这个本子又作为资本主义持续咆哮的未来世界里被抛弃的文化的象征。

(注:舞台上所使用剧本的封底、版权页和封面。封底的价签上标记着“44000”,版权页标注:“根据波兰国民教育部现行教学大纲——中等学校一年级的必读文学作品”。)

另外,故事发生的年代是2137年,这已经完完全全是一个只有波兰观众才能懂的梗了。2137在波兰文化和网络语境中是一个非常有象征意义的数字,它其实是21点37分,是教皇约翰·保罗二世在2005年4月2日去世的确切时间点。当时媒体不断地重复这个时间,宗教机构不断纪念这个时间,导致这个数字组合化约为一个深入人心的象征符号。约翰·保罗二世是波兰历史上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是第一位非意大利裔的教皇,对于部分人来说,他是民族英雄,因为他在波兰向民主过渡的过程中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在天主教信徒以及资本主义的拥护者群体中,2137的使用是对教皇的尊敬与缅怀。但一方面可能因为拥护者们的过度推崇而适得其反,另一方面也有教皇本人极度保守、反对堕胎和同性恋的政治倾向与对教会内部亵童事件的放任,2137也逐渐变成了青少年群体中一个讽刺性的迷因。几乎在每个酒吧里,每到晚上21:37分,就会有人端着酒杯起身吟唱纪念教皇的赞歌;甚至在本土歌星的大型演唱会上,波兰观众也会在这一时刻全场大合唱。这个梗有非常强的代际和文化隔阂,老一辈的虔诚教徒会真的以为年轻人也与自己一样在真切地悼念教皇,实际上大部分的青年只是用它来解构宗教信仰,也解构一切神圣与永恒的事物。不过,我们不想我们的戏剧冒犯到任何一个群体,所以我们没有过分强调这个年份。有些网站的介绍会隐去具体年份,比如说写成“发生在22世纪”;格但斯克戏剧节的剧目介绍信息上也没有标注这个年份。

还有结尾两人商量着要逃往捷克共和国,这其实也引发了波兰观众的哄堂大笑,“朱丽叶”的扮演者Ada Dec曾经提到这是她在整部剧中最喜欢的一个笑点。虽然波兰和捷克两国接壤,但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民族国家,尤其在于两个民族宗教虔诚度与性开放程度——近80%的波兰人是会到教堂参加礼拜的虔诚天主教徒,而约80%的捷克人则表示自己是无神论者;大多数捷克人对性与婚姻的讨论都公开且开放,这甚至在波兰的文艺作品中都有所体现。当然,也有比较黑暗的方面,因为堕胎在捷克是合法的,所以很多波兰女性会到捷克去做这项手术。所以当剧中的卡西亚提议两人逃到捷克去的时候,其实有很丰富的意指,不同的观众会有不同的理解。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鸡毛之地”?

米哈乌·拉扎尔:说实话,其实我对于这个净化版的中文翻译不甚满意……还好组织方同意了我们以稍微和谐的方式保留了原来的英文名称。没有什么能比这个英文外来词更能描绘出剧本中两人的处境了——无休无止的工作、千篇一律的货架、促销被当作唯一的信仰、无时无刻的严格监管……在《罗密欧与朱丽叶在鸡毛之地》中,看似恐怖专制的Blibla系统威胁要取消托马克的“生命账号”,托马克和卡西亚似乎也认为这是极致恐怖的,但“生命账号”的取消终究也没有对托马克形成任何实质上的伤害——这似乎可以表示系统一方面是压迫的,另一方面却又是十分脆弱的,是我们可以坚持与之斗争的。虽然我们觉得在当今的社会里波兰文化在走向衰败,文学和戏剧在民族精神中的核心地位在瓦解,但我仍然非常庆幸,在我生活的这个国家里,剧院任免一个导演也会引发社会舆情,甚至是抗议示威,这意味着公共剧院仍然是最为重要的社会公共资源之一。也像我前面说过的,因为一直都会有中小学生被老师带着走进剧院,剧院因此得以维系经营,也会持续地为青少年准备经典剧目的排演,教育系统和戏剧行业一直在相互促进。

作者简介:

詹彦怡,出生于1996年7月4日,女,北京外国语大学保加利亚语教研室讲师,欧洲语言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为保加利亚国别研究、欧洲现当代文学研究、东欧戏剧研究,在国内外刊物发表论文数篇,自2018年以来负责《中东欧蓝皮书》保加利亚国别报告的编写,主持校级基础科研项目1项。

基金项目:

本文由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系北京外国语大学2024年度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当代保加利亚戏剧舞台上的莎士比亚研究”(项目批准号:2024JJ035)阶段性成果。

剧照来源于托伦维拉姆·霍日察剧院官方网站剧目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