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玉青竿绿生凉——潇湘馆的竹影苔痕
别院幽幽
潇湘馆是黛玉的住所,与怡红院同为大观园中最重要的两处庭院,作者对其景致描写十分细致。
第十七回贾政带着宝玉以及众清客首次游园,就对此处极为关注:
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潇湘馆庭院外面围着“一带粉垣”,就是白粉墙。里面分成前后两个小院,屋舍很少,没有叠石。
前院种有大片竹林,门内以曲折的游廊环绕,竹荫中间是一条很窄的石子甬道,通向北面的正房。第四十回贾母率众人陪刘姥姥游大观园,来到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刘姥姥让出路来给别人走,自己走旁边的苔土,结果不小心滑了一跤。
正房是一座三间小屋,“一明两暗”——就是中央一间设门开敞,可用作客厅或起居厅,左右两间只对内开门,相对隐秘些,可用作寝室、书房。室内空间紧凑,尺度小巧,容不下太多人,因此贾母稍坐了一会儿就说:“这屋里窄,再往别处逛去。”
房间里的陈设非常精致,“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也就是说所有桌椅家具都是按照房间铺地的尺寸专门定做的。黛玉体虚怕冷,所居寝室布置成暖阁,冬天摆放炭盆或熏炉取暖,熏炉外面加一个雕花的外罩,称作“熏笼”。书中第五十二回提到黛玉和宝钗、宝琴、邢岫烟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紫鹃倒坐在暖阁里做针线活,宝玉进来夸赞道:“好一幅‘冬闺集艳图’!”还说:“横竖这屋子比各屋子暖,这椅子坐着并不冷。”然后“在黛玉常坐的搭着灰鼠椅搭的一张椅上”坐下。
书中又道:“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点着宣石。”水仙原产于欧洲,和黛玉一样娇弱畏寒,北方秋冬时节需要移入暖房,方可成活,且温度越高,香气越浓,因此宝玉提到:“这屋子越发暖,这花香的越清香。”宣石产于安徽宣城,上品者表面富含石英,晶莹白亮,如蒙积雪,用来陪伴水仙,有冰清玉洁之感。
从另一个角度看,这里虽然不宽敞,但显得特别整洁宜人,连没见过世面的刘姥姥都喜欢:“如今又见了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发齐整了。满屋里的东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离了这里。”
贾政初见潇湘馆时,赞许道:“这一处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完还特意看了素来不喜欢读正经书的宝玉一眼,吓得宝玉赶紧低头。贾家人说话矜持,“还罢了”三字已经算是很高的褒奖——从贾政的评价来看,这个小院最适合做书斋。
在《红楼梦》所有人物中,黛玉最喜欢读书——当然读的主要不是贾政所推崇的圣贤书而是各种诗文闲书——搬进来后,将此处装点得完全像一个书斋。刘姥姥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还以为“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得知是黛玉的住所,又笑道:“这那象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正房里间开了一扇小门,通向后院。院里种了梨花和芭蕉,另在墙下开了一个小洞,引入清泉,汇成宽一尺左右的小溪,绕着房屋盘旋至前院,穿过竹林,流出院外。后院只有两间附属的小套间,称作“退步”,大概用作丫鬟卧室或储藏室。
黛玉酷爱《西厢记》,并以崔莺莺的孤苦身世自比。第二十三回“双玉读曲”,黛玉从宝玉手中得到一部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后来经常随口引用《西厢记》里的话,比如“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纱窗也没有红娘报”。《红楼梦》正文有时也用《西厢记》中的句子来形容潇湘馆的景致,比如第三十五回黛玉看见院子里的竹影苔痕,“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感叹自己和莺莺一样命薄。
绿竹猗猗
潇湘馆最大的特色在于“千百竿翠竹遮映”。第二十三回宝玉问黛玉入园住哪一处好,黛玉回答:“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显然,这些竹子正是黛玉的最爱。
竹子是中国古代园林重要的观赏植物,两千多年来,大江南北,各种园林,几乎都可以看到竹子的身影。
竹子是多年生禾草类植物,品种繁多,一般呈碧绿色,开花后转为枯黄。中国是竹子的原产地,很多地区都有野生竹类分布。古人很早就开始利用竹子制作各种器物。距今7000年前的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上已发现了竹子的实物遗存。汉字“竹”字形如一对竹茎和两侧下垂的叶片,早在距今6000年前的西安半坡遗址出土的陶器上即可见到类似的符号。
自先秦时期开始,中国人已经将竹子视为赏景对象,古书中对竹子的称谓除“竹”字外还包括筠、篁、篠、筼筜、琅玕、青玉、龙钟、不秋草等等;其嫩芽称“笋”,笋壳称“箨”。
《诗经》中有篇章对竹子繁茂、修长的姿态和青葱的颜色加以赞美,如《国风·卫风·淇奥》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所描绘的是中原北部淇水流域的卫国之竹。贾政等人初探大观园,有门客建议此处定名为“淇水遗风”,正源于《诗经》中的这首诗。
历代园林中有很多著名的竹景。秦始皇建云明台,首次将云冈的竹子移入关中地区;西汉上林苑中辟有大片竹林;梁孝王在封地睢阳(今河南商丘)建菟园,种了许多竹子,因此贾府门客又曾建议潇湘馆使用“睢园雅迹”之名。
魏晋时期的士人崇尚清谈风流,欣赏竹子清雅脱俗的形象。传说嵇康、阮籍、刘伶等七位大名士时常于山阳竹林中聚会,谈玄抚琴,纵酒服散,放浪形骸,人称“竹林七贤”。魏明帝曹叡于洛阳建芳林园,堆土为山,广种竹子以及松树和其他杂树。西晋富豪石崇在洛阳郊外建金谷园,也将竹子与柏树以及各种果树、药草一起种植。
东晋衣冠南渡,定都建康(今江苏南京)。吴越之地多竹,尤受士人推重。永和九年(353年)暮春时节,多位名士与世族子弟在会稽(今浙江绍兴)兰亭雅集,与会的王羲之《兰亭序》称:“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引以为流觞曲水。”后世园林摹拟兰亭流觞之景,“修竹”成为必备的元素之一。王羲之第五子王徽之字子猷,爱竹成癖,即便短暂借住他人之宅,也要先种上竹子,声称“何可一日无此君”。
南北朝时期园林中的竹景更为常见。北魏宣武帝委派茹皓主持营建洛阳华林园,专门从汝水、颖水流域移来上佳的竹子。南朝建康华林园在竹林中建堂,宋废帝刘子业曾令宫女在其中裸身相逐。著名文学家庾信羁留北朝,作《小园赋》描绘自己所居之园有“三杆两杆之竹”,反映了文人园林的审美风尚。南朝诗人谢灵运在会稽营造始宁山居,种植了各种品种的竹子,号称天下无出其右。
隋唐皇家宫苑大多种有繁茂的竹子,私家园林对竹景更加推崇。诗人王维在蓝田所建辋川别业二十景中有两景与竹子有关:“竹里馆”在一片竹林中构一座小楼,而“斤竹岭”则是另一处在山岭上种竹的景区。白居易更以爱竹著称,其洛阳履道坊宅园“有竹千竿”,竹林占据整个基地九分之一的面积。
宋代园林崇尚雅致,竹景更为讲究。东京御苑艮岳中有斑竹麓,罗植各地珍贵的竹种。文人叶梦得《避暑录话》称:“山林园圃但多种竹,不问其他景物,望之自使人意潇然。”北宋洛阳诸名园大多喜欢种竹,名臣司马光所营独乐园北池中央的小岛上以竹枝束顶搭建一座钓鱼庵,以一丈见方的竹丛交织作采药圃,前面又以排竹夹道,还在种竹斋前后遍植竹林;苗授宅园中有万余竿粗大之竹组成的竹林;归仁园中部有竹林百亩;富弼宅园中有土筠、水筠、石筠、榭筠四竹洞,另有夹竹亭。
宋代南方园林竹景比北方更胜一筹。苏舜钦《沧浪亭记》称其位于平江(今江苏苏州)的宅园中水竹交错,“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沈括在润州(今江苏镇江)筑梦溪园,辟有竹坞,种竹上万竿。
元代园林记载较少,但也不乏竹景的描述。如苏州狮子林始创于元代后期,本是一座佛寺园林,却栽种了大量的竹子,与奇石相映成趣。
明清时期南北方园林种竹极为普遍,几乎无竹不成园,数量之多,远迈前代。《长物志》《园冶》等造园理论著作均对竹子的栽培与赏析加以专门讨论。拙政园中有竹涧,网师园有“竹外一枝轩”,寄畅园有“长廊映竹临池”的“清籞”一景。扬州个园建于嘉庆年间,传说因园内多竹,取“竹”字之半为名,园门两侧在竹丛中点缀石笋,被认为是表现“雨后春笋”的“春山”之景。
北方园林同样不乏种竹的范例。圆明园、避暑山庄、颐和园、静明园各大御苑均以竹子点缀各处景区,蔚然成风。私家园林中竹景更为常见,北京恭王府花园东路香雪坞小院以两丛翠竹夹径,至今尚存。
在此背景下,乾隆时期问世的《红楼梦》出现大量关于竹子的描写,不足为奇。潇湘馆中的竹林号称“千百竿”,实际上占地面积有限,大致相当于文人园林中的幽篁小景。第五十七回宝玉来潇湘馆探望黛玉,碰见仆妇祝妈正在挖笋修竿,可见这些竹子平日也需要维护打理。
篁影纱窗
竹子除了观景价值之外,还含有丰富的文化寓意。竹子晶莹碧绿,高直挺拔,主干生有竹节,冬季保持长青,象征高洁、正直、守节、不畏严寒的人品,与松、梅、菊并称“四君子”,与松、梅合称“岁寒三友”。黛玉姿容清秀,一尘不染,宁折不弯,很符合竹子的精神气质。
“潇湘”二字原指湘水,泛指湖南地区。此地出产一种著名的湘妃竹,又名斑竹,竹竿上分布紫褐色云纹斑痕——传说尧的两个女儿名叫娥皇和女英,都嫁给舜做妃子,舜去世后日夜哭泣,泪洒湘水岸边之竹,形成斑痕。黛玉经常以泪洗面,潇湘馆中的那些竹子正是她的化身。另外,唐代白居易《长恨歌》描写杨贵妃流泪,说:“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潇湘馆后院特意安排了一大株梨花,雨后犹如弱女含泪,是黛玉形象的另一重写照。
第三十七回众人结诗社,探春给黛玉起了个“潇湘妃子”的别号,便是取湘妃竹的典故:
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潇湘妃子”就完了。
众人都称妙。黛玉心眼小,一向容不得别人打趣,听了探春的一番话却低头不语,欣然接受,可见内心对这个别号很是认同。
另外,《庄子》说凤凰“非练实不食”——所谓“练实”指的就是“竹实”,由此竹子与凤凰也存在某种关联。元妃被皇帝封为“凤藻宫尚书”,被贾政赞为“凤鸾之瑞”,而宝玉曾为潇湘馆拟了一个“有凤来仪”的匾额,含有“迎接凤凰归来”之意。元妃省亲时,宝玉当场赋《有凤来仪》诗: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
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前两句引“凤凰竹实”的典故,而且“秀玉”“青欲滴”“绿生凉”“清碎影”都是古诗中用来形容竹子的常见语汇。
《红楼梦》凡写到潇湘馆,都会尽力描绘其中清幽的竹景。
第二十六回宝玉来找黛玉:
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
竹叶细长,与羽毛相似,“凤尾”二字形容竹子的整体姿态像凤凰的尾巴一样丰美。“湘帘”就是用湘妃竹做成的门帘、窗帘,与院中竹子同出一源。
潇湘馆以绿色为主色调,调子偏冷。院中的竹子与地上的苔藓彼此映照,一片澄光翠影,故而书中第三十五回提到:“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这番景象虽然雅致,却又呈现出一股寒凉的氛围,与黛玉孤苦的境遇十分契合。
竹子在日光和月光的照射下,会将影子投在窗户上,形成独特的“竹窗”之景。潇湘馆正房的外窗采用圆形的月洞形式,竹影笼罩之后更有类似团扇的效果。书中第三十五回,黛玉将鹦鹉架子挂在窗外,自己在屋里糊着碧纱的窗前坐下,“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黛玉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
窗纱用的时间稍长,便显陈旧。贾母在潇湘馆小坐时,立即发现了这个问题,对王夫人说:
“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上的换了。”
专门叮嘱凤姐找出库藏的银红色“霞影纱”作替换。
潇湘馆中没有桃杏一类红艳的花卉,窗外的竹子和苔藓、芭蕉乃至鹦鹉都是绿的,窗纱再用绿色,未免显得过于单调冷清,换了银红色,与绿色互补,可使整体环境变得更加鲜亮,还能进一步反衬出竹子的碧绿。老太太在此不动声色的一番评点,表露出很高明的审美眼光。
其实这个道理黛玉自己应该也是懂的,只是出于寄居的身份,不好主动提出。她本人的服饰并不一味走素净的路子,比如第四十九回众人在园中赏雪,黛玉穿的是“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金红交错,在雪地的映衬下颇显清丽。可以想见,她平时在潇湘馆也不会单穿一袭青衫。
竹籁清声
除了视觉图景之外,古代园林的景致还经常通过各种悦耳的自然声音来营造意境,比如风声、雨声、流水声和鸟鸣、蝉鸣等。明代《园冶》中曾经说过:“梵音到耳,萧寺可以卜邻”,意思是说与园林和佛寺为邻,可以借钟磬诵经之声来营造静谧的氛围。
风吹竹叶、雨打竹枝均可产生清脆悦耳的声效,如同奏乐,被古人称作“竹籁”“竹筝”“幽篁清音”“竹林清响”,常常成为园林声境的重要来源。
北宋文学家王禹偁贬职黄州期间,自建一座小楼,用当地黄冈所产的大竹剖为竹瓦,代替陶瓦铺在屋顶上,“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感觉非常美妙。
清代乾隆皇帝对皇家园林中的竹籁也非常欣赏,作《风竹》诗云:“宜晴宜雨更宜风,响作枝头内外空。自有师涓识角徵,那从宋玉辨雌雄。”《雨竹》诗云:“濯叶移根犹在伏,滴声入律只宫商。”引用先秦时期音乐家师涓和辞赋家宋玉的典故,认为竹响与音律暗合。又有咏竹诗称“泠声风敲绿玻璃”“碧璈声出竹敲砌”,将竹音分别比作敲击玻璃、玉器之声,颇能领略其中微妙之处。
苏州拙政园内有一座听雨轩,典出唐代李商隐的诗句“留得枯荷听雨声”,屋外设有竹子、芭蕉、石子铺地、水池,雨天时不必出门,可坐在室内通过雨点打在竹子、芭蕉、石子和水池的不同声音来体会雨中情趣。
潇湘馆的竹子同样可以带来优美的声境效果。前文提到“龙吟细细”,就是形容风过疏竹发出的轻微声响。院中除了竹子之外,还和拙政园听雨轩一样设有芭蕉、石子路和溪流,雨中叮铃之声此起彼伏,富有音乐感,但颇令人感伤。对此书中第四十五回描写道:
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黛玉)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
竹蕉清响跃然纸上,宛如一首幽曲,凄清而悠扬,至今仍回荡在万千读者的耳边。
(作者为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