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问陶写诗记京城

张问陶《题朱野云画轴》天津博物馆藏
张问陶(1764-1814)是清乾嘉时的大诗人,他与袁枚、赵翼合称为清代“性灵派”三大诗人。张问陶是四川遂宁人,因城西有船山,乃以“船山”为号,其诗文题签每以“船山张问陶”相接。值得一提的是,在历史上,还有一位著名的“船山”,即王夫之(1619-1692)。王夫之至死不降清,隐居湘西石船山著书立说18年,后人将其著名之为《船山全书》。
张问陶出生于官宦世家,其高祖正是康熙时的名臣张鹏翮。康熙帝曾对张鹏翮有这样的赞誉:“天下廉吏,无出其右”。雍正帝在其殁后,亲为之撰写祭文墓志铭,说他 “矢志端方,持身廉洁……流芳竹帛,卓然一代之完人。”
张问陶生于馆陶,其父张顾鉴为其取名“问陶”,以示不忘桑梓。张顾鉴这一辈,继承的仍然是先祖的廉洁。他官至汉阳府同知,大概是阻碍了别官贪贿之路,因荆门“失出”案被弹劾,后又患病,全家只好困居汉阳。到后来,全家陷入“八口饥寒,至一日一粥且不继”的困境。
为了减轻家里负担,船山的兄长亥白(张问安)以参加顺天乡试为名,离开汉阳。1784年,20岁的船山以 “布衣不合饥寒死,一寸雄心敌万夫”的奋发进取劲头,赴京参加科举。
他到北京不久,即与前太子太傅兵部尚书周煌的孙女成婚。周张两家是世交,周氏深敬张家门风,故许婚。
他途经高祖的旧居,感慨为诗:“往事平津地望尊,只今车库亦无存。疲驴破帽长安道,谁识乌衣旧子孙。”(《过先文端公旧第》)
在北京漫游古迹时,他也寄兴思远。如《卢沟》一诗云:“卢沟南望尽尘埃,木脱霜寒大漠开。天海诗情驴背得,关山秋色雨中来。茫茫世事无成局,碌碌因人是废才。往日英雄呼不起,放歌空吊黄金台。” 后世有诗家这样评论该诗:有回顾茫然寂寞孤独之感,可与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并读。
1785年,他携周氏回四川见双亲,父亲在老友湖北巡抚吴垣的资助下,携全家先期回到遂宁。归乡团聚的欢悦非常短暂,接踵而至则是不幸连连:先是他与兄长考举人双双落第,继而周氏病故,小女阿梅又夭折。一连串的打击,令船山欲哭无泪。
人生无常命运莫测。成都之行,四川盐茶道林儁(字西厓)相中了船山,后将16岁的女儿林颀许配给他。林颀字韵微,号佩环,不仅貌美,且工诗善画,向有才女之誉。船山十分感激,为林儁写诗一首:“飘摇尘海壮心惊,楚水燕山又锦城。举酒且浇齐赘婿,穷经难让鲁诸生。黄河九曲终千里,大鸟三年始一鸣。惭愧祁公能爱我,夜窗来听读书声。” 此诗用了宋代“祁国公”杜衍夜听女婿苏舜钦读《汉书》的典故。
乾隆五十三年(1788),船山赴京城参加科举,这次高中举人。同榜中举的,还有后来因续写《红楼梦》而闻名的高鹗。在四川的兄长亥白,同样中举且是第七名。船山闻讯作诗说:“中年兄弟别离多,苦把毛锥受墨磨,得第红笺交素壁,题名异地喜同科。”
转过年来,兄长来京参加会试。在会试中,兄弟双双落榜,只好同返遂宁。但他们很快得到消息,第二年,即1790年为乾隆帝八旬大寿,清廷将于这年春加恩科取士。兄弟俩又于腊月出发,赶赴北京。这次会试,船山中榜,亥白落第。船山得进紫禁城,参加保和殿殿试。后来船山考中进士,继又通过朝考,成翰林院庶吉士。
刚刚在京师立足的船山,因前岳父周东屏出任广东学政举家离京而失去寄寓处。翰林只有清誉,历来人称“穷翰林”,船山只好移居宣武门外达智桥松筠庵。此庵是明兵部尚书杨继盛(椒山)故宅。他在诗中说:“旃檀香净好移居,家具何尝满一车。留得累人外物,半肩行李半肩书。”
清制,进士入翰林院庶常馆后,还要进修三年后再考试,优异者才能授编修或检讨当史官。穷困的船山,只能在北京南城多处寻找住所。
乾隆五十八年(1793),船山经御试,得授翰林院检讨。这只是个从七品的官职,依然没几两银子,但有一样:清闲自由,这使他得以和诸多诗书画朋友交游。其一就是洪亮吉,他与船山同榜,是当年的榜眼。其二是罗聘,他是“扬州八怪”之一,别人画牛画马画山水,他却专画形形色色大头鬼,名之曰“鬼趣图”,他让那些为世人痛恨的角色现原形,船山为之题诗多至十几首。其三为法式善,他官至正四品侍读学士,与船山时相过从,诗酒唱和。
不但同辈诗友多与船山来往,在文坛颇有名气的前辈袁枚,见其诗后也来函,两人遂成忘年交。船山曾选诗三百首,起名《推袁集》,并请袁枚指教。袁读后,称赞船山有“倚天拔地之才”,并视其为“八十衰翁生平第一知己”。
船山居京当翰林检讨长达20年。嘉庆十五年(1810)七月,他被吏部铨选为山东莱州知府。到任后,他深入了解民情,发现莱州所辖各县豪强勾结贪官污吏欺压百姓,富家子弟为非作歹命案层出。船山微服访调,了断多起积案,颇有政声。这一年,莱州遭受严重水灾,民不聊生。他竭力赈灾救荒,赴济南求援,但督抚大吏推脱不决,他只好回莱州设法解救灾民。任上,他又得罪了上司,处处受到阻挠。船山只得引疾辞官。他在诗中说,“云衣久已轻如叶,虎背抽身也不难”。他还在诗中直斥苛政猛于虎,不能助纣为虐。
嘉庆十七年(1812),张问陶辞官寓居苏州。嘉庆十九年三月初四,他病逝于苏州寓所。
在生前,船山的诗书画名扬南北。在北京时,他的字画和印章曾两次被盗。当时,朝鲜使臣还投函求其作。
知交洪亮吉推崇船山是“青莲(李白)再世”。也有评家认为,船山的诗以杜甫为宗,也有认为以陆游为宗,其说不一。愚见以为,船山和这些前代大家最大不同处在于,他虽出生世代官宦之家,但却毕生贫困;虽有翰林之名,但仍如平民度日。而他南北奔波几万里,走遍冀豫鲁陕川,亲历民生之维艰,看穿“乾嘉盛世”之种种黑暗。最能体现他对清廷腐败予以抨击的,莫过《宝鸡题壁十八首》。评家都认为,其诗可与杜甫的“三吏”“三别”相媲美。
船山在北京生活长达20余年,写了不少关于老北京风物景观的诗,诸如卢沟桥、古北口、琉璃河、钓鱼台、陶然亭等皆入其诗。通过这些诗,后人可领略二百多年前北京风貌,还知道原来天坛曾有过鹿园,天庆宫的塑像出自刘銮塑。此外,船山述其移家和诗友聚会的诗,相当一部分写到宣南许多胡同,述及不少清代名人,这为后人提供了地方史志内容,而这些胡同多已不存,船山的诗也就格外宝贵。
在船山诗集中,有《赠高兰墅鹗同年》一诗。俩人是乾隆五十三年的同榜举人,嘉庆六年(1801),船山和高鹗又同任顺天乡试考官。在这首赠诗下,船山有注:“传奇《红楼梦》八十回后,俱兰墅所补。”
船山的四妹张筠,嫁给镶黄旗汉军骑都尉高扬曾,因高扬曾虐待,其妹郁病而死。船山作诗悼怀,在题下加小注:“妹适汉军高氏,丁未卒于京师。”
没想到,这两个注引发出一段“冤案”。清末民初,震钧(1857-1920)在《天咫偶闻》中说,“张船山有妹,嫁汉军高兰墅(鹗),以抑郁而卒,见船山诗集”。也就是说,他把张船山妹妹的丈夫,当成了高鹗。匪夷所思的是,震钧还在这则掌故中说,“兰墅能诗,而《船山集》中绝少唱和,可知其妹饮恨而终也”。这就是猜测妄言了。
此后,俞平伯、周汝昌、王利器、胡适等人都以《天咫偶闻》的说法为定论。其实,《遂宁张氏族谱》早就明载,张筠“适镶黄旗汉军袭骑都尉高扬曾”,只因这族谱少为人知,让高鹗当了回恶人。
船山殁世二百多年来,其诗书画颇有影响,清末民初即成收藏珍品。2002年他的书画列入“不准出境”名单。据说早在1980年,他的《五马图》被外国藏家看中,欲出价200万美元将其购下,但为文物部门所阻。
人们认为他在诗书画三方面成就,超越了蜀中大才子杨慎,直追苏轼,堪称“苏张”。而其故乡遂宁,更是视其为无上骄傲,不但为其塑像,还以其名命名路桥,甚至还有船山区。北京宣南地区,是张船山生活多年之地,倘为之建纪念馆,当能为北京历史文化增光添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