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新华书店——我们的岁月》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钧  2017年05月03日11:00

第六章

中午,严立新想着要到医院看看父亲的情况,昨天一夜父亲都处在昏睡中,母亲到医院来看了情况便一直抹眼泪,不肯再离开父亲,好不容易劝她带着红红回家。父亲没有劳保,虽然是部队医院还没提钱的事,但这问题已是迫在眉睫,自己工作没几年,又刚添了红红,如何能有储蓄,到时候实在不行也只能求助于店里互助储金能不能借点钱。

出了门往医院去,早上路过邮局时还没有开门,现在进去给大哥、二哥分别发了加急电报。心里就想,两个哥哥平时对家里确也过问得很少,虽说都是为革命工作,但自己也没闲着,凭什么他们都做了甩手掌柜,大不了个把两个月来封信寄点钱,就你们能耐大我能耐小。想到这里心里有些气,回过头来想想又能怎样呢?换了自己也不可能扔了工作回来照顾父母。

到医院见妻子坐在床前正用毛巾给父亲擦脸,父亲已醒过来,但仍不能开口说话。就和妻子商量两人都要上班,难得请个一天半天假还行,时间肯定不能长,还是让母亲到医院来,红红没人照管就送幼儿园全托班。至于父亲生病这么大的事,自己已经打电报给两个哥哥了,最快下午大哥就能接到消息,二哥估计当天也能接到电报,还要听听他们的说法。

妻子自然也没什么好办法,她正在带毕业班,忙得脱不开身。严立新转过身来看着父亲,就见父亲用一只眼看着他,眼神中透着急切,严立新俯下身耳朵贴近父亲,只听见“啊、啊”的,严立新便跟父亲说些宽慰的话,告诉他下放还是讲政策的,不会让他这种丧失劳动力的老人回乡……昨晚严立新从医生处得知这叫半身不遂,病情非常危险,如果不能及时治疗,情况就很不好说了。

妻子拿出两个馒头,两人一人一个就在病床前吃了。严立新又把早上带来的稀饭拿饭盒装了些到病房外专门给病人热饭菜的炉子上热了回来,用汤匙一点点地喂父亲,但却不太喂得进去。

下午,严立新到经理室交了申请,出经理室的门到楼下,就见来了两个解放军,一个是中校一个是中尉,站在传达室门口打听经理室在哪里。严立新便过去问什么事,两人打量了一下严立新说找经理了解点事情,严立新指了经理室,告诉他们经理姓宋,两人谢过便上楼去了。

严立新看着两人的背影却有些狐疑,转身便到中心门市看看,想调些业务组没有分配给他们门市的书回去补充一下,顺便再看看有那中心门市卖完、自己门市还有的品种,相互换换。由于渡江路门市不是中心门市,所以有好多品种都没有分配给他们。到那看了一会儿,严立新指着中华书局的《小说闲谈》问中心门市文艺柜的柜长:“这本书你们还有十几本,调个两三本给我们吧。”

“这本书我们卖得不错,你再看看别的吧。”回答得冷淡十足。

严立新刚才看过,这本书是今年二月来的书,当时在仓库领货时他就到中心门市的货位上翻阅过,记得当时业务组分给他们二十本,三个多月了才卖出去两本。

严立新又拿了本百花文艺的《望夫云》却是去年七月的书,一看还有十本,便试着想要个两本,哪知道也不行,说准备给城市供应组出去流动供应。严立新放下书想了想出门却往农村组去了。

今天吴天佑组里下乡的人陆续都返回了,上午吴天佑就找了几个人谈话,虽然不像温江贤那么顺利,可以说还是费了不少口舌,但终究还都答应交申请了。由于下乡的缘故,农村组可以延后三天,所以吴天佑下午就没找人谈话,想着等明天前几个人申请交上来再往下谈要好些,下午便组织人把下乡回来的书进行分类整理。正忙着,见严立新进了院子,吴天佑放下手里的书迎过来,两人来到吴天佑的办公室坐下。吴天佑看严立新脸色不好,就问:“听说了,老爷子情况怎么样?你怎么也不在医院陪着?”

“小杜在医院陪着呢,半身不遂,情况还不太好。”

“两个哥哥那里通知了没有?他们长年在外,也照顾不到家里,但出了这样的大事还是要通知他们。”吴天佑怕严立新一时忙乱没有告诉两个哥哥。

“中午刚发了电报,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看情况吧。”

“你自己也要当心身体,你现在瘦得太厉害了。”

严立新笑笑:“你以为你有多好,都差不多。”

“你下午过来干什么?你那里人员精减的事反正没什么问题了。”

“为什么我那里就没问题?问题更加不好办,就两个男人,秃子头上的苍蝇——明摆着,怎么办?心里总觉得不舒服。”

“不舒服也没办法,干革命嘛,总有牺牲的哟。你办法多,能有什么问题,况且你放旁边不谈,老郑是老同志轻易也不会动,保不准根本不用你费心思,其他单位就给你解决了。所以说你那门市可以说是全店最轻松的,不过你教的那两招效果还不错,上午谈了三个,思想都通了。”

“我教你什么两招?你们这些做老大哥的也不帮帮小弟,还来调侃我。”

“谦虚什么,没有你的出谋划策他温江贤能那么快解决问题?”

“这个老温,瞎搞什么,我哪能叫出谋划策?精减人员是党中央的号召,肯定要从党员干部开始做工作,这谁都应该知道的嘛,说我出谋划策,叫别人听了还以为我出什么坏主意……”严立新打住了,醒悟过来,情况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这个老温怎么到处宣讲,自己不过是讲了些大家都懂的道理,怎么就成了我在出坏主意?想到这火腾地就起来,不行,要去找他把话说清楚,一甩手就往城市供应组去,吴天佑连拉没拉住。城市供应组就在农村组旁边,一出门正好看到温江贤站在门口和人说话,严立新紧前几步拿眼瞪着说:“老温你什么意思?”

温江贤突然看严立新从农村组出来,而且神色严峻不由得也一怔:“什么什么意思……”

“我帮你出了什么谋划了什么策,你到处说,什么意思?”

温江贤不温不火地说:“哎,你这个小严倒是真有意思,大家同事,互相交流下情况也是很正常的嘛,遇到问题出个谋划个策也没什么的,你这是怎么啦?”

严立新脸涨得通红,手一指温江贤:“你……你……屎盆子往我头上扣,你安的什么心……”

这时吴天佑跟着跑出来拉住严立新,严立新又甩开,往前冲要去抓温江贤的衣领。温江贤一边往后退一边伸手拦着喊起来:“严立新你要干什么,要打架啊,我可不怕你……”这时城市供应组和农村组的人都跑出来,一看苗头不对连忙把两人隔开。吴天佑就把严立新往回拖,严立新挣扎着喊:“你个温江贤,没安好心,太恶毒了……”

温江贤被人隔着也不示弱:“别不识好歹,说你出谋划策是抬举你,你点子多,会说人话,新华书店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你严立新是领导的大红人,了不得了,指点江山。”

两个人一来二往吵得不可开交,正热闹着就听一个不大的声音:“温江贤,严立新,你们两个不许胡闹!跟我上来。”众人回头一看是宋经理正站在人后,领导出面众人也就散了。严立新犹怒目而视被吴天佑推着跟在宋经理身后,温江贤倒不在意,抻抻被拉皱的衣服也跟着上楼去。

看他们上楼去了,吴天佑叹口气,都是这下放闹腾的,现在想来其实我们做中层干部的,不也就是帮助经理室把前期工作做了,管你在下面做多少花架子,最后摊到谁还得经理室说了算。在这种事上,中层干部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

想这严立新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平时看着蛮沉稳的,发起火来却不是好惹的。也不怪他,最近几天严立新有些焦头烂额,吴天佑想下班还得去看看他父亲。扔了烟卷,回身去督促手下的人抓紧清理堆了一地的图书。

农村组每次下乡前都要把库存图书抄好清单分给若干个小组,经过若干网点的销售,剩余的图书回来后要进行盘点,和销售款合计应与当初的带货清单相符合。不符合则销售过程中发生短少,也叫盘亏。这时要看盘亏的数额是否超过规定的范围,如果超出了规定范围那当事的人员就要赔款,农村发行员称这叫“倒贴”。

这次又有两个组盘亏超过了范围,要赔款倒贴。当下就有人嚷起来:“每次下乡第一担心销售情况不好,第二担心就是这盘亏。至于吃点苦受点累那倒在其次,主任你说说,我们就拿这两个工资,像这样七赔八赔的我们饭都吃不起来了。”

“那为什么有的赔有的不赔?我看关键还在责任心。你那条线我也跑过,情况我知道,不就是多了两个学校嘛,看紧点问题不大,再者说了,你书不是卖得多了吗?得奖金就不说了?大家还有出差津贴嘛,几方面加起来,我看不少了。”吴天佑一边指出问题一边掰着指头帮他们算账。其实吴天佑在下乡过程中也赔过钱,这种事总是免不了的。

盘好点,把账封在一边,吴天佑看时间才三点多,便让大家各自回家,明天再重新分配图书、补充新到的图书,重新抄清单,准备下一轮的下乡。虽然最近上面的要求是每周都要到大的网点设摊,实际操作起来还不大可能办到,本来跑一圈回来最起码要休整个两天,现在缩短为休整一天,明天边备货他还边要找人谈话,争取明天上午结束,下午大家仍旧休息,后天再下乡,但这一轮就没有其他部门的人员帮忙了。

大家走后,吴天佑又把这次盘点账拿出来重新复核一遍,正忙着,张光明走了进来。见他进来吴天佑努嘴让他坐。

张光明看他打账便不说话,拿出香烟自顾自抽起来。一会儿,吴天佑打完一张计价单,抬头问:“大组长又来催命啦?”

“跑腿的命,宋经理催得紧,等不了你三天了,你这边怎样?”

“上午谈了三个,问题不大,叫他们明天交申请来,等他们交了申请我再找其他人谈话,相对就容易多了。”吴天佑胸有成竹地说。

“你可别告诉我你是跟温江贤学的,温江贤又是跟严立新学的。”

“不瞒你说,还真是这个路数,刚才两个人在我这为这事差点打起来。”

“这愣头青,正被宋经理刮胡子呢。老吴啊,说真的,如果温江贤不告诉你这么个办法,就凭你自己,你会怎样办?你是先找党员还是先找你认为最应该精减的人谈?”

吴天佑愣了半天,许久才说:“这也说不准,按道理还是应从党员积极分子开始做工作,你想想,红军当年飞夺泸定桥的时候虽然个个都是钢铁汉,但二十二勇士还应该是优中选优吧。”

“这就不完了嘛,这个道理不光你清楚,大家都知道这个理吧。”张光明看着吴天佑的样子感到好笑,又接着说:“自己长点脑子吧……不跟你说这个了,反正明天下班之前不管你怎样都把结果报上来,就剩下你们部门了。”

“好好好,不过我还有想不明白的,我们在这儿大张旗鼓地精减人员,那渡江路倒还加了个人?另外店里还有七八个临时工也没什么动静嘛!你给我说说看。”

“嗬,你还管得挺宽的!把自己的事管管好就行了,不该你问的瞎打听什么!”张光明半真半假地说。

“不问不问。谁愿意烦你那事,不过下班我要去看严立新他们家老爷子,你去不去?”吴天佑想去的人多些,手里拎的东西也应该多些。

张光明闻听略微顿了顿说:“你先帮我带个好,今晚宋经理找我商量事,脱不开身,改天我再去。”边说边出门去了。

吴天佑无奈地摇摇头,继续打他的计价单。复核完盘点账,没什么差错,封好账,见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起身整理了一下办公室,锁上门出了院子来到街上。想是先到医院去呢还是回家吃过饭和老婆一起到医院看望严立新的父亲,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先回家吃饭再说。

路过中心门市见还没关门,便进去转了一圈。别看吴天佑他们农村组靠中心门市很近,但平时多在乡下转,来中心门市的机会倒不多。由于快近晚饭时间读者并不多,进了门就看见有的营业员三五个聚在一起谈天,隐约听着都是精减人员话题,这时有营业员看见吴天佑来了便一起不出声了。

吴天佑见状便出了中心门市往家走,从传达室路过就见宋经理陪着两个陌生人出大门,态度十分谦恭。吴天佑心里有些奇怪,这两人看来岁数并不大,充其量三十左右,以宋经理的资历和年岁对这两个年轻人如此态度实在少见。

宋经理满脸堆笑地送完客,正瞧见吴天佑打门口过,略一沉吟便招呼道:“小吴,怎么才下班?”

吴天佑本打算装看不见回避了,却没想到宋经理主动招呼自己便说:“带出去的货回来盘个点,账刚弄好,正准备回去。宋经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不能总这么操劳。”这两年吴天佑的笨嘴也学得甜了许多。

“我不急,小吴啊,没什么事上来坐坐。”边说边上楼,吴天佑只得相跟了。

到经理室落座,宋经理给吴天佑倒茶,然后把藤椅转个向面对着也坐下问:“今年快过一半了,你们农村组的情况怎么样?谈谈啊。”

吴天佑看不问严立新和温江贤吵架的事倒问起组里的情况便说:“今年啊,不怎么样,下面大队、公社的情况你也知道,现在谁还有闲工夫闲钱买书看啊。这自然灾害也太邪气了,去年一年不安生,今年开春就听说不行,要旱。”

宋经理往后仰在藤椅里伸伸腰说:“自然灾害挺一挺就过去了,麻烦的是还有逼债的呢,听说猪肉都拿去还债了,搞得我们自己供应紧张。美蒋也不甘寂寞,蒋介石现在天天叫嚷着要反攻大陆,蠢蠢欲动得很呢。”

“他还敢?那叫他来试试,只怕失败得更惨。”

“你还别说,沿海最近抓了不少美蒋特务,还有我们内地前几年没有肃清的潜伏特务也抓了不少,嗯,蒋介石亡我之心不死啊。”

“我们还怕他?不说他被我们赶到台湾,就美帝国主义也不是我们对手,他蒋介石算老几,能起什么大浪?”吴天佑本以为宋经理叫他上来要谈谈下午吵架的事和这次“下放”的情况,没想到宋经理聊起了时事政治,在他看来蒋介石想反攻大陆跟天方夜谭一般,与痴人说梦无异。

“哎,你这就不对了,毛主席说战略上藐视,战术上还是要重视嘛。虽然翻不了什么大浪,但我们也不能听任他破坏我们社会主义建设。前些年的钢厂爆炸案虽然没有对外公布,实际就是特务搞的破坏,牺牲了好几个人,不能掉以轻心啊。”

吴天佑哪里知道这些惊心动魄的事,听宋经理一说才觉得这种威胁离自己并不遥远,不由得收敛了神情,心里却觉得奇怪宋经理今天怎么突然讲起特务的事来。

宋经理沉默了片刻又问:“家里情况怎么样啊?你老婆是前年才办进城的吧,这次都属于动员对象哦。”

吴天佑前几天就听说要清理这些年的大量农转非问题,心里已有了思想准备便说:“宋经理你也知道,我老婆也是他们厂正式招工招来的啊,不能说要就要、说不要一脚就踢回去吧,你刚才不是说困难总是暂时的,等过了这一段还要不要再搞生产呢?”

宋经理笑了笑说:“你老婆的问题可不在我书中交代,我只是提醒你存在可能,让你有个思想准备,别到时候找你了弄你个措手不及。”

吴天佑苦了脸说:“准备什么,才过了两天安稳日子,真要找来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宋经理也知道,在书店,这种夫妻分居两地的情况还很多,这几年趁着“大跃进”也解决了不少,但现在要解决城市负担问题,按现在的形势有好些人要劝退回乡,看吴天佑愁眉苦脸便逗笑说:“怪你自己当年急吼吼地要讨媳妇,叫你不要着急,我帮你打听打听,你倒好,回家就办了。你看严立新现在不是蛮好的吗,媳妇儿是老师,以后管孩子都好管。”

“严立新的情况跟我又不一样,他娘老子都在市里,怎么会跑到乡下去找个媳妇,人家是城里人,自然找的还是城里人。宋经理,下午的事也不能怪小严,老温做得有些过火了,让小严觉得很不自在,倒好像在后面做恶人。”

“什么恶人不恶人的,帮经理室分忧解难本来就是他们年轻干部的本分,况且也没人说什么嘛。”

“那倒是实话,不过宋经理你在上面,有些老百姓的心思哪能都告诉你。”吴天佑觉得宋经理有些看人挑担不吃力,要是严立新被坐实了是个阴险小人他还怎么在书店干。

宋经理哈哈笑说:“看来我还成了官僚主义,没那么严重。不过话说回来,不管怎么说我看严立新还是比你有心眼。你说严立新工作也没几年,年纪轻轻的,为人处事总显得那么老练、稳妥,在我记忆中就没让我烦过神、着过急。你跟严立新关系不错,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还不是你宋经理领导得好,当然还有共产党、毛主席教育得好。”说完就等着宋经理的下文。但宋经理看着他没吭声,吴天佑想想又说:“我跟严立新从小在旧书店一块学徒长大,就觉得他这个人学东西挺上心,有理想,有事业心,有股子钻劲而且也要求进步,对了,他入党报告已经交了好几年了,组织上考察得怎样了?”

“是啊,这不是正跟你了解嘛。我们党啊,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当然对事物的看法也会不一样,在你眼里严立新就是一朵花,在别人眼里就不一定了。”

吴天佑说:“我可是实事求是反映看法,这一点宋经理你是了解的,我吴天佑还不会昧着良心说瞎话,在我看来确实是个好小伙子。”

宋经理看他有点着急,笑着说:“着什么急啊,我又没说什么,瞧你那样,钓鱼的不急,鱼篓子的着急。好了,随便聊聊,小严他们家弟兄三个都不错,他二哥还是部队上的相当一级领导呢。行了,行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吴天佑心里一松,站起身说:“那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家。”

看吴天佑出门,宋经理又闷坐了会儿,把桌上东西收拾收拾,还没写好的材料放进提包,起身关灯出门。站在大门口想了想,没有回家却往专区干部宿舍区去,专区公安处处长是自己的老战友,但愿他能够相信自己这个老共产党员、老战友所说的。

明妹今天下了班却不想回家,在车间里又帮着其他还没有完成当天任务的工友干了一阵。虽然到这街道火柴厂上班没多长时间,但和工友们相处得格外热络,大家也都喜欢她的老实厚道、热情直爽。看她又在帮工友们做事,车间主任就吩咐她早些回家。出了厂门本应该左拐顺着渡江路回家,但明妹却对她从没有去过的另外一头产生了强烈的兴趣。算起来明妹十六岁到宜州,已经有六七年了,前面一直在别人家里做保姆,出门也就是到菜市场买买菜。和郑家柱结婚后倒是到西郊的泽心寺玩过一次,认真说起来宜州对于明妹来说还是那么的陌生。

第一次这么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心里空落落的,眼睛却使劲地打量周遭的一切。清末民初时建造的民宅颇有些气势,有些已年久失修显露出破败的迹象,但仍能看出当初的繁华。前面的街道有个上坡,明妹顺着走去却发现右边又有一条往上走的宽巷子。信步走去不远看见这巷子有个大门洞,门洞上矗立着一个塔状的建筑,像个宝塔似的,近前一看上面有两个字,左边那个不认识,右边那个分开来全都认识,左边是个“日”右边是个“召”(昭),心里想是不是还念“召”。

穿过门洞再往前却下坡了,“两边房屋”参差不齐,高矮不等的窗口向外伸出竹竿晾晒着衣服,就看见有人像是在搬家,门口堆着大包小包,三个小孩子胸前也抱着东西,不明所以地转动着小脑袋,眼睛慌乱地随着前后奔忙的大人身影转。一会儿又来了些帮忙的人,和这家的主人打过招呼便七手八脚把东西都搬到前面巷口的板车上。夫妇二人领着三个孩子带着随身的东西关上门,把钥匙交给旁边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和来送行的左邻右舍依依不舍地告别。那女人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看他们曾经的家,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明妹看着就回身原路走回去,低了头也不再看街边景象。走着走着就觉鼻子酸,手往口袋里一摸却摸到两颗用纸包着的伊拉克蜜枣,拿出一颗来含在嘴里,听见有火车的汽笛声传来,心想那家人也许是要到火车站坐火车走。明妹长这么大就坐过一次火车,那是从家乡来宜州,坐了两天的汽车又在蚌埠上了南下的火车,中途火车还是用大船载过长江,算来船也坐过了。爹娘在老家不知怎样了,在做保姆时,每月的工资都是请主人家帮着邮回家,本打算爹娘除补贴家用外能帮着积攒些做嫁妆,没承想主人家母帮着明妹在城里成了亲,没让明妹掏一分钱不说,反倒像嫁女儿似的置办了许多家用,连现在住的这一间房也是主人家找房管局解决的。接着又帮明妹安排了工作,虽然是临时工,但大伙从来没有把她当临时工看,车间主任也跟她说,让她好好干,过两年就可以转正。

但看现在的情形真的没法再说以后会怎样。前两天主任找她谈话说起国家的暂时困难,让她有个思想准备,街道已经到厂里来跑了好几趟,说要清退临时工。明妹听了心里一时慌得不行,回到家就跟郑家柱说。哪知郑家柱听了颇不以为然,叫她不要担心,但明妹心里却压上了石头。

到家一看郑家柱已弄好晚饭摆在桌上等她回来。以前郑家柱每天晚上吃饭都要喝几口酒,现在没酒喝了,有时实在忍不住就倒一小杯醋过过口瘾,见她回来,便笑着端起醋杯说:“老婆老是不回来,丈夫在家只有喝醋了。”

明妹便笑起来:“没正经的人哟,你老婆还有谁能看得上?怕只会给人拖后腿哎。”郑家柱喝了口醋,眼睛眯成一条缝,嘴里不是酒味道,但喉咙里跟喝酒没什么分别。他咂了咂嘴说:“拖什么后腿?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反倒是我觉得没让你过上好日子啊。”

明妹看他酸得眯眼,嘴里不觉也泛出酸水,关了门坐下来,摸出口袋里还剩下的一颗伊拉克蜜枣递过去要给郑家柱,郑家柱用手挡了,拿起碗里的山芋咬了一口,又夹了一块咸菜放在嘴里嚼。

明妹拿起桌上碗盛了小半碗玉米糊,郑家柱叫她再装一些,她说刚才在路上已经吃过一颗蜜枣了,现在不太饿。郑家柱又喝一口醋说:“再高级一颗蜜枣顶什么用,我今天听人说现在有一种代食品,叫小球藻,很管用,严立新也知道这东西,说了已经想办法找人去弄些大家分分。”

明妹不明白什么是代食品,郑家柱说管用那就一定不会有假,就跟郑家柱说起下班到外面逛了一圈才回来,并说看到有人家搬家的事。郑家柱听后笑了笑把杯里的醋一口喝了,拿醋瓶又倒一杯。“老码头那一带要走的人家多了,精减人员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也不是个别人,而是一大批,国家要是有办法也不会走这条路,我觉得这种情况也是暂时的。况且凭我老郑的本事还能把老婆饿死啦?我老郑家祖祖辈辈的故事我听过不少,还从来没听说过郑家有饿死人这码子事,你就放心好了。”

“那你们店里到底什么情况?这么多人都写了申请,也有很多农村来的,会不会是我们?”明妹今天心里忐忑不安了一天,总担心自己的农村人口身份给郑家柱带来什么。

“写不写申请都是一回事,最后还是领导认为是你,那就是你!躲是躲不掉的,选上你那是你的光荣。”

郑家柱又倒了一杯醋,肚子里开始有了喝酒的感觉,头也开始跟喝了酒一样有些晕乎乎的,痛快!“你看到的那两个字叫‘昭’……”明妹没听清他说什么,也没了兴趣听,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三个孩子慌乱的眼神,看着让人揪心。这么想想倒对自己有可能被劝退回乡有了几分舒缓,人家三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下了乡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自己一个成年人有什么可怕的。回过头来想如果自己仍在部长家做保姆的话有可能不会被劝退,但自己本来就是农村的,虽然进了城才知道城里人简直生活在天堂,每天按时上下班,到时间就发工资,星期天还可以穿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到电影院看看电影,只要把自己工作做好了根本不用为生计发什么愁,孩子从小有幼儿园上,到了上学年龄一个不落地全上小学、中学,再大了听说还有大学。毕业后都国家分配工作,吃香的喝辣的,就像厂里的技术员,人模人样,斯斯文文的,走到哪儿都受欢迎。一直以来明妹都为能够变成城里人而庆幸,觉得再也不用像父母亲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讨生活,不仅如此,自己今后的孩子也自然成了城里人,将来也像技术员那样走到哪儿都是个人物似的那该多好。然而车间主任的一席话使她想起来自己仍然来自农村,当城里有些风吹草动,首先做出牺牲的就应该是像自己一样来自农村的、来支援城市社会主义建设的这么一群人。就像主任说的,最起码你们在农村守着土地,便于养活自己。再想想那些可怜的孩子,自己两个大人有什么挺不过来的,这么一想又庆幸自己没有孩子,如果有孩子现在不知要增添多少忧愁!但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怀上孩子呢?这让明妹对郑家柱很有些愧疚,做女人的不能为丈夫生个一男半女让明妹觉得自己真没用,如果这次再因为自己而下放回乡,那自己这一辈子都对不起郑家柱。

一会儿工夫,郑家柱便风卷残云,明妹并没胃口,肚里虽然空空却也没甚感觉,洗过碗筷,把没吃完的半截山芋收了。郑家柱脸色微红真跟喝了酒似的,心情也愉快起来,看着明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解放前有一年闹饥荒,那会儿我还小,十来岁吧,家里几口人眼看就要饿死了。现在想来这就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村是那种山区里的小村庄,村外有条公路,有天不知怎的过日本鬼子,村里几户人家全躲了,我那时胆子大躲在村边偷看,呼呼啦啦过了好多鬼子,后面全是大车,也不知拉的什么东西。其中有辆车骡子惊了,大车一下就翻到大山沟下面去了。几个鬼子在那儿叽里咕噜喊半天看山沟太深没法弄上来只得走了。我看鬼子过完了,绕了一大圈跑到沟底一看,大车早散了架,骡子也摔死了,边上散落着七八个麻袋,有几袋已经散开来,白花花的,有的已经陷到石缝里,看得我心里那个一阵疼,全是大米啊!你说说那是什么感觉,眼睛都绿了,又有肉吃又有饭吃。”

明妹虽与郑家柱是同乡但小很多,打鬼子的时候才出生不久,对这些没什么印象,听郑家柱讲来没什么共鸣但从心底里佩服丈夫的机灵。起身到外面火炉上看水烧热没有,水热了好早些给郑家柱烫烫脚上床,这日子吃不够总得要睡够。

晚上十点多严立新的大哥严有德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赶到医院,他是一接到电报就跟领导请假,到了车站找邮件车厢的熟人把他带回宜州的。

在父亲的病床前,大哥有德忍不住流下泪来。老严头见大儿子也回来了,眼睛里流露出欣慰,虽然口不能言但心里已舒坦了许多。母亲拉着大儿子的手半天不肯松开,一个劲地抹眼泪。

问了些父亲的情况后,大哥也觉得没有更好的办法。杜文娟抱着已经睡着的红红想说能否到上海的大医院去看看的话,又有些说不出口,就向严立新使眼色,叫他问问,严立新却装看不见,杜文娟便说:“大哥啊,爸爸的这个病发得急,这边医院虽说是部队医院,爸爸好歹也是个军属,医生热情倒是蛮热情的,只是这里的技术不知怎么样。我是怕爸爸的这个病不能拖,唉,真是难办哪。”两人其实晚上一到医院就商量着上海的大医院能不能有更好的方法。

大哥有德听她这样说,觉得应该到医生那去问问情况,严立新就说陪他一起去问。

一会儿两兄弟陪着个医生又来到父亲病床前,医生简单检查了一下说:“你们今天家属都来了?前面的情况我们也介绍过一些了,从目前情况看,病人这次已算是万幸了,脑出血情况应该不算是最严重的那种,当前最要紧的就是要止血,止住血后,已经出的血就靠自身慢慢吸收,这个过程很漫长,不过一切都要看病人自身的情况决定,千万急不得。我们也是想了很多办法,从我们的观察来看,你们家属要有预后不太好的准备。”

“什么叫预后不太好?这是什么意思?”杜文娟急切地问。

医生没有作答,转身交代两兄弟:“病人现在不能动,不能用力,要防止再出血。”说完出了病房。

大哥见严立新脸色不好,精神非常萎靡,就叫他们赶紧一起回家休息,当晚就由他来值夜班,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些全国粮票递给严立新。严立新推托着,母亲就说:“大哥给的你就拿着吧。”严立新说:“你家里人口多,我怎么能要你的?”

大哥严有德说:“这你就不懂了,人口多,分得也多,转圜的余地就大。况且你大哥我还有其他途径,你就拿着吧。”不由分说就将粮票塞到严立新口袋里。严有德临来时走得匆忙,粮票也是临时向同事借的。

当下严立新就和母亲、妻子抱着睡熟的红红回家去,大哥便留下来值夜。

先把母亲送回家,红红就留在奶奶家跟奶奶睡。夫妻俩一路上沉默着,他们都知道了,现在父亲是不能动的,更谈不上去上海大医院的事。

严立新打破沉默:“刚才忘记问大哥能待几天,走的时候总不能空手,你想想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你也蛮奇怪的,大哥刚回来你就想着他什么时候走,平时难得回来,这次是爸爸有事了才回来,怎么也要多住两天了。”边说就觉得严立新走路有些奇怪,停下脚步盯着严立新,严立新有些不解。妻子蹲下身,抱着丈夫的腿就用手指去掐。严立新边让边说:“没事的,这两天有些累,回家脚跷高点就好了。”妻子站起身来,也不说话,搂着严立新的胳膊往家走去。

回到家先服侍严立新洗脸、用热水泡脚,然后在立柜里找出一床被子叫严立新躺上床,脚高高地跷在被子上,然后自己又开炉门架上小锅。严立新问:“这么晚了还开炉门干什么?”妻子也不搭话,一会儿就见妻子在立柜抽屉里往外拿鸡蛋。严立新忍不住说:“那是红红的口粮,你不能动!你要用那鸡蛋,我跟你没完!”妻子却抽泣起来。严立新不忍看妻子落泪,叹口气说:“你把炉门关了,今晚太迟先睡觉。我看还有点黄豆,你明天早上抓一把和在玉米粥里煮煮就行了。我没那么娇气,好好睡一觉就又来神了。”妻子拿着鸡蛋怔了会儿又放回抽屉,到过道关上炉门。

躺在床上,想着白天和温江贤的争吵,越想越睡不着。温江贤这家伙太阴险,居然下个大钩子让自己吞,这人怎么会是个党员?党员不都是襟怀坦荡、光明磊落的吗?共产党里怎么会有这号人?宋经理把自己狠狠地训斥了一通,想来自己要动手确也不对,但温江贤就没有不对的地方?宋经理一句都没说……唉,自己怎么这么没用,从小父亲一直教育自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革命同事之间要防什么呢?但不防还是被父亲言中了,瞧上次在家里提起这事父亲就似乎有话说,现在却什么也不能说了。

妻子拱拱他的腰问:“爸今年七十了吧?”

严立新心里有些不快,这时候提这个干什么,难道……没好气但也没出声。

“也不知道这次怎样呢。唉,爸也辛苦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可能就是看你能出人头地,也好光宗耀祖……”

“我有什么好光宗耀祖的,两个哥哥都不错,有他们就行了……”嘴里这么说心里还是想这难道就是父亲的愿望吗?他这一辈子还有什么遗憾呢?人一辈子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遗憾事……不觉想起小时候在江北时的一件事,那恐怕是自己所见父亲最遗憾的一件事,后来大了还听他多次说起。

到江北避难,把兄弟担心书局不愿意离开,老严头只得自己回乡,临走把兄弟倒是关照他现在兵荒马乱的,好些大户人家都扔下家产往西躲了,趁此机会在乡下看看能不能收些旧书。在乡下几年老严头想起把兄弟的话也十分上心,亲朋好友知他在宜州开书局便也经常指使些人上门,收了些书,但品质都一般。

到日本鬼子投降那年,有天来个本家兄弟跟他说,左近有个村子里有个大户人家,本来住在浦口的,日本人来了后也携家带口回乡下避居,现在日本人投降了打算还回浦口。从浦口回来时带了好些物品,其中有好些书。在乡下几年老人故去了,现在家里见带的书太多想处理一部分,问老严头想不想去看看。老严头听了自然感兴趣,隔天便与那本家兄弟去看。

走了半天路中午才到,那村子叫靖家营。本家兄弟介绍说这村子倒有一半人姓靖,都是满族人,从关外迁过来的。两人找到那家,果然气派不小,但房屋似乎有些老朽。老严头心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架势还在,便也端了端老板的架子,只是后悔没雇个驴车来。

问清来意一个二十来岁的人把他们迎进门到客堂坐下看茶,老严头估计不出这人是儿呢还是孙。就见家里上下都忙着打包家什,眼见几天工夫就要开拔。

一会儿那年轻人过来把他们带到一间厢房,果然是满人,屋里还有炕,只是没人住,炕上堆满了各色图书。年轻人抱歉地一笑说:“都是上了年份的古旧书,我瞧还有些善本,你二位先挑着,待会儿挑好了让家母再过过目,价钱好说,乡里乡亲的,犯不着打马虎眼。”拱拱手自己忙去了。

老严头虽然和把兄弟合伙开书局,但祖上是做棉麻生意的,对图书特别是古旧图书实际上不如把兄弟精通。和本家兄弟翻看一阵挑了些自认为不错的线装书,这时看到一套画谱下面有一套蓝布函装的线装书,翻出来一看见上面三个字:“石头记”,另一边并钤有“明远堂”及“拙生藏书”篆文图记。当时市面上有各种版本的《石头记》,老严头也见过不少,遂拿过来翻了翻。见这套书品相差些,已经有些虫蛀,全书共有十册,每册都有蓝纸封面。细看每四回便单独做有蓝色封面,想来是原先分册更小后来合成十册的。第一册下面粘了张纸,上面写着批语。老严头看了一遍看不出名堂,再翻看内容就觉得好像有些批语与自己之前看过的文本不太一样,想想还是带回去让把兄弟看看。那本家兄弟说:“这书破烂样,有什么用,找些好点能用的啊。”老严头有些犹豫,但还是把书归到需要的一堆。

“你不懂,别看这书破烂,但要是碰上珍本、孤本绝不会撒手,只是我不太有把握,估计用处不大,但反正不值几个钱,带回去找懂行的看看也不要紧。”

两人又选了一阵,那年轻人又来,看他们挑了一堆并不是太多,眼里有些失望。老严头拍拍手上的灰说:“书是不少,有的品相也不错,但是好的版本不多,价值不大,剩下的你再找城里其他局子看看。”

靖家的藏书都是祖上传下来的,靖家几次搬迁都跟着搬。以前从这靖家营搬到黄金坝,又从黄金坝搬到浦口,为避战火又搬回靖家营。这次回浦口前家里老人去世了,其他人嫌书搬来搬去太麻烦,就想处理一批,事先已经做了筛选,所以老严头这么说也在人家意料之中。没什么大的分歧,两人谈好价钱成交,说好的还有人来过目也没来。老严头吩咐本家兄弟出去雇架车来装书。

到晚回到邗集,招待本家兄弟吃过饭回去歇息,老严头就点着油灯又重新把书拿出来整理翻看。那套《石头记》老严头始终心里觉得古怪,要是没用的话就白花了冤枉钱,仔细阅读了一阵就看出内容倒是和市面上通行的版本差不多,但有些批语却是自己以前没看过的。这是为何呢?老严头边看边想兴许是以前古人看书时随手乱批的,自己的书愿意怎么批怎么批,想来也没什么大惊小怪,就有些后悔。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晨,就听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地传来。老严头开门一看正是昨天卖书那年轻人。

原来昨日将书卖了后,晚上年轻人和母亲谈及此事。卖书之事母亲是知道的,事先也大概看过,所以也没往心里去,各自回屋休息。哪知年轻人刚躺下就听母亲急促地叫门,母亲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一套书来便急忙来问:那套《石头记》是否还在?

年轻人不明就里,忙到预先留下的书中查找,又到今天买书人挑剩下的书中翻查一遍,都没见到有这套书。母亲更加焦急,言说这套书是先人传下来的,老爷在时十分在意,曾经嘱咐过一定小心收藏,万万不可外传。

年轻人见母亲着急只得宽慰说:没事,今天他们走的时候雇的驴车夫也是本家亲戚,问问就知住在何处,明日去说明原委讨回就是。母亲听了稍觉心安,又千叮咛万嘱咐一番方才回屋。

年轻人今天天没亮就去找到昨天的驴车夫,急如星火寻到村上来。

老严头心里一惊,两脚就觉得发凉,刚要说什么,那年轻人已进了屋看见桌上放着的《石头记》,抓过来抱在怀里:“实在是不好意思,这套书是先祖乾隆年间所传,而且先祖和著者还有点瓜葛。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多少也是家母的一点念想,所以不得不索回。”

老严头不禁说:“这买卖都做成了,也不能这么着追上门来反悔吧……”

那年轻人看老严头不太肯退回,顾忌到这是在人家地界,便说:“这样吧,昨天这一堆书总共是五个大洋……”说着从怀里掏出银元来,“我就把五个大洋全退给你,其他书我也不要了,只拿这套书回去,望能体谅体谅。”

事已至此老严头还能说什么,年轻人反倒千恩万谢走了。

毫无疑问,这套书绝不是像年轻人所说不值钱,乾隆年间的,《石头记》不也就是雍乾年间成书的吗?人家说得很明白跟著者还有瓜葛。老严头那个悔啊,遗憾啊,昨天自己带个车过去那他不就找不过来了吗?!

到大了听父亲讲这段故事严立新就觉得好笑,自己带个车过去就找不过来了?一套书的事,至于这么懊悔嘛。现在想想如果还能找到这套书,兴许对父亲的病能有好处……

寂静的夜晚,似乎没有一丝声音,严立新终于沉睡过去。妻子却睡不着,忽然又想起,再过几天该过端午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