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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张业松:如何抵抗对鲁迅的“阅读暴力”
来源:上观新闻  | 施晨露  2022年06月16日09:00
关键词:鲁迅

在大学里讲“鲁迅精读”,遇到的是一群“三怕”青年(“一怕写作文,二怕文言文,三怕周树人”),他们带着高中语文的心理创伤来到课堂。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张业松分析,这“三怕”,说白了,怕的是所谓“标准答案”,这是僵化的语文教学机制的笼罩,同时也是“鲁迅研究危机”的一个侧面。他自我反省,作为现当代文学的研习者,也常有对“周树人”绕着走的感觉。

是什么改变了他?复旦大学中文系自2002年开始施行本科教学课程体系改革,开出“汉语言文学原典精读”系列课程,其中“鲁迅精读”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本科生必修课。此后,随着“学分制”和“通识教育”教学改革的渐次推行,这套原本着眼于专业教育的精读课程中的一部分,又被推向“人文(学科)基础教育”和“(全校)通识教育”的平台,供更多学生修读。

这一过程在近期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推出的《鲁迅文学的内面——细读与通讲》一书中得到呈现。

张业松自2004年秋接手“鲁迅精读”这门课程,面对一大批非中文系的学生,他坦言,“当时的感觉真是栗栗危惧,迫不得已。临到上课,站上讲台不到十分钟,后背的衣衫已然湿透。好在我算是一位有勇气的教师,除了不懂鲁迅,别无其他包袱。不懂不必装懂,无须冒充专家,而可以老老实实地跟学生一起读书,读到哪一步,讲到哪一步,也随时乐意承认学生的认识和考虑比我高明独到。如此教学相长,渐渐背上的汗总算可以出得比较少一点。”

在课堂上,老师和学生们一起,鼓起勇气,再次“与鲁迅相遇”。方法是——文本细读;目标是——探寻鲁迅文学的“内面”。

“鲁迅和鲁迅文学是如此巨大的课题,如果只给十分钟时间来讲,我要讲什么呢?这是我在与鲁迅结缘的起点阶段曾经面临的问题和情境。”张业松回忆,当时,他没做更多考虑,而是“很坦率地选择了面对自己的无知,讲述了无知之下的惊奇”。夸张一点说,在为备课而重读鲁迅作品的过程中,得到了一个震惊的体验。那就是把《呐喊·自序》这样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文本,再读一遍时,发现竟有那么多东西是以前没有注意到的。

“《呐喊·自序》是鲁迅作为作家第一次回顾自己创作历程的文本。回顾自己创作时,他首先想起来要说的事情是什么?这就是《呐喊·自序》第二段他少年时代的记忆。他说曾经四年多,出入于当铺和药铺,从一倍高的当铺柜台外递上家里的衣物,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同样高的药铺柜台去为父亲买药。这是一个孩童时期、少年时期的形象化记忆:两条柜台,一条柜台比他身高高一倍,一条柜台和他身高一样高。这两条柜台对鲁迅意味着什么?对鲁迅的创作意味着什么?他为什么在回顾自己创作的时候,首先想起了这两条柜台?”张业松在课堂上如此分析——柜台首先是把人与人隔开的东西,柜台里外代表了一种权势的区隔。当一个孩子长年需要去一个象征权势的地方,会造成一种特殊的敏感,简单地说就是看人脸色。

“讲到这里,十分钟的时间差不多就用完了。我很庆幸,自己曾经拥有这样一个接近鲁迅、细读鲁迅和尝试走进鲁迅文学的内面的起点。从这里出发能够走向哪里,得到什么,是不必设想,也无须预计的。”在张业松看来,以标准答案的习得为目的的课堂教学,是“阅读暴力”最普遍、最粗浅的表现形式,此外还有更多更高级也更隐蔽的形式。而这些“阅读暴力”和“反暴力”的共同特点,是使得它们对鲁迅的处理的不可爱变成了鲁迅自己的不可爱,使本来应该针对特定阅读方式和阅读环境的逆反变成了针对鲁迅的逆反,由此造成鲁迅与当代读者和当代生活日益疏远。“疏远到何种程度,可以从我自己的例子看出来——尽管身为现代文学专业人士,我在承担‘鲁迅精读’课程之前,也曾长时间地宁愿绕着走或躲着走。而在眼下大学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教学中,选择鲁迅或与鲁迅相关的课题作为学位论文选题的各级毕业生越来越少,也正是不争的事实。”

“幸而同样是我自己的例子,反证了上述状况的不正常。”张业松说,教授“鲁迅精读”课,作为教师同样受益匪浅,而所有收获中最重要的一条,莫过于认识到“鲁迅是要自己去读的”。“自己去读,意味着摆脱被主宰和牵引。当我们从被引导、教导、诱导、误导……的状态下解放出来,自主接近和理解鲁迅时,鲁迅开始变得生动、丰富、温暖、智慧、正大光明、勇敢无畏……”

在张业松看来,鲁迅文学是中国现代文学里不竭的源泉,“鲁迅研究”除了是一项专业技术工作,也是一项有益于在闹哄哄的“大时代”里立定脚跟、锻炼心智的活动。《鲁迅文学的内面——细读与通讲》不仅是他数年研究成果的结晶,也是对浮躁时代的回应和抵抗。

《鲁迅文学的内面——细读与通讲》正文共计十章,前七章侧重具体作品和作品集的“细读”。第一章尝试通过文本细读对《狂人日记》做出新的阐释;第二章借鉴声景研究方法,重新分析《彷徨》的开篇之作《祝福》;第三章讨论了《风筝》的改写;第四章聚焦鲁迅作品中的兄弟关系书写和大哥形象塑造;第五章围绕具体作品讨论1923年至1926年间鲁迅创作风格和作品面貌的转变;第六章详解《野草》;第七章导读《朝花夕拾》。后三章尝试提出对鲁迅文学的总体面貌及后续影响的描述,即为“通讲”:第八章尝试对鲁迅文学的思想基础和观念背景做出总结;第九章进一步就鲁迅文学的内容、艺术、思想和价值等基本层面的特点提出界定;第十章以巴金为例,讨论鲁迅文学的后续影响。

书中还收录了复旦大学鲁迅精读课的课堂实录,来自世界不同角落的学生们对鲁迅作品独到的理解,或能帮助读者打开思路,领略鲁迅作品的丰富性,提示当下阅读鲁迅的更多可能性。正如学者陈子善所言:“文本细读是文学研究的关键一环……这本书正提供了足资启迪的鲁迅作品精读的新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