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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读鲁迅
来源:文学报 | 钱红莉  2022年07月18日08:50
关键词:鲁迅

我个人最为偏爱的《故事新编》,作为一种戏拟文本,鲁迅辗转北京、厦门、广州、上海四地,仅仅创作出八篇,却前后跨度十四年。在给友人的信中,他一再强调自己不太爱惜身体……依我的理解,他并非厌世,而是身不由己。

这八篇小说,我是当随笔来读的,一次次爱不释手,源于鲁迅调皮的文笔,始终蓬勃着的少年气,以及沉浸式的浪漫。

一个将古书读透的人,写起拟古的文体,信手拈来——巧妙的架构,灵气飞溅的对话体,简直取人性命。每读一遍,便激赏一次,真是爱惜得很。

酷夏,心不静,气必不顺,个人计划中的书稿,始终无法往前推进,心浮气躁之余,除了听听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以外,唯靠读书静心。

如此,重读《故事新编》。

这一小本薄书,犹如鲁迅精心熬制的一钵原汤,冬天时的我喝一瓢,滋味殊异。酷夏时节的我再喝,依然元气不尽。无穷调皮的句子之中,精湛的细节之外,略微往深了究,却是一片沉痛……

《补天》的热烈,《铸剑》的魔幻,《奔月》的不堪,《非攻》的悲辛,《起死》的绝望……常读常新。

《奔月》作为唯一一篇关乎爱情婚姻的,确乎大不堪。后羿一出场,便是做小伏低状,连同他的马,仿佛被主人所感染,每日打猎归来,一望见了宅门,就放缓了脚步,并且和背上的主人同时垂了头,一步一顿捣米一样。

面对整日吃乌鸦炸酱面的尴尬局面,后羿也是有苦难言,并非自己缺乏高超射技,要怪只怪飞禽走兽早已绝迹……嫦娥并非善茬,简直磨人精,丈夫外出打猎终日,日暮归家,第一声呼唤的便是她,明明听闻,只似理不理地看他一眼而已。这位美丽妇人天生不懂得体恤人,却一直惯于“PUA”自己的丈夫,想必心上早已不存爱了?

久而久之,每日黄昏收工回家的后羿,难免一副猥琐模样,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端坐闺房的嫦娥,一直没有好脸色给他,总是抱怨不停。他们是不对等的,一直彼此这么地消耗着对方。

忽一日,后羿决心骑马多走一段路,试试运气——可能遇见一只飞禽。终于,他远远看见小路尽头一只松鸡在动,弯弓搭箭而去,末了,却是射死了老婆子家的一只老母鸡,那支箭不偏不倚正洞穿了母鸡的心脏——看看,后羿这精湛的箭术。满心欢喜的后羿与老婆子一番交涉后,答应以十只白面炊饼换下这只鸡,想着可以炖一钵鸡汤给心上人换换口味了,谁知到头来一场空……

趁他离家空隙,嫦娥偷吃了唯一一颗仙丹,早已上天去了。

气呼呼的后羿对着月亮连发三箭,遥远的月亮也只抖了一抖。无奈的他吩咐丫鬟赶紧给自己做一盘辣子鸡,烙五斤饼来……并且也要给他的马喂四升白豆。可怜的他痴心不死,想着吃饱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去道士那里要一副仙药,吃了追上去……

鲁迅于《补天》篇中,将自己登峰造极的想象力小试牛刀。他一贯擅于剖析人性,写尽人类劣根性,这个深深扎根于现实的人及时抽身,利用一己才华借助神话的双翅,尽情驰骋于拟古的文本之中。

鲁迅有杜甫的一面,也有李白的一面,后者确乎来源于天赋。

《出关》《非攻》《起死》三篇,分别创作于1934年、1935年。他生命的烛焰渐萎,将生动调皮的调子略微往里收一收,满纸沉郁了。

《出关》篇,我曾读过几遍。自以为懂了,实则并不太能领会,直至昨夜重读。

老子整日呆木一样枯坐。某日,孔子来访,大吐苦水,自己读过了四书五经,去拜见了七十二位主子,谁也不采用……当日,老子谈兴大振,反复说了一通“道”理,孔子如受当头一棒,爬起来告辞。

三个月后,孔子又来拜访。说自己这一时没有出门,一直在想着,想通了一点:“鸦鹊亲嘴,鱼儿涂口水;细腰蜂儿化别个;怀了弟弟,做哥哥的就哭。我自己久不投在变化里了,这怎么能够变化别人呢……”

自此,老子就没有了话。两人好像两段呆木。

末了,孔子一面照例很客气地致谢了老子的教训,一面起身告辞。

孔子走后,老子叹一口气,颓唐地觉得自己该走了。

面对庚桑楚的不解,老子剖析:孔丘已经懂得了我的意思。他知道能够明白他的底细的,只有我,一定放心不下。我不走,是不大方便的。

庚桑楚依然懵懂,深觉老子与孔子正是同道呀,还走什么呢……

老子拜拜手:我们还是道不同。譬如同是一双鞋子,我的是走流沙,他的是上朝廷的。

老子还预测,孔子以后不会承认他这个先生的,背地里只叫我老头子的……庚桑楚奉承老子看人不会错。老子强调一句:不,开头也常常看错。

老子骑青牛到函谷关,被尹喜拦住,“强逼”老人家留下五千言《道德经》,才放了行。

老子骑牛而去,一忽儿尘土逐步而起,罩着牛和人变成灰色,再一会,也只有黄沙滚滚……

昨夜读这篇,竟是余哀沉痛……当真鲁迅自况?似乎确实伤了心,才要借老子的出走来安慰一下精神上万分孤独的自己。

《非攻》篇,塑造着墨翟奔走楚国劝说楚王放弃侵略弱宋的一片慈悲苦心,令人动容,蒙太奇一样的镜头:墨子包几十个玉米窝窝头,日也不歇往楚国赶。一双布履走破,撕下衣襟把脚包起,继续走。墨子是带着历史使命的一个孤独的哲学老头,他要拯救宋人于水火……

墨子何尝不是鲁迅的精神化身?当时多少帮闲文人围攻他讥讽他拿了“卢布”?一腔孤勇的他何其孤独呢。

《起死》篇,让人触摸到一个作家的心冷成灰。《非攻》里还有一口热气在。最后一篇《出关》里,依然有蓬勃的少年气。终于,身心俱疲的一个伟大灵魂,茫茫大江去不还。

老子留给人们的,永远是函谷关前渐行渐远的背影,行走于暗夜时分。

鲁迅也是“夜”,一片四面环水的孤岛,无一叶小舟可达,唯一的知己瞿秋白不在了,他永远是“月光如水照缁衣”的孤冷。北京时期任职于教育部做着一份闲差,失眠的他,对着白壁抄碑至夜深,后来避走厦门、广州,直至定居上海,心境愈发颓暗,偶尔回一趟北京探母,依然深夜“只一人,坐于百静中”。苏东坡在最狼狈之际找到了精神支撑——陶潜,一路被贬,一路产出“和陶诗”。

读鲁迅日记、书信,确乎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什么才是他的精神支撑。

《起死》篇,是说庄子有一天走在路上看见一个骷髅,他心善嘛,召唤来天庭的大神,把这个骷髅搞活了,原来竟还是五百年前死的,身上衣裳朽烂无存。这骷髅一直缠着庄子要衣穿,并一口咬定,是庄子打劫了自己……庄子没奈何,吹笛子唤来警察,说了一番理,脱身而去了,然后,这个骷髅以赤身裸体无法见人为由,继续纠缠警察要衣穿。通篇对话体。

鲁迅到底要表达什么呢?

庄子好比他自己,将一个“死了”五百年的肉身唤醒,可是,该肉身不但不知恩,反而怪罪自己,无非,身边没有人,肯定是你偷了我的衣裳哉。最后,无奈的庄子失望而去了,也还吓唬无衣可穿的人,若再纠缠,我还要唤来大神,让你变成骷髅。

死了五百年的骷髅,你如何唤得醒?在这五千年的泥淖中挣扎过的无数骷髅,也是更多的鲁迅唤醒不了的,启蒙是一条无尽的道路。

《故事新编》的脉络,分明成为了鲁迅的心迹。作于1922年的《补天》——女娲也是鲁迅的另一种自况了,契合着他一开始“弃医从文”的志向。后写大禹《理水》篇,更是践行着务实趋真的精神;到了《采薇》,是“隐”与“退”;《铸剑》则是犀利的复仇,讲以牙还牙,也是对于威权的轻蔑与挑战;《非攻》篇,借墨子这潭深水,倒映出自己的人道主义思想;再然后,急转直下,写出《出关》《起死》,心灰意冷的他到底悲观了,彻底撒手。

这个也曾壮怀激烈过的人,死去八十六年了,依然活在文学史中。如今,我们读他的书,就当是取暖,仰仗他人格的照耀,争取活得积极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