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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译著与两代文人的启蒙之思—— 严复、鲁迅与《天演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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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学习时报  | 汪毅夫  2025年04月07日08:44

19世纪末,严复译介的《天演论》以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为蓝本。赫胥黎写作此书时,英国正值维多利亚时代,经济社会呈现稳定繁荣的局面。自由主义思潮持续发展,航海技术的进步推动了海外贸易与殖民扩张。随着中世纪以来的宗教影响力逐渐式微,多元思想文化蓬勃兴起,自然科学领域迎来前所未有的进步。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赫胥黎的科学教育理念以及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等理论与社会思潮在英伦大地广泛传播。

严复的翻译不仅是对科学理论的转述,更是一场中西思想的对话,有效地将西方进化论引入中国,并产生深远影响。鲁迅接受《天演论》的思想,并以他独特的批判视角,将进化论转化为改造国民性的思想武器。从严复的翻译策略、鲁迅的思想接受与转化两个方面来看,两位学者通过《天演论》深刻参与了中国近代思想的启蒙。

严复的翻译智慧:让西方思想说中国话

在晚清西学东渐的浪潮中,严复的翻译像一座特殊的桥梁。他既要把西方新思想引进来,又要让当时的读书人听得懂。这位翻译家自创的“信、达、雅”三字诀,对后世翻译实践和理论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

翻译中的巧思。严复最出名的是把“evolution”译成“天演”。当时有人直接译作“进化”,但他觉得不够准确。赫胥黎原著中的“evolution”既包括生物进化的意思,也包含社会退化的可能,严复的“天演”既保留了天道运行、物竞天择的传统含义,又暗含变化无常的深意,保留了进步和退步两种可能,打破了“直线进步”的简单理解,让那个时期的知识分子以辩证视角重新审视人类文明演进的方向。

在翻译伦理观念时,严复同样费尽心思。赫胥黎原著强调“道德进步和情感发展同步的过程”,他译为“治化”二字。这不是字面翻译,而是借用了儒家“礼法并用”的治国理念。既保留原著精神,又让“士大夫”们觉得容易理解。

用老词讲新事。“self-assertion”这个心理学概念,如果直译,是“自我主张”或“自我坚持”。严复则直译为“自营”。古人用“经营”指管理家业,他加上“自”字,既体现个人主动性,又暗含逐利本性,比直译“自我主张”更接地气。再如,他把“宇宙过程”“园艺过程”译作“天行”“人治”,前者取自道家“天道自然”,后者源于儒家“人文化成”两个传统哲学概念。

再如,用《庄子》里的“天籁”翻译“自然法则”,以《易经》的“翕”与“辟”的相互作用推动万物演化来解释能量守恒。严复的这种翻译不是简单的词语替换,更像是中国化的表达。作用是,既激活了传统思想资源,又让新概念顺利落地。就像用老树嫁接新枝,既保留根本,又能结出新果。

文化摆渡人的得与失。严复的翻译策略堪称“用中国话讲世界事”的典范。他像熟练的裁缝,把西方思想裁剪成中式长衫。但这种改造也有代价:当用“仁义”翻译“justice”时,难免掺杂儒家伦理;用“恕道”对应“sympathy”,无形中削弱了西方情感伦理的独特性。就像用茶壶装咖啡,味道里总会带着茶香。

这种创造性翻译引发过争议。有人批评他“以经解经”,用中国古籍注解西方学说,可能导致误解。但换个角度看,在传统文化根深蒂固的晚清,这种“旧瓶装新酒”的方式,可能是新思想传播的必经之路。翻译如摆渡,不能强求彼岸的人游过来,只能造条他们能认得的船。

严复的翻译实践告诉我们:文化传播从来不是照本宣科,而是在理解与转化间寻找更好的途径。中国深厚的文化底蕴完全可以消化西方学说,既能给人们打开新的视野,也能留下近现代转化过程中独特的时代印记。所以,思想的传递,既要忠于本源,也要懂得入乡随俗。

鲁迅对进化论的转化:从科学到国民性改造

鲁迅接受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后,并未止步于理论介绍,而是将其转化为改造国民精神的思想武器。这一转化过程体现在三个层面。

进化观念在本土。《天演论》强调“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鲁迅则从中提炼出社会变革的动力。鲁迅洞察到:单纯的时间推移并不必然带来进步,若国民精神不觉醒,“新青年”也可能沦为“旧人物”。1902年,鲁迅与好友许寿裳讨论我们民族最缺乏的东西是什么。鲁迅认为,我们最缺两个字,一个是诚,一个是爱。他主张以诚为本,以爱为纲。鲁迅通过将生物“物竞天择”的进化转化为中国社会以“诚”与“爱”为核心的精神进化,不仅为传统文化批判注入了科学理性,也表达了他“以精神觉醒作为社会变革根本动力”的思想。

传统符号在现代。严复在译介《天演论》的过程中,吸收荀子的“能群”思想,认为人类通过分工合作形成“善群”,才能超越自然法则。严复批判社会达尔文主义“任天为治”的主张,指出若将自然界的竞争逻辑直接套用于人类社会,会导致群体伦理崩坏。鲁迅受《天演论》启发,提出“愚弱的国民”若无法形成团结的群体,将沦为“示众的材料”,强调思想革新对群体存续的意义。这种观点可视为严复群体理论的延伸,进一步凸显破坏群体凝聚力的危害。

文学实践的思想力量。赫胥黎认为情感进化推动文明发展,鲁迅则通过文学创作践行这一理念。他笔下的文学形象既是国民精神病症的标本,也是唤醒民众的良药。祥林嫂的悲剧揭露礼教对妇女的摧残,孔乙己的遭遇展现科举制度对人性的扭曲,阿Q的精神胜利法则暴露民族性格的某种缺陷。这些文学典型不是简单的艺术创造,而是鲁迅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相较于严复的学术译介,鲁迅的文学创作更能让普通民众看得懂。

鲁迅的独特贡献在于对严复翻译《天演论》的框架有所突破,剥离了其中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消极成分,将其中的进化论转化为改造国民性的理论工具。当严复还在讨论“保种图存”时,鲁迅已深入剖析民族精神的危机;当学界争论“体用之争”时,他直接指出,问题的核心在于“立人”。这种思想转化有效推动了进化论在中国更广远的传播,也开创了现代中国文化批判的传统。它的意义跨越了百年时光,直到今天,鲁迅对国民性的犀利剖析,仍是我们审视自身文化的重要参考。

严复的实用主义与鲁迅的理想主义

面对晚清民初的危机,严复和鲁迅都从《天演论》中寻找药方,却开出了不同的处方。一个像老中医调理体质,一个像外科医生动刀切除,两种“疗法”分别代表了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两种选择。

严复走的是改良的路子。他创造性融合了中西思想,借镜斯宾塞社会学中关于个人与社会关系的论述,结合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群己之辨,提出了独特的改良主张,既强调个人奋斗(自营),又主张集体约束(克己)。就像给重病患者开的药,既要培元固本、提升元气(与天争胜),又要慢慢调理身体机能(制度革新)。严复翻译《天演论》时,特意加入按语,并不赞同赫胥黎过分强调伦理,他为了当时中国的现实需要,突出了生存竞争等观点。这种现实主义的思路,既想保住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基,又想嫁接西方文明的枝条。

鲁迅则选择彻底清扫。在他看来,调和的方案治标不治本。中国传统社会的病不在表皮,而在骨血里——满嘴仁义道德的背后是“吃人”的礼教,逆来顺受的麻木里藏着“精神胜利法”。他笔下的阿Q被砍头前还要把圈画圆,祥林嫂捐门槛也洗不掉“罪孽”。鲁迅成为作家之前本是医生,他写的这些故事犀利得就像手术刀,划开表皮,露出文化的痼疾。鲁迅不相信慢慢调理会有什么用,他要“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

两种路径都源自救国的急迫。严复的实用主义,是想在列强环伺的传统中国快速找到生存之道;鲁迅的理想主义,是要从根本上重塑民族灵魂。严复觉得是“体弱”,需要进补锻炼;鲁迅诊断是“中毒”,必须刮骨疗伤。两人的分歧,说到底是对“病根”的判断不同。或者说他们的做法就像治水,一个筑堤防洪,一个疏通河道。也可以比喻成对一栋老房的改造:一个在旧房子上开新窗,一个要推倒重建。他们的选择没有绝对的对错,但也彰显出那个时代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左右为难:在亡国灭种的危机下,究竟该先保命还是先治病?当严复用“治化”这类儒家词汇包装新思想时,鲁迅直接撕掉包装纸,露出“吃人”两个血字,振聋发聩。

这种差异在具体问题上更明显。严复谈“自强保种”,关注的是民族存亡;鲁迅1919年11月1日发表于《新青年》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直指家庭伦理的扭曲。严复怀有中国在“适者生存”的世界当中的深刻焦虑,鲁迅借用尼采概念,忧虑中国人成为“末人”,寄希望于通过文化批判唤醒个体精神。

百年后再看这场思想碰撞,就像看今天中医与西医的争论,二者都有存在的合理性,也都不是“一门灵”。严复的方子没能阻止清朝灭亡,鲁迅的手术刀也没能彻底切除病根。但两人留下的思考,至今仍在提醒我们:文化的变革,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体现在旧秩序与新价值、传统资源与现代经验的激活、转化、融合、适应的社会实践过程当中。

《天演论》激起千层浪

19世纪末,严复译介的《天演论》问世,就像投入一潭静水的石子,激起了晚清思想界的千层浪。这本书带来的不仅是新知识,更是一场颠覆认知的革命。

敲响警钟的生存法则。当严复写下“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时,这句话就像刺耳的闹钟,唤醒了沉睡千年的古老中国。梁启超曾以《天演论》中的进化论思想教授学生,在时务学堂的课堂上反复讲解其中道理;蔡元培组织爱国学社,把“自强保种”与“物竞天择”相结合;康有为用它论证变法迫在眉睫。所有这些,共同印证了《天演论》在近代中国思想启蒙中的重要地位。到了20世纪初,最普通的读书人也读过《天演论》,也开始明白:大清国不是永恒不变的“天朝”,而是丛林中的竞争者、求生者。

科学思维的艰难扎根。严复把西方科学概念装进中国老话的框子,虽然有些走样,却让新的思潮顺利落地。他把“生理学、心理学”译作“身心性命”,用中医术语解释西医理论,就像用毛笔写洋文。这种“中国化”的翻译让读书人觉得亲切,虽然偏离了原著,却让“科学”这个概念在四书五经的夹缝里发了芽。严复在翻译《天演论》时,全面采用“科学”作为“science”的对应词,取代了中国传统“格致”的表述,标志着现代意义上的“科学”概念正式进入中文。二十多年后,全中国的青年学生们举起了“赛先生”的大旗。他们用崭新的视角所看到的世界,与往昔完全不同了。

新文化运动的引线。《天演论》通过将生物进化论转化为社会变革的理论武器,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重要思想源头。鲁迅在南京矿路学堂初读《天演论》,后来在东京用文言文写下《人之历史》,发表于1907年《河南》杂志第1期。但真正重要的不是这些学术文章,而是他从中获得了批判眼光,形成的进化史观,直接催化了从生物演化到文明批判的思维演进,构成了新文化运动中“改造国民性”主张的理论雏形。傅斯年等《新潮》同人在鲁迅影响下,通过《一段疯话》等杂文延续国民性批判,形成了思想的接力传递。陈独秀在《敬告青年》中提出六条倡议,包括“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等主张,这些以“进化”为核心的关键词,明显受到严复译介的《天演论》中“物竞天择”思想影响。他将生物进化论中的竞争淘汰逻辑,转化为社会文化领域“新旧更替”的必然性论述,构成《新青年》推动思想革命的理论基础。

严复与鲁迅对《天演论》的传播与运用,展现了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两种思想路径。严复以儒家术语译介进化论,用“天演”“治化”等传统概念诠释西方理论,既为变法提供科学依据,又试图维系文化根基。鲁迅则突破译介框架,将进化论转化为剖析国民精神的手术刀,通过文学作品揭露礼教压迫与精神麻木,开展深层文化批判,力求推动思想启蒙。

今天重读《天演论》,既要看到它在唤醒一个古老民族的过程中留下的功绩,也要警惕简化思维带来的隐患。就像火药既能开山修路,也能制造枪炮,关键看人们如何使用思想的力量。这本书给我们留下的最大启示或许是:真正的启蒙,不是给人现成的答案,而是教会他们如何思考。严复、鲁迅两个人的思想认知差异,一方面反映了19、20世纪之交知识分子的时代困境,他们救国图强的艰难求索;另一方面,他们与《天演论》之间发生的这段思想史也提醒我们:吸收外来文明既要立足本土语境,也需要我们时刻保持警惕、反思与突破的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