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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翔短篇小说《钟表匠》:有一天,我们终将老去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季俊峰  2022年03月29日08:12

疫情期间,蛰居斗室,遂细读南翔老师寄来的短篇小说集《伯爵猫》,压轴的那篇《钟表匠》(原刊《中国作家》2021年第8期,收入两个年选本以及南翔小说集《伯爵猫》),如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我,震撼、感动之余,思绪联翩:亲人老去的情景一幕幕闪现脑海;已过天命之年,正在老去这个不争的现实就在眼前;整个社会亦已步入老年社会。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光既然无法倒流,每个个体如何面对终将老去的那一天,社会又能、又该做些什么?南翔以敏锐的艺术触觉,切中当下社会的热点问题,提供了一种温暖而美好的文学答案——友情、善良、爱可以陪伴我们一直到老。

文学世界里描写老去的作品可谓汗牛充栋,而英国诗人叶芝的那首《当你老了》尤其脍炙人口、家喻户晓,特别喜欢袁可嘉的译文: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这是有情人的不离不弃、携手终老的感人场景,温馨而浪漫。我曾在南航外国语学院工作期间,多次深入课堂,有幸听到不同老师对这首诗的阐释,虽然人言言殊,但无论是谁,讲解这首诗时,彷佛身上瞬间有了道光环,整个人充满了热情、感动和向往,每每为之深深感染。文学失去轰动效应、进入高度技术化的时代,不断有人质疑,文学会消亡吗,文学还有什么用?毫无疑问,只要有人类存在,只要人类有精神需求,文学就不会消亡,就有存在的价值和理由,因为文学拓展了人类的精神向度,提供了一种可能生活、一个美好的彼岸世界。对于芸芸众生来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感情或是可望不可即的,南翔小说里的钟表匠老钟和老周就没有这么幸运,他们早早地就失去了妻子,然而他们又是幸运的,在古稀之年,他们相遇了,由顾客而成为朋友,从此就始终相互搀扶,深情演绎了一曲真挚感人的老男人之间的友谊圆舞曲,让人耳目一新,也为文学长廊增添了一对崭新的人物形象。

小说的节奏是舒缓而从容的,一如老年人的生活节奏。小说讲述的是时间与友情的故事,面对飞逝的时光和两个老男人,作者有意放慢了叙事节奏,小说开篇,作者不吝笔墨,带着读者走街串巷、拐弯抹角,来到深圳东门一处窄窄的小巷里,小说的主人公——头发花白的钟表匠才慢慢抬头、慢慢出场。好不容易主要人物登场了,本以为大戏就要开演,作者却一笔宕开,一头扎进了历史,直接将读者带回到七八年前的那个夏天,老钟和老周初次见面的时光,并在大段倒叙中,追忆两个老男人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直到小说第三章节,才再次回到现实中来。从5月末到6月14日老周生日,老钟两次生病住院、找寻物主一一归还修理的钟表、钟表店暂停营业、老钟全家出行、老周收到特殊的生日礼物等。小说主体部分发生在半个月左右的叙事时间里,其间通过不同人物之口,异口同声道出时光走得慢一点的希冀:第一次是五十多岁的护士长感慨,时光要是走的慢一点,要是能够倒转回去才好;第二次是老周对钟表匠老钟说,你修理了一辈子钟表,若是有本事让时光倒转你就赢了;最后一次,也就是老周生日当天,老钟果真让时光倒流,“有闲斋”收藏的所有钟表都在步调一致地倒转、倒走、倒流,一句“生日快乐、青春不老”,一块心仪已久的纪念版仿百达翡丽怀表,两个老男人的友情让人动容,小说在盛大绽放中戛然而止。时光转瞬即逝,人终归要老去,而真诚、爱意、炽热与友情不应该老去。小说叙事缓缓展开,慢慢推进,许是作者对恒久友情的礼赞、对两个老男人的深情体恤,许是作者对逝去时光的无声抵抗,让时光慢下来,让时光停下来,让时光倒转、倒走、倒流。惟有文学可以让时光倒流。

小说的细节处最见功力,也最见真情,尤其让人印象深刻。随着岁月的流逝,很多文学作品的内容会慢慢淡去,但那些精彩的细节却往往能够驻留心间,乃至历久弥新。《项脊轩志》里的那句“儿寒乎、欲食乎”让无数读者动容。犹记得我的高中时代,周末回家总喜欢睡个懒觉,奶奶总是站在楼下一遍遍喊“小伢子,起来吃饭了”;工作后,放假回家还是喜欢睡个懒觉,母亲总是站在楼下一遍遍喊“小伢子,起来吃饭了”,奶奶离开我已经十二年了,母亲离开我也已经四年了,然每念及此,潸然泪下。作为大学教授和短篇小说高手,南翔特别注重细节分析,也特别擅长细节描写,至今仍记得读研期间听南翔讲授小说创作论,他分析王安忆《我爱比尔》中的细节描写,犹在目前。收在南翔短篇小说集里一共有16个短篇,还有一个短篇小说《乌鸦》篇幅最短,给人印象也很深,囹圄中的少年与窗台上乌鸦对视的场景,一下子就抓住了读者,特殊年代里,人与人离得那么远,人与动物却离得那么近,少年的孤独、无助,刻画得入木三分。身为作家的南翔,亦如一位耐心琢磨的钟表匠,精心捕捉细节、耐心雕琢细节,小说中感人的细节比比皆是,通过细节成功刻画了一对惺惺相惜、互相搀扶的老男人。小说第一章,两个老人在茶餐厅吃盖浇饭,老钟知道老周的饭量大,将自己的一份扒拉一半给老周,这是老钟对老周无微不至的关心;老钟中风住院后,老周前去探望,看到老钟胡子拉碴,就给老钟剃胡须、修鬓角、剪鼻毛,这是老周对老钟的呵护;小说两次写到窗外风景,老周第一次走进老钟的老旧钟表收藏室,在参观完收藏之后,作者特别写到窗外的风景:两条丝瓜蔓攀援而上,几条嫩绿的丝瓜顶着鲜艳的黄花,两只红眼、黑头、黄背的大黄蜂围绕着黄花相互纠缠、嗡嗡营营;老周生日当天,又一次走进老钟的钟表收藏室时,除了所有钟表在倒转外,作家再一次写到窗外的风景:窗外丝瓜蔓上的两只红眼、黑头、黄背大黄蜂一前一后飞进来了。一静一动的场景设置、一旧一新的人物对照,小说因细节而充满了动感、充满了美感,洋溢着一股青春的朝气和活力,流淌着一股温暖、善良和炽热的感情。

小说之美,最美在人伦。文学是人学,人心、人情和人性永远是文学的内核,情感之美是南翔小说的鲜明标记,着力开掘人性中的真诚与善良,着力展示人性的光辉和美好,给人以关怀、温暖、希望和前行的力量。无论是看守所里的所长与少年犯之间、师生之间、朋友之间、同事之间、兄弟之间,还是老人之间、陌生人之间乃至人与动物之间,总是一种脉脉温情的和谐关系,极少看到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斗争关系,即使意在批判,也总是点到为止、含蓄隽永。

《钟表匠》里的两个老男人,虽然同庚,但家庭背景、经济地位截然不同,如同社会的两面,但他们因为志趣相投而走到了一起,两人相互尊重、相互关怀,共同对抗时光的流逝,老男人的真挚情感令人回味,小说结尾的构思尤其令人拍案叫绝,使得不少言情小说因之黯然失色。作品背后总是站着作家,有什么样的人品,就有什么样的作品。南翔学识渊博、著作等身,但为人谦和友善、古道热肠,因此他的作品总是呈现暖色调,一如小说集《伯爵猫》的橘黄色封面。这也是作家躬身践行并极力倡导、向往的。先生知行合一,在现实生活中演绎了一幕幕人情之美,忝列门下,受惠良多:南昌大学读研期间,他手把手教我们写作,并张罗发表,于是有了第一篇小说、第一篇时评、第一篇散文的问世,至今记得我的第一篇文章在《江西画报》刊出、拿到170多元稿费时的欢欣雀跃,需知那时一个月的生活费也就230元左右啊;走上工作岗位不久,先生携爱女到烟台旅游,每到付费时,先生总是抢着买单,并替我开脱道:一个穷书生,哪有钱啊?四年前,母亲病重求医期间,先生热心帮助,调动一切社会资源,忘不了樟树老中医的良方、忘不了海南周小荣老师春节期间上五指山采购灵芝等等……我的母亲虽然永远离开了,但这份感激、这份人情却永远铭记在心。弟子不敏,天命之年,仍庸庸碌碌、一无所成,蒙先生不弃,作品甫一问世,就推送阅读,并一再勉励重拾笔墨,奈何驽钝,终畏缩不前。弟子不喜热闹,不爱交际,幸有先生的美文和文学相伴,平凡的人生路才不至太寂寥。这是文学的力量,更是人间的关怀。受先生作品和人品的影响,我也时时惕励自己,要心存善念,心怀感恩,与人为善,虽然常种瓜得豆,但亦无怨无悔。

面对老年化社会到来的时代之问,如何让每个老人尤其是鳏寡孤独者体面充实地走过最后一段生命旅程?南翔从文学维度给出了答案,其思虑之广、之深,可谓苦心孤诣。而仅有文学之答,显然是不够的,还需要个体、社会、国家共同作答。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毕竟中华民族有尊老爱老的优良传统。

有一天,我们终将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