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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月小,人何以堪评——刘汀《水落石出》
来源:《十月》 | 李壮  2022年10月11日09:17

这篇文章要谈刘汀的《水落石出》。但我先不谈《水落石出》,先谈忽然闯进我脑海的另一个中篇,张悦然的《大乔小乔》。

《大乔小乔》讲的是一对姐妹,而《水落石出》讲的是一对兄弟。相同的动力推着两篇小说各自向前行走:一个人同另一个人的生命不断地重合、错位、颠倒、置换,一个人总想着(或怀疑)替代对方的人生和身份,然后又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反身审视自己。《大乔小乔》的发表大约是5年前了,我硬盘里那个名为“评论2017”的文件夹里依然保有当时的“留痕”:那时,我跟一位同做评论的小伙伴讨论起这篇小说,相约把感受写下来交流学习;说的是“写几段”,结果我一写就写了7000多字,而且并没有要拿出去发表的想法(玩嗨了的我采用了虚拟访谈的方式来写那篇“评论”,设置了两个问答人物一个叫“NB”一个叫“SB”,我想大概没有哪家刊物会发表这种东西)——刚才我又把评论找出来读了一遍,深深感慨自己当年真有激情。张悦然笔下的“小乔”跟我一样有激情。那简直就是一位“与天斗与地斗与姐姐斗其乐无穷”的主儿,她的生命关键词就是“较劲”。我在自己的评论里发现了这样一段:

“在我看来,这篇小说最核心的创意点,就在于许妍生命身份的悖论,或者说自我认同的悖论。她本来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但是她来了,进而导致了从父母到姐姐的一切不幸……错不在她,罪也不在她,但她必须背负。有这种根本性的悖论摆在前面,许妍这个形象便有了力量。它关涉到人类最深处的怀疑主义,那就是对自身存在的怀疑、对生命自身合法性的怀疑。它不仅仅是文学问题,它还带有哲学色彩。这个故事的力量也恰在于此:即便我是一个错误,即便我要背锅,即便我的生命从尚未开始之处便充满荒诞,但我还是要努力争取我的生存。”

《大乔小乔》的故事围绕着“争取”展开。5年过去,那一批作家(张悦然和刘汀年龄相近)老了5岁,他们笔下的人物老了5岁,这个世界也老了5岁。到了《水落石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氛围,在看起来近似的人物关系设置中出现了。在刘汀笔下,梁为民面临的处境似曾相识:先被爹妈过继给大伯,谁知大伯忽然有了儿子;再被大伯送还给爹妈,谁知爹妈已给自己生了个弟弟。左手换右手再换左手,“萝卜”反复挪,“坑”却被填满了。梁为民被硬生生地搞成了“一个错误”“一个悖论”,他甚至连户口都没着落,最后事实的“哥哥”不得已变成了名义的“弟弟”。兄弟两人的人生由此发生了一系列的恍惚乃至错乱,并且在各自(乃至父母)的内心留下了隐秘却重要的情感创伤。

——以上便是一篇推介性评论所必备的“情节概括”部分,也是我所说的“近似的人物关系设置”。其实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截然不同的气质氛围”。如果说张悦然笔下的“小乔”许妍一直在“较劲”,那么刘汀笔下的梁为民几乎是早早地便决心“躺平”。一种默默承受的姿态贯穿了这个阴差阳错的故事,并且在我看来,这种“默默承受感”是这篇小说最打动我的部分之一。

当然可以从许多种角度来分析这种不同。例如作者本身的文学风格、人物年龄及性别的不同设置,甚至几年之间小说写作面对现实经验时的姿态变化趋势等等。但是我想,更加内在的原因,恐怕还是在于《水落石出》的人物“配置”、以及小说人物的原生(乃至“根性”)语境:梁为民是一个平凡、甚至有些平庸的男人。他的根在乡土。

这样的“配置”和“根性”对于《水落石出》是重要的。从技术上说,关于前者要做文本内部的人物形象分析,关于后者则要做文本外部的文化分析——篇幅有限,都不可能真的展开来做,只能简单讲,那就是二者汇合在一起,实际构成了梁为民(甚至他的兄弟梁为国)身处其中的浸没式处境:人物的“低配”导致他们没有抗争较劲的能力,乡土文明的强大根性则导致他们失去了抗争较劲的对象。就前者而论,梁为民显然并不聪明,成绩一般、为人木讷,没有一飞冲天的机缘、甚至都没有一败涂地的魄力,结婚离婚、离乡返乡、入行改行都如白开水一样平淡……根本用不着抽丝剥茧图穷匕见,小说开头对老梁(是的,一开篇都已经是“老梁”了)的工作描述已经是早早摊牌的人物画像了。就后者而论,在传统乡村,血缘伦理身份是天经地义、不可撼动、无需解释的秩序基础,梁为民的人生恰恰是在这方面遭遇了“意外事故”,那就近乎于先天残疾。他无处讲理,找不到具体对象去追责、怨恨,甚至自己还要变成被怨恨的对象——这怨恨主要体现在人物的母亲身上,顺带说一句,小说对梁为民母亲这一形象及其行动细节、复杂心理的表现,实在是很生动的。

在此意义上,小说中那场失败的“过继”,不仅是故事情节的推动力和人物情感的催化剂,还涉及到一种根本性、不可逆的身份错位:在强调“差序格局”秩序的乡土中国血缘社会,“过继”相当于重组一个人的社会身份和关系系统。而“过继”发生了事故,那就相当于重组两次却无法复原(有意思的是,“组装机”恰恰是故事中出现过、且与梁为民人生履历密切相关的意象)。梁为民这台组装机不仅是廉价的(性能一般),甚至还频繁死机、运行缓慢。他的人生轨迹预期和生命潜意识都不断地出现错位。不仅是“错位”,有时甚至直接是“置换”:考学时二人的志愿被置换了;那场导致残疾的事故发生时,原该到场的人被置换了;等到小说后半段,涉及到“传宗接代”问题,“残疾”的定义和主体竟然又被置换了……从身份到命运,一系列的倒错和置换在兄弟二人之间不断发生,然而在逆来顺受和默默面对之外,他们几乎没有其他可以措手的事。

有趣的是,在命运的错位和置换之外,《水落石出》的聚焦点也在悄悄挪向梁为民、梁为国兄弟二人命运的汇合、交叠。很多年过去了,似曾相识的事情还在继续发生:老梁要去见的,究竟是柳丹还是柳红梅?故事开篇的小孙,究竟是北京人还是河北人?梁为国痴痴等候的女子,究竟该被叫成“阿妹”还是“岳小琪”?甚至,就连“过继”一事本身,也曾被郑重地摆放到梁家兄弟的子一辈的命运桌面上来。一切不仅在交错、在重叠,甚至在重复。也正是在这种交叠重复之中,理解和宽恕在缓慢无声地生成。与此相关的一切当然是令人困惑并困扰的。“结婚证是九块钱,离婚证也是九块钱,可以做加法,九加九等于十八,也可以做减法,九减九等于零。但是日子哪里只是加减法的事儿?”生活和命运之中那些超出了加减法的部分,使梁为民困惑。然后,这困惑又使他深刻地感受到自身的渺小:“奇迹在远方,奇迹从不会降临在这么偏远的小城和普通人身上。”再然后,这对渺小的意识,使他与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兄弟能够重新平静地站在一起。如果说命运的差错养出了默默承受的习性,那么这习性所能够孕育的升华之物,就是善意与和解。

于是我们看到,在童年的山洞里、在字面意义上的“水落石出”之处,兄弟二人坦然地站在了一起。生活的艰辛与浩大,终究抹平了那些看似重要的交换和区别。半生辛苦,谁同谁交换,其实也不会差别太多。一世漫长,无论怎样的冲突差错,总归是关联在命里的人相伴走完。

这就回到了小说的题目:水落石出。眼熟吗?我们都在《语文》课本里学到过,《核舟记》,小而缠绕的物件,核舟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再找本源的出处,便是苏轼的《后赤壁赋》了:“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山是多么的高,江流是多么的响亮,在这样巨大的存在和运动面前,连月亮都是安静的、都是小的了。更何况人。但是人就站在那里,他和他们正静静地看着水落石出。这水和石、落和出,并不是答案、也不是真理。但它们是这一瞬间可以把握的东西,是不可说出的理解和世间绵长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