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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为民的光——读刘汀的中篇《水落石出》
来源:十月(微信公众号) | 马兵  2022年10月21日09:12
关键词:刘汀

刘汀的新作《水落石出》是六万多字的大中篇,在体量和结构上都让人想起他上一个大致同样篇幅的小说《何秀竹的生活战斗》。何秀竹有一个挤占了她全部生活资源的亲弟弟,还有一个无中生有的鸡妹妹“何翠竹”,梁为民也有一个抢走了父母全副眼光的让他又爱又恨的“哥哥”梁为国。《水落石出》与《何秀竹的生活战斗》都是讲农村儿女的京漂故事,不过,梁为民却像是何秀竹的一个反向镜像,尤其在小说开始的时候,相比于特别能战斗的何秀竹,40来岁的某体检医院的男科检测大夫梁为民似乎已经开始选择“躺平”了,他在京城领着几千块的工资,每天与同事悠哉游哉喝点小酒,无欲无求地迎接自己后半生的到来。

刘汀一直强调其精神格局中的“农村包围城市”,即他自言的“乡村生活是我全部世界观和方法论的基石”,也因此,他的京漂故事的重心并不在人与城的相遇,那些底层的苦难经验或寄居者的虚无感受之类,他也不是不写,但他更看重的还是割不断的乡土背景对漂泊者的预制,这种塑造既包括伦理认知,也包括情感结构。换言之,别的小说家写京漂故事,多写进京之后;而刘汀则是等量齐观,进京之后固然写得细致,他还总耐心地给读者交代京漂者的生活前史,而这些前史恰是理解他们性格和生活选择的关节所在。还有一点我们要注意,随着80后一代纷纷进入不惑之年,他们越来越有一种书写大的转型时代的使命意识,刘汀在这一点上其实是相当自觉的,就像他在《人人都爱尹雪梅》的创作谈里说的那样,每个人在成年后,都需要“重新诞生自己”,这里的“诞生”赋予了普通人在大时代里经历浮沉后对自我身份的一种“锚定”,这个“诞生”的时刻层叠着个体的生命时间和历史时间。刘汀这种深度意识往往被他娴熟的现实主义叙事所掩盖,因此,我们有必要强调一下,也许他的京漂故事的主人公的人生充满了偶然性,涉及的领域也很狭隘,甚至在世人眼中没有完成自己的“成长”,但他们对历史时间的担荷也是值得尊重和铭记的。

《水落石出》就是如此。随着梁为民的岁末返乡,一连串往事渐次打开,童年过继生活的短暂幸福、与弟弟为国的错位亲情、卫校的青春往事、肛肠科医院的荷尔蒙记忆,还有中关村电子一条街上打拼的十年人生……原来选择“躺平”的梁为民的前半生不能说惊心动魄,也是跌宕起伏。小说写到,在辗转几家民营医院后,良心未泯的梁为民不愿再坑老百姓的救命钱,他揣着一万块钱,一头扎进中关村,成为电子数码大潮里的一尾鱼。往大里说,梁为民是与时俱进,是躁动时代的追梦人,毕竟中关村是诞生创业神话的地方;往小里说,他想活得更成功更自信一些,在父母面前证明自己他不比弟弟低能。为了校用投影仪的项目不落空,老梁在鄂尔多斯的小城镇与客户豪饮,险些冻死,这是他前半生里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只是他难得的倔强之举却也不过是向后半段暗淡人生转轨的信号。今天人们回看中关村的风云往事,津津乐道的多是独角兽企业,是柳传志、王江民、雷军、刘强东等大佬的传奇,而不是被电子商务淘汰出局的小老板梁为民,不是拥挤的海龙电子城柜台上的任意一副渴望或失望的面孔。刘汀却和老梁一样,借小说展示了他的倔强还有哀矜,老梁和小霞这些被高速时代列车甩出去的小人物毕竟也是时代大潮的一分子,代表着另一种“沉默的大多数”,他们与时代共振的微弱心音被刘汀捕捉到了。我想,这是题目“水落石出”的第一层意思吧,都讲大浪淘沙,刘汀却说“水落石出”,成为无聊的男科大夫的梁为民不是被淘洗的沙子,他也是一块石头,也是一块见证了时代并铭刻过自己荣光的石头。

“水落石出”的第二层含义有关亲情。小说叙写老梁前史基本上点到为止,除了前述那场豪饮,其他奋斗故事都是一笔带过,在后三分之一部分,小说却用细腻甚至带有几分诗意的笔触写为民和为国二兄弟的和解。他们在故乡的水帘洞里回顾童年,第一次认真地袒露自己,倾听对方,梁为民听了弟弟的话,才明白“原来自己拼命想要夺回的那种生活,却是另一个人想拼命甩掉的”,兄弟俩错置的人生里包含了太多的误会和心酸,心结打开没能让他们各自的生活变得更好,甚至更糟了,但对于两颗在生活的斗争中已经倦怠的心灵,老家的那个水帘洞成为哥俩的留恋之地。他们在当年人们接圣水的地方,发现石块上的湿润水迹。无法确定这水自何而来,但在梁为民的心里,他希望这圣水永不干涸,仿佛这水源代表着未受伤害和流离的某种原初,代表着亲情绵长的包容和爱意。

就像帕慕克说的那样,阅读小说的最大快乐在于可以不用从外部,而是直接从生活在小说世界的主人公的眼中去观看那个世界。读到《水落石出》的结尾,作为读者的我们就仿佛坐在水帘洞里面,坐在兄弟俩中间,我们看得到为国左臂那空空袖管里的沉重,我们也看得到梁为民那“暗自一笑”里对生活悲欣交集的承负。我同意一位同行的看法,“刘汀早已练就了拥抱生活的本领,他现在是在探索如何将这世间俗事转化成清晰且富张力的纸上景观”,他的诗歌如此,小说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