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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6年11月15日14:58

 

终于,大片大片,大群大群,飘忽在辽阔的天空之下,

与祖先的心愿和身影在一起,云朵一样雪白,寂静,

流水一样婉转,清澈。羊穿过野性的生长,

穿过森林和山岗的一块块绿地,自由而自然,抒情,

与祖先的情感和思想在一起,浩浩荡荡,安安心心,此起彼伏,

完成与人的交汇。羌。羊人相生。完成责任和使命。

告别高居,拉开家园的序幕,这些羊和这些祖先,

成为东方大地上可以永远记忆,追寻和相会的终极家园的主人。

从此不再分别,羊与人,从此不再与天地对抗,生疏和怨怼。

两个时空中走来的两种生灵,羊人合一,走出朝不保夕的生存。

在共同的天地和共同的时间中沐浴同一片天光的启谕和牵引,

这些羊和这些祖先踩着青草的节拍,行走在江河宽广的源头,

作为文明与野蛮分手的开端,族群遗传的一个渊源,一个基因,

行走在未来人群仰视与追思的时空,成为璀璨的艺术和生活的方式。

我,祖先滔滔江河中的一滴,幸运地抒写着幸存的诗篇,

感应着深深而轻轻的呼唤,顺着时间的另一个方向,

逆流而上,进入源头,进入叙事和开篇。然后,

随一代代祖先和一代代羊群的牧和放,顺流而下,

多么温馨,走进顶礼膜拜,神性弥漫的羊图腾的时代。

我的歌唱从第一只受伤的羊,被猎获时受伤的那一只羊开始。

我的祖先分享着四面吆喝,围追,攻击之后获得的血肉的奖赏,

他们让祖母的果酒和火塘的温度像热血一样穿透他们的激情汹涌,

穿透祖母那片充满诱惑和安宁的土地。穿透内心或者夜的黑暗。

穿透祖先儿女明亮的眼神和一点一点循序渐进的模仿与成长。

恰在此时,第一只因为受伤而暂时被放弃立刻解剖的羊,

因为饥饿,因为天赐灵光,因为最后机缘的彻底到来,

这只注定被歌唱的羊,因为自食其草而成为后来羊群的祖先。

当我的祖先因为需要再次想起这只必将改变他们命运的羊的时候,

这只被赐福的羊,浑身流播灵光,猛然吸引住了祖先的目光,

并且,瞬间撞开祖先头脑中那扇厚重的大门。祖先看见了家园。

之后的一个正午,自然而然,这只母羊献出了自己的第一代子女。

从此,也将未来宽大的生活赐给了我苦苦追寻温饱的祖先。

开始了小心饲养,从三群五群,直至湖水一样涨满原野。

啊,羊。湖水一样涨满原野。祖先驯养的鲜美的羊。

安居祖先,蓬勃族群的源头。未来儿孙的依靠。

心情一样荡动在原野之上,不再是一群,不再是一处。

从此开始朝霞般绚丽,天空般浩荡的生与活。我的祖先,

感激着天地万物赐予的羊群,自由,吉祥和富足。

开始了骏马之上的放牧,放纵和放歌。顺理成章浪漫了。

所有幸福迎面走来。皮袍。帐篷。饮食。心魂。故事。

鸟儿一样起落和徜徉。在阳光褪去所有着装的时候。

我的祖先在长风与季节的浩荡中,展开了雄鹰的翅膀。

所有山河都恋爱了,因为祖先和祖先的羊群。

所有水面倒映着白鹤的滑翔。云呼吸着草和鲜花的香。

瞭望的心,一下,一下,铿锵而完美。这时候,

所有的准备已经完成,在离天很近的地方,

神灵走出时光,美美地,从祖先宁静的心中走来。

所有祖先纷纷看见神的光芒和一遍遍祝福,四面而来。

最美的羊,白石一样干净的羊,敬献给无处不在的神,

敬献给神的无处不在的庇护和巡视,沐浴羊与人的无穷。

羊,因为人的存在而走向无限的繁衍和期待。

人,因为羊的绵延而获得苍天大地的眷顾。

祖先把羊头和信念放在了自己的心上。

祖先把羊群放在了族群的心上。羌。

羊的一切,从内到外,从生到再生,神光四溢,

鼓声一样激越在祖先心境,羊,走到了生命的极致。

美。因为羊的唯美主义的头角与无邪神秘的眼神,

祖先和祖先最近的几代,终于穿过风雨,不负天命,

成为人类的一支,古老且根深蒂固的一个渊源。

羌。羊人合一的刻画和描写,深深储存在东方的大地,

旗帜一样招展在中华文明的发端。只要愿意看见,

只要愿意想起,驯养了羊的这个种族,也驯养了牛,

羌。更加深刻地抵挡着来自天伦的长短与饥寒。

抵挡着黑夜和蒙昧。我的祖先,是许多祖先的组合。

羌。是许多祖先的组合。许多土地和牛羊的组合。

穿过历史,穿过自足。羌。这个气韵辽阔的种族,

一代接一代向四方铺开,散发着雄浑与苍茫,

以至于挤压着另一个时空的密度,头顶盆水一般,

终于,反遭了比时空密度更密的刀剑和攻击。

羌。我的祖先。宁静且和美如羊的心和情,

终于被刺穿了天光孕育的磅礴之躯,漏了血气,

噗噗噗地漏了自由与和平的天性。散去自足的魂魄。

我的祖先。羌。终于被一座雪山,又一座雪山,

最后的岷山救助。所有羊群和更多的祖先铺满了道路。

依然喜欢雪和白,喜欢把最白最壮的大羊敬献给神,

敬献给刚刚消失的和更早的祖先。骨头一样的山河。

越来越瘦的羊。剃头刀一样锋利。出现在躬耕的世界。

一条年迈的河流和大地,岷的江与山,收养了这些零落的祖先。羌。

听说而已,没有亲见。我。这个唯一的儿孙。唯一的歌唱。如此恳切,

任凭这些祖先没日没夜,莫名而固执,敲打着窗棂,

敲打着我的新生诗歌的心灵,雪花一样白,

白石一样白。

 

姑娘

第一次,勇敢地转过身,把娇小的背脊交给了家的正面,

燃起激烈的目光,泅渡似的不顾一切,寻找着我的眼睛。

我就在旁边,离她不到三丈远的骏马背上。

是我的歌声拉住了她进入到故事的高潮或者开端。

迅速地,她把她和她的父母分开,逃命似的,向我奔来。

在我晚霞一样的歌声中,轻风般飘逸的目光中,

她泪流满面,经过我的牵引,回到我的马背,我的奔驰之中。

第一次背叛了她的家庭,她与我和我的骏马跑进了新的画面。

在所有鲜花和云朵,所有青草和流水的尽头,我和她,

跑进了九曲黄河第一弯的雪白的帐篷,所有辽阔环绕的帐篷,

第一次,她把时间和草原拒绝在帐篷的外面,

让内心的波涛猛烈地撞击着我的胸口。

默默地,允许着一块绝美的岷山玉悬挂在帐篷的门口,

像一面旗帜炫耀在星空的对面,所有夏天的里面。

我的姑娘。

以一个祖先的方式,出现在这个黄昏的这个夜晚。

这是三千年前,同一片天空下的另一块土地上,

尖刀镌刻的符号在大块兽骨的表面,瞄准了我的帐篷。

帐篷之后,是她的家的帐篷,是我的家的帐篷。

我们所有牧羊人的帐篷。

帐篷四面云朵一样停泊渡口的羊群和反刍的牛群。

星点一样放射光芒的骏马和脚下的土地。

天鹅。昆仑山。青海。奶香温暖的孩子和所有牧鞭。

啊,姑娘,你让我的胸膛长出了另外一种深刻的痛。

当朝阳在大地上倾倒牛奶和云雾的时候,

当所有的光芒滚烫每一片草场的时候,

当我们的童年被身边更多的童年代替的时候,

一次次随时牵挂和莫名想念之后,

所有花香,水香和天香,心香一起交给你的时候,

你的父母的帐篷在牧犬声中渐渐沉沦的时候,

火塘边那碗奶水和羊肉入肚之后,

我的眼睛被你的嘴唇点燃之后,

在微笑和安稳中,你走进梦乡采摘春天的时候,

轻轻地,新的霞光让你离开了我的羊皮袄的温柔和挽留,

啊,姑娘,你的幸福和奶香让我感受到了思念的痛。

那个遥远的清晨你走进温泉独自沐浴的时候,

是神灵指引我的骏马把我带到你的身边,

清凉的天空倒映着你奶皮一样光滑柔和的身段,

鸟鸣声中我被击落马鞍。

就这样,你走进我云雾缭绕的心思和沸腾的目光。

犹如仙女自由自在,你无视我在身旁的沐浴。

所有的温暖流过你花朵一样开放的清晨。

我就是那道推开山峦徐徐灿烂的霞光。

你和我,我和你,沐浴在相互的看见之中。

把完美的心跳交给了温泉的温柔与神秘的洗礼。

突然的喊杀和青铜弓箭的飞窜让我回到骏马背上的反击。

我们的帐篷瞬间被滚滚的尘烟和血腥的杀戮埋葬了。

我的姑娘。最后一刻,我倒在了我们曾经相依的河岸边,

倒在了一群猛兽般汹涌狂乱的人流潮水之中。

没来得及把你的父母的帐篷,我的父母的帐篷,

所有牧羊人的帐篷和旁边的牛羊,孩子,转移到厮杀的外面,

我就因为骏马的速度和挥舞的牧鞭的折断而飘落了。

飘落在我的歌声接走你的那一个瞬间。

所有的大陆翻江倒海。所有的天空无踪无影。

美好的回忆和想象全部埋在了时间的深处。

我看不见了你啊,我的姑娘!

你看不见了我,我的好姑娘!

是他们,毫无面容的他们把我带进了甲骨文的里面,

带进了牛羊一起殉葬的墓穴的潮湿和阴暗的里面,

带进了三头牛,五只羊换走我的自由的里面,

青铜大鼎沸腾的烧灼和炖煮的里面。

我这个让你成为女人的男人,终于忘记了起伏的山岗,

忘记了你十三岁,独自悄悄走出你的父母的家,

融入我从清晨或者黄昏奔弛而歌的豪气。

姑娘。我的祖先的好姑娘。

我是我祖先的一次回来。我是我祖先的一次活着。

我是我祖先的一次歌唱。现在,彻底想你了。

我的姑娘。

 

羊毛线

一根一根的羊毛线,从我的心中捻现了出来。

我坐在母亲的旁边,多年以后,当母亲不在的时候,

我依然捻着这些白色的,黑色的,金色的羊毛线,

一根一根,从一大堆一大堆的羊毛中,细细地捻现出来,

像我努力表达给这个世界的意思一样,一句一句,

从空无一物的胸膛之中流放出来。

这个时候,母亲就在我的身边,温暖着我。

母亲没有离开过我,没有离开过那片遥远的时间和家园。

母亲是祖先的母亲,咀嚼过巍巍雪山的雪花和雪莲花。

那个时候,我是母亲最好的儿子,在昆仑山下,青海水边,

偎依在母亲身边,我像她最乖的女儿,妈妈深爱着我。

她知道,总一天,我会像她男人一样,在啃完牛排,

喝过羊奶之后,离开火塘,英雄一样跨出帐房,

扬起牧鞭,与呼啸的骏马一起,奔驰在她辽阔的思念之中。

我深爱我的母亲。我总是记得,草场很绿的那些正午,

牧犬慵懒地躺在帐外,或静静地站立,瞭望,或兴奋地跑着,

母亲在给我灌饱了羊奶之后,默默地坐在牛毛帐篷的边上,

伴随天鹅,丹顶鹤在红柳的水边散步,或者轻轻地起落。

母亲坐在一大堆一大堆柔和的羊毛边,捻着羊毛线。

这些白色的,黑色的,或是金色的羊毛线,总是那么听话,

一根一根走出短小,走出杂乱无章的堆放,眨着眼睛,

经过母亲的手指,唇和唾液,一根一根,长长悠悠地出来,

像母亲亲昵地看着我,流水一样轻轻缓缓地歌唱。

这是注定在未来某个确切的时间和地点,捻现出来的记忆。

犹如我的书写,我的抒情,努力拉住生命的憧憬和眷恋的想象。

我坐在母亲的身旁,毫不在意地听着母亲缓缓悠悠的歌唱。

羊毛的腥,羊毛的骚,羊毛的柔软,都进入了我的手指。

我深爱着母亲。母亲就坐在正午的阳光下,帐篷外面的草地上。

一根有了一端的羊毛线,开始了母亲心思一样的长和无际。

我看不见羊毛堆的乱。看不到羊毛堆的重。看不出母亲的累。

多么温顺的羊毛线,多么诱人的羊毛堆。

我在羊毛堆中找到了自己透不过气来的咯咯咯的笑。

七彩的阳光钻进来,游戏一样,找到我的眼睛。

暖暖的,红红的,那么多的光环经过我的小小的手指,

现出火塘中牛屎羊屎燃烧的红。血红。鲜红。

暖红。像未来的我在孩提时代喜欢的绸的柔软的红。

没有颜色的羊毛堆,就在这时候,涨满了太阳光的红。

妈妈的歌声远远地裹进了阳光。我回到了母亲身体的里面。

一根一根,羊毛线离开了妈妈瘦瘦干干的毛线杆,

带着歌声和阳光,鸟影和水波,离开了正午的母亲,

离开了我的心,裹成了一个一个硕大的团,

挤在帐篷的羊皮袋里,等待着母亲宽幅的牵连和交织,

织成一匹一匹雪白的,神秘的,金色的氆氇,

经过帐篷的需要,铺在地上,裹在脚上,穿在身上,

安静地伏在羊皮袍子的里面,与皮肤说话。

我不喜欢这种说话的方式。我喜欢皮毛不分的袍子。

喜欢羊皮柔软地阻挡着浩大的风雪和无穷的黑夜。

里层的羊毛紧贴身体,细细吮吸我吃喝时发出的滚烫的汗。

即便后来我翻飞在时间的上面,羊群和草场的上面,

心爱的姑娘的身体上面,我总是喜欢停留在母亲的身边,

喜欢停留在正午的羊毛堆的旁边或者里面,

停留在一根一根羊毛线从无到有的整个过程中。

我需要停留在这样一些羊毛线的里面。

从此以后,随着时间一把一把,一片一片的消融和推近,

我努力地停留在未来的一个上午,一首诗歌的里面。

从此以后,我要好好地想起母亲,想起我祖先的母亲,

好好地捻出心中的羊毛线。我的生命真是一堆凌乱的羊毛。

 

草场

雾起来了。从诗歌的尽头,从天空对面的那片草地。

我坐在祖先的牛毛帐篷内喝着才挤出来的羊奶。

几乎是一种嗜好。我喜欢羊奶,胜过牛奶,马奶和狼奶,

沱沱河边的矮子喜欢狼奶。我不喜欢。

被母狼咬伤的矮子拖着残腿,坐在金色晚霞的河边对我说。

他喜欢狼奶,是从他爸爸狼眼一样的喝厉声中开始的。

其实,矮子喜欢牛奶。

矮子妈妈的手尚未离开母牛胯下那副滚大红白的奶头,

先前没有瘸腿的矮子早就守候在奶桶的旁边了。

他要喝第一碗散着母牛体温的奶。这是他的嗜好。

虽然我喜欢,但是,我不能。

我祖先放牧的那么辽阔的羊群的奶水,我不喝,谁喝?

矮子说,放牛和放羊是我们一辈子的事情。

他聪明。我喜欢他的聪明。

从他的聪明,我可以看到我自己需要的聪明和快乐。

他比我大。是我的远房亲戚。另一群雪山遮没的草场上的亲戚。

欢腾的草原盛会把我们分离的陌生变成了牵挂。

缩短了流水源头的另一片神秘和现实。

矮子的传奇。矮子带着长风的叙述和回忆。

我以我的小和倾听,得到了矮子的奖赏。

矮子的生命像他递过来的雪莲花,勾引着我的好奇心。

我的眼睛领着我的身体,走进了草场背后的战场。

牛背一样环绕在草原四周的群山崖口上,全是,

时间一样射出荧荧绿光的狼。

恐惧深入羊群和牛群心里的狼的如剑的嗥叫。

是矮子把我带到了祖祖辈辈崇高的无畏和牺牲。

甘心成为惊心动魄。祖祖辈辈家园乐土中的一个部分。

坐在帐内,心思随羊奶的入肚,雾一样浓浓地起来了。

我几乎感觉不到牛屎羊屎火塘的温度。

我把自己放牧得很是遥远。

骏马奔跑的一个清晨或者夜晚。

我的远行的父亲,装满了对我这个儿子的爱回来了。

散发着黑河水的宁静和青海湖的天鹅的白。

父亲的回来,多少满足了矮子给我的之外的一些需要。

我不能只是矮子的好兄弟。

我是儿子,我应该从父亲喜欢喝的马奶那里学会习惯和模仿。

但是,我的心里始终拒绝着大雾中的这种模仿。

我喜欢更加柔软的羊奶。更加细腻的羊奶。

妈妈粗糙指纹上挤出来的羊奶。懂我心思的羊奶。

从这么多嫩枝嫩叶的绿色中分泌出来的羊奶。

我看见羊吃的草,比谁吃的都细。都密。而且嫩。

父亲是父亲。我是我。我父亲总是不说话。

父亲喝着马奶,像牛毛帐篷,拒绝着外面遥远的草场。

我喜欢遥远的草场。左一抹江流,右一丛山丘,前一片白云,

后一方悠远的草场。脚步比骏马更加热爱的草场。

矮子漂亮的妹妹唱歌给我听的牧场。与矮子的草场不一样的草场。

我的草场。

一阵阵风。一道道光。迎面劈来。在我躲闪不及的时候。

父亲越走越远。矮子越走越远。母亲和牛羊。帐房。一个都不见了。

包括养育他们的宽广的山河,他们的爱好,他们的故事和炊烟。

空空的蓝天对面。现在。只剩下我了。到处都是光。到处都是风。

只剩下矮子的妹妹种植在我心中的无边的爱情陪伴着我了。

我的草场。身体里面无法吹掉的草场。草场。

 

幽灵

千年前草原的栅栏内骚动不已。羊群看见了主人祖先的幽灵。

从空中。从沾满露珠的草叶上。从主人的帐房走来的幽灵。

不停在驱赶着羊群走出栅栏,走出夜晚,走出这片熟悉的原野。

无法打开栅栏,羊群用力惊恐地挤集在一起。

向左,向右,向前,向后,像一碗极不安定的水浪涌向边沿。

遥远的星空闪烁一颗颗的神秘。很静的夜。很深的夜。

无法天亮的夜,丝绸一样裹着潮湿的牧场。

主人祖先的幽灵从过去无数代羊群的眼中消失之后,第一次回来。

第一次回到帐房,告诉熟睡中的子嗣:我是多么深地爱着你们!

多么远地爱着你们!太残酷了,但是,我不得不告诉你们。

这里即将旋起一场飓风。一场短暂的飓风。一场永远的丢失。

被草原和月光哺育的,被阳光和雪山沐浴的子嗣们啊!

这里即将走完最美的回忆,像我一样走得无影无踪,杳无音信。

睡吧!呼吸匀净地睡吧!自由舒展地睡吧!美美地睡吧!

没有暴风雪,没有飓风的梦境是牛奶味道的梦境。羊肉温度的梦境。

每一代的我们都忠于眷恋,讴歌,经历,感动的梦境!孩子们。

这里即将被突然一场风雪所覆盖,冰冻,埋葬。我们将看不见自己。

我们将离开自己。醒醒吧,孩子们,我的未来的孩子们。

这里是祖先用火光和身体温暖的家园。我们即将离开的家园!

爱的深度。痛的深度。像一片干净的月光照亮子嗣的梦境。

空气一样经过子嗣的梦境。痛之深刻。爱之深刻。

我将如何告诉子嗣们这种即将的命运。即将的骨肉分离。

心碎遍野。血染故土。流离失所。远离自由与和平的昨天。

爱得深远。痛得深邃。犹如这次灵光一现的回来。回来。

我是众多祖先中的一个。不得不回来。从过去回到过去的未来。

现在。今晚的月光下。多么熟悉的狗吠让我想起原野的美。

多么纯的狗吠。守护夜晚,忠心的狗吠。我的狗吠。

唯有狗吠看见了我。唯有巨大的骚动看见了我。

我的不安。我的急切。我的爱。我的痛。我的无语解释。

我的驱赶。吆喝。抽打。莫名其妙。粗暴凶狠。

唯有羊群看见了我。看见了栅栏的局限。我的局限。

在我若有若无的幽灵中,羊群看见了自己的局限。

但是,也许,我从未来回来。没有一丝的预兆和期盼。

从未来子嗣的梦境或者现实的赤诚泪光中第一次安心地回来。

从不得不迁徙和撤退到的崭新的大地上回来。

从二十一世纪巨大灾难的獠牙和魔掌的幸免中回来。

我需要回来。我想要回来。我必须回来。我一定回来。

我是众多子嗣中的一个。我回来。血脉回来。漂泊天涯的回来。

这是千年守护,千年传递,千年呼唤的一种惯性。

千年前高原的栅栏内兴奋不已。羊群看见了主人子嗣的幽灵。

我的幽灵。被漫天风暴一次次撕裂又聚合的幽灵。

被河水和时间不断冲刷在时空中的幽灵。

祖先的羊群像一群群奔跑的海浪。

更像一群群雪白雪白的莲花一样的云。祖先的云。

 

羌与戈

两颗星体。羌与戈。相遇了。这是一段历史。

真是一段历史吗?我行走在汶川的大地之上,

听得龙溪、绵虒、萝卜寨的释比心中敲出来的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羌与戈真的就相遇了。

独立运行的两颗星体相撞了。天神都看见了。

天神都助战了。因为戈盗神牛。因为戈不敬神。

戈的慢和戈的厚,早在羌来之前就成形了。

在岷的江与山的心境中,戈没有神。戈只有自己。

戈的亏和戈的败,是羌来之后就注定了的。

羌从另一个自由宽大的高空,被另外的天体击飞。

羌的快速和锋利是被撞击的力量和自身质量决定了的。

在岷的江与山的心境中,羌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和希望。

羌这颗飞来的星,海绵一样吸走了戈这颗土著的星。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岷的江与山开始了新的心跳。

戈的祖先随着最后一代戈的被动而进入羌的释比叙事。

戈成了羌这颗星体的传说。神的惩罚的对象。

戈的时间停止在神羌合力的心愿之中,永不转动。

漫山遍野的草木,溪流和烟岚,和奔跑的,爬行的,

飞行的生灵,与远道而来的羊一起,在阳光和星光下,

装点着羌的灵魂和身体,汗水和歌声,洞房和躬耕。

装点着释比的记忆和他永不停息的羊皮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层层梯田翻山越岭而来,

追赶着释比三堂经之完美,白石灵光之灿烂祝福!

两颗星。羌和戈。化成共同的一颗星:羌。

向着岷的江与山的方向,进入天空。进入大地。

进入大江。进入大海。进入第一首崭新的诗篇。

 

神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心脏一样跳动的鼓声响彻天地的胸膛。

咂酒一样芬芳的鼓声陶醉了村庄的步履。

生死一样起落的鼓声穿透了心灵的大地。

烈火一样燃烧的鼓声温暖了孤独的人生。

泪水一样奔流的鼓声拯救了祖先的后裔。

星辰一样闪烁的鼓声永恒了古羌的生命。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默然挺拔的羌碉听过,四面群山听过,

这来自上天的问候和深刻的牵挂。

火塘听过,神龛听过,白石神灵听过。

岷的江和山喂养着怀抱中的村庄。羌。

朗朗的,一个民族红红的血液在奔流。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迁徙的灵魂吟诵过,层层的梯田沐浴过,

神山倾听过,祭祀塔享用过。

每一段的节奏起起落落,有强有弱,

有生有死,抑或就是呼吸的暗合。

人是鼓声的一种延续。羌。

人是鼓声的一种气息。羌。

人成了鼓声,漫过森林,飞上云天。羌。

 

羌笛

从一首诗或者一阕词,走进这个汉语的世界。

羌管幽幽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从盛唐的王之涣开始,经过北宋的范仲淹,羌笛,

被汉语的嘴巴朗诵,被汉语的大脑想象。

一直流传到千年以后的现在。在岷的江和山之中,

我被千层的风浪翻卷辱没之后,幸运地活着,

羌笛看见我的同时,我看见了思慕她千年的模样。

那么娇小的身材,被羌人粗大的双手十指轻轻地簇拥,

筷子似的并排在一起的双管双簧,六孔七音,

唢呐一般向前直吹,妙就妙在选材的精当,

众山之中分别寻觅的双管,分别修饰的双簧,

一样的体量,色泽,腔调,一样的相容,

释放出大地的沉重和夜的刺骨。

更妙的在于世间独一的吹奏,居然,十分恰当啊,

承载着一个民族内化隐忍的全部性情和人格的力量。

情不自禁,叫我泪雨横飞,让我生不如死。

这吹。这音。这调。这曲。这吞刀自尽的绝地重生。

我的探寻,在历史的文脉中找到答案。

那么磅礴自由的一个民族,羌,在历史的开端,

甲骨文之前,羊群,牛群蔓延在驯化的青丛之中,

宽大的帐篷白云一样停泊在黄河的两岸,青海的湖边,

猛地,数千年后汶川大地震一样的乌云扣罩了下来,

所有的安宁和幸福的歌唱,数千年后玻璃一样,碎了,

毫无防备的心被铺天盖地的刀剑照耀,深入,流连,

缝隙间幸存的人影深埋在尸首的下面,忍气吞声,

不敢伸出波光清澈的双手,受着一层一层白雪的覆盖。

终于等来春天的草芽。剩下的族群开始奔逃,

逃出祖先开辟的祥和宁静的家园,逃出与羊共生的命运,

咚的一声,石头一样,或者根本无声,落在另一个时空。

天香散尽的岷的江和山,接纳了这些神色慌张的羌。

等待千万年的油竹,经过鹰笛的递接,完成命运的转折。

让羌这个民族抒怀的老人尽情地吹。一口不息地吹。

吹。吹。吹。吹。吹。一边把深深吸进去的气,

囤在口腔之中,腮帮之中,胸膛的肺部之中。

双唇紧闭,双鼻洞开,双眼鼓睁,

细细匀匀地,让这气流狠狠地穿过双簧双管,

在两手的无名指,中指和食指的调和之下,

犹如奔腾出山的岷江,被都江堰教化。羌笛,

演绎出黑雨纷飞的曲调,纷撒生命失落的悲怆。

仿佛来自地下深层的高压。幽暗。沉重。冰冷。

把世上最彻底的绝望都吹放出来。羌笛。

因为你,谁还会留恋这笛音之下嶙峋的土地?

谁还愿意留守这片笛音深锁的凄凉的土地?

因为你,我呼吸急促,内心划过慌乱的星辰。

不敢歌唱你这千古的谜语,黑色的咏叹!

羌笛。人类情感另类倾诉的巅峰。

 

石头

从岩石中走来。没有纪律。温度。没有使命。

没有尊严。思想和灵魂。没有品质。

没有更多的可能和价值。

有的也许就是撞击,伤害,毁灭和覆盖。

阻止生命行走和幻想。

直至人的出现。

人的眼光,弱小和需要的出现。

被楔入新的可能和意义。

石头才找到语言。找到自己!

被粗糙的大手第一次握着开始,石头结束了无知。

跨进了人的世界。

石头,很少的石头就此背叛自己的命运。

开始了崭新而奇异的历程。

被携带,被温暖,被保存,被想象地改变。

结束了野性。冷漠。

结束了自然的格局和物理的困扰。

终于与人的家园,人的信仰在一起。

与人的时间,人的智慧和艺术在一起。

石头终于与灵魂和心跳在一起!

结束了孤独,等待,甚至修炼。

首先熟悉了人的温度和被携带的宠爱。

歌唱着走进兽皮与骨肉分离的快慰和美感。

与木棍一样,延伸成了人的一个部分。

成了人走进大自然的一种保障。石头很硬。

因此看见自己与人的不可分离。石头很乖。

学会了在人心目中的打扮,变化和想象。

博得更多手,眼睛,内心的喜爱,赞美和依恋。

挺身一变,成了石锛。石凿。石刀。石斧。

魅力依然深藏石头里面,直到拿出火。

拿出玉。珮。心跳。威仪。权杖和法度。

与更多欲望和胆量一起走下山洞,走向原野。

走向茅屋。矮墙。高墙。随处塌陷的路。

走向泥土和种子坠落的方向。

代表天地最高的指标和心情,石头走进了村庄。

现在,我看见那么多石头从故乡走来。从岷江上游走来。

在激情和灾难相继耗尽之后,再一次充满人性地走来。

它们渺茫的眼神四处打听我的现在。我的内心。羌。

我知道它们失落的未来需要庇护。走过的足迹需要记忆。

需要证实和继续。石头是伟大的。石头是永恒的。

我也看见更多的石头从复活岛,从埃及,从马丘比丘走来。

它们遥远的眼神眺望着更加遥远的星空。

 

砌墙

砌墙的动作源于砌墙的想法。

在至今无法确切的一个地点,一个时辰,一个环境,

人对于石头,石头与石头天然堆叠的观察之后,

砌墙这个动作,以模仿的需要,

让一堵墙,拒绝着洞穴外面的危险与不可预知。

拒绝着风和寒冷。

保证着洞穴之内的眼睛和身体,和拥挤的安全。

从山脚下的狩猎开始,砌墙这个动作被固定下来。

因为需要,因为风力的穿透和低温尖锐的袭击,

砌墙从简单的堆叠走向弥补,填塞和充实,

拒绝着更大寒流和狂乱的声响,包括光线的进入。

一双手渐渐磨掉,退却和消灭了一根根毛发,

散发出需要的温度和亮度。从此成为崭新的手。

沾满思维的手。告别动物爬行的手。

也就是这双手,在清洗果子和受伤的血污时,

接受了淤泥对于石缝的缝补和连接的暗示,

才把自然界与水相关的经验搬迁,

实用,揣摩到了墙体的里面。

完成了水与泥沙,与石块的联盟和合作,

以不可遗忘的方式储存在群落的里面,

血液和遗传需要的里面,被规范固定下来,

与山脉,河流,森林,河畔,空地,

与鸟,与熊和野牛,共同出现在声音的里面,

太阳光芒和云雾的里面。出现在历史的记忆之中。

出现在从来不可想象的悬崖峭壁之上。我的村庄。

一代代祖先的摸索和实践,乃至轰然坍塌的埋葬之后,

砌墙的手艺和智慧,沿着遮盖的树枝和草叶的行动,

形成最最原初的,遮风挡雨的家和居所,

被无数次实用,受益之后确定下来,

成为众多文明的一个部分。

成为狩猎之后游牧,游牧之后耕种的一个内容,

被真正丰富在山水之间,天地之间,

与人的身心永不分离!

与岷的江与山永不分离。与多年以后的诗歌不可分离。

与必然的推广和更多修饰,更多欲望不可分离。

砌墙成了普通而纯粹的一种行为。

与行走,争斗,死亡和新生一样,

砌墙成了一种艺术。

出现在日月与汗水辉映的每一个黄昏或者清晨。

或以更多的凋零和残废出现在被遗忘的角落,

猛兽一样撞击着我的情感,

我的想象和责任。挑逗着我的文字和可能。

并且,以羌这样的方式流出隐藏,

流出数千年沉默的光辉。温暖我的时间,

直至来到一无所有的纸张之上,流出崭新的含义,

流出主张和修辞,建设和固定。向着时间前行的方向,

我留下祖先的智慧和心跳,包括砌墙的第一双手,

第一个动作,第一次想法。第一堵墙的作用和价值。

我留下我的家园。我的村庄。我的选择。暗示。

羌寨。羌碉。梯田层层的奇妙和波澜壮阔。

羌的历史和变迁。一切的现在和刚刚的过去,

都源于这个古老的,连续不断的,美到极致的,永恒的砌墙。

终于在这个时代,这个地点,这个机缘里,

以汉字和汉语的方式,出现在这样的墙体之中。

 

入海岷江

入海的岷江经过长江,经过时间的延续,

经过星光一般的行走与无穷的坚持和开拓。

岷江入海是地质的本能,也是水的本能。

岷江是海的一种源头,海的一种分布。

海从属于千姿百态,包罗万象的流。

岷江流是大海四周众多流的一种,

穿插在长江途中的一个真实流,

常常因为麻烦而不需要分开尊重的流。

犹如上游两岸很陡很宽的梯田喂养的族。

羌。一个从羊的命运中突然转折的族。

一边挥动小小的牧鞭,一边握紧犁头的把。

在波澜壮阔的群山,云朵和鸟鸣的旁边,

一个千年过去了,压过又一个千年的沉默。

这些以羌为名的人翻晒着种子的质感和色泽。

让一双双习惯悠扬的眼睛习惯梯田上生长的节奏。

骑马的脚习惯麻绳一样粗糙的路。胃习惯五谷,

终于忘记最早的牛奶和羊肉的力度与香醇。

记忆走出祖先的视线,走进流水轰鸣的峡谷。

岷江流是广大沉默流中的一个流。

把丰腴的想象和期待,一个一个卷走。

恩泽天府之国的人类。岷江流。

被都江堰的枷锁牢牢套住的文明而野蛮的流。

奉送三星堆神秘天象,播散青铜与玉器。

经过大高原,大盆地而不舍昼夜的坚决的流。

大地之上,太平洋对面,从古到今的流。

入海流。岷江意义和本质归宗的流。

从我的心口我的命中经过的流。

故乡的泉水,一汪一汪地积蓄和牵连,汇聚,

绕过歌唱的桃坪,古城坪,绵虒和营盘山。

汩汩汩地流过耕牛的嘴唇和父亲洗脚的手指。

这是核桃树,苹果树,水蜜桃树下的溪流。

从黑虎,赤不苏,雁门沟,七盘沟,西羌沟,

汩汩汩地流过石楼的磨坊与羌碉的凉影。

牵手众多兄弟姐妹,牵手涓涓细流,

成为凤凰展翅,蛟龙翻飞的乐土。

岷江入海流。无生无灭的宇宙流。

岷山养育,期待从天归来的岷江流。

总体流。主动流。源地流。

劈开龙门山脉的伟大的流。

生长大禹的生死流。

把握自己状态,根深蒂固的真实流。

穿越无数麻痹,不被遮盖深埋的种族流。

穿云破雾,不受水库沟渠诱惑挽留的大气流。

永远流。不停流。浩浩荡荡入海流。

 

供奉

供奉的都是些什么?我的神龛之上,我的房顶之上,

我的神山之上,我的神林之中,我的江河之畔,

我的庙宇之中,我的大地之间的那一颗心脏,

今生如此这般的身躯之中,供奉的都是些什么呀?

我需要看见。

记忆中的神龛在昏暗的时光中模糊了面容。

蓝色炊烟一遍遍亲吻家族心灵的皈依。

我的神龛是家的神龛。家的神龛是我最早心灵的皈依。

在崖峭石壁之上与修砌的家浑然一体。

逐渐进入幽深而更加缄默,慈祥的面容。

像祖母。像祖母的祖母。像从未相见的祖先。

我的心灵常常在这些祖先的触摸中得到允许和帮助。

还有更多,更加无限的祖先站在身后,作为背景和渊源。

这时,我才感受到了小辈的幸福和晚辈的可爱。

在所有祖先的目光和情感的注视之下,我走向房顶。

群山环绕的众多房顶中的一个房顶,在天宇的对面。

与阴山阳山的梯田上生长出来的所有房顶一样。

我的房顶供奉着相同的神龛。羌的纳萨。家的神坛。

也是我,一个族人,在家的怀抱中完成的精神的皈依。

木比塔拂着云绸,微笑着走过三女儿建立的人间。

白石荡漾着神族所有的灵光与永恒的祝福。

柏枝顺着霞光,铺成薰香的路,恭请天神垂眸看见。

一个个矮矮的身体与身边的亲人深深地跪了下去。

在无限感激的虔诚中,敬献出最美的颂辞和最大的羊头。

百灵鸟牵着布谷鸟的手,从群山飞向大海,飞回群山。

所有的鹰鹫无影无踪。所有的熊胆失去了冲动。

所有的群山散发出菜园的气息。羊群洁白而肥美。

我的神山之上,我的神林之中,都是神灵密布的光芒。

每一缕光芒都走出溪流,羊角花,冰川,墨色森林,湖泊。

走出鸟的飞翔。羚羊的矫健。野牛的浩荡。

每一缕光芒都走出群山的苍茫,烟霞的迷蒙,时间的寂静。

走出果的金黄。菌的惊喜。虫草的精髓。鹿耳韭的白绿。

每一缕时光都牵引出山歌的内心。男人的翻越和坚定。

牵引出女人的眼睛。月亮一样的笑。梅花鹿一样的美。

每一缕时光都奔跑着孩子的想象。胆怯。闯荡和尝试。

奔跑着道路的缥缈。梯田的起伏。村庄的远近。

我的神山是所有人的神山。我的神林是所有人的神林。

穿过神山神林,我来到更多的江河,更大的河畔。

我的神龛供奉着传说中的龙。一种元素。一种象征。

龙,宛如烟云。宛如身心之中不可捉摸的力量。

遥远得只有这么亲切。比我祖先还要令我崇敬。

我的神龛供奉着并不存在的形象。为了需要,为了升华,

我被神龛中的龙,大江大河的源头——大海中的龙牵引着。

我被自己供奉的龙养育着目光前进的方向。

在一个名叫岷江岷山的这个地方。

 

岷的江和山

都进来了,所有不安和祖先的延续,路和山田,

所有牧场和忧伤的笛音。长长的思绪缠绕的星光。

一定都蓄着天下江山,大地,海洋和生灵的品质,

一切向上,向下,陡峭,苍茫,狂放,绝望,

狭窄,死亡,新生,轮回,递进和可能的性情。

曾经无力回天的痉挛和四面楚歌的崩溃,

都进入了岷的江和山的怀抱,成为新的历史的根基。

我的眼睛继续看见,犹如身体继续青翠。

所有山性,水性,土性,物性都进入人性。

进入羌的体系。进入数千年后我的生命与灵魂。

咚咚咚咚这些熟悉的村庄的心跳。羌的心声。

涨满每一条溪流和泉眼,每一片山林和每一季庄稼。

从悬崖峭壁的节眼上,黄色和黑色的土地上,

一尺一寸,东西南北,冉冉而起,山上,山下,

顺着心愿和阳光生长起来的羌碉,打响口哨,

招呼五彩的人群,羌,流淌岷的一条暗河,

灿然耕种荞麦,玉米,小麦和胡豆的心思,

萧然放牧山歌和房梁的野性与豪迈。

在朝霞临窗的刹那,羌语吱呀一声推门而出。

羊皮褂子紧握的锄把,掀开了岷的等待和呼唤。

走过了至少七千万年的时光,岷的江和山,

终于开出新的花朵,唱出新的歌谣。羌。

我的记忆随着诗篇,一步一步走进时间的深处。

走进姜维城土壤中熟睡的陶和刚刚离别的祖先。

我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石纽山上禹时代篆刻的事件。

因为长期的寂寞和等候,禹离开了长久的眺望,

用一只巨斧,劈断了所有通向禹迹的道路。

我在颤抖中翻越着泛散白光的四面绝壁,

那曾是我的心魂深刻拜祭过的高地。禹地。

怀孕十四月的母亲剖腹而生禹的染满心魂的土地。

岷的江和山,昆仑神话之后又一个神话的家园。

禹的故里。禹的童年和爱情生长的山寨。

在渐渐灰暗的眼神里,禹转身而去,

让吟诵释比经典的人群找不到放牧的羊群。

让我的歌唱找不到心灵,喉咙和耳膜。

我看见了岷的江和山走向了自己的背面,

犹如我的羌行走在旋转的时间的表面。

彼此无语。岷被参透的同时,我被参透。

注定从心灵之中浮现出来。岷的江和山。

小妹坐在房顶,槐树下,学着妈妈和姐姐,

在自己鞋底或者围裙上,收藏的肚兜和领口上,

沾着青春和青稞酒的醇香绣出了浪漫的温暖。

让每一块走出干旱的山田都生长出丰收的目光。

披红的兄弟在火塘红的唢呐声中走向族群,

走向另一个家庭的劳动和幸福的中央。

犹如酸菜伴着腊肉。火塘伴着玉米酒的力度。

回忆和经历都伴着每个村庄的绿或者半黄半绿。

神羊和即将神化的牦牛相互致敬。在白空寺,

我出生的一朵莲花山上,羊皮鼓声滚滚而来,

羌,正在偿还放牧高天之下的古老心愿。

岷的江和山是羌,也是羊的家园,牛的乐园。

踩着祥和,神羊和神牛在白石灵光中,

播撒着自然的秘密和汗水的纯净。岷的江和山,

唱着花儿纳吉,穿过岁月的巷道和阴森的黑,

让村庄眷顾云朵之上的雪白,自足而飘逸如仙。

也许正中心愿,岷的江和山不禁放浪起来。

就在那天。天啊,永远都不愿回想的那一天。

爸!地震!我听得儿子一声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