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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6年11月15日14:58

中部 痛过怎样

都过去了吗?那些大的,小的,花的,果的,

动的,静的,事件发生之后幸存下来的,

所有生灵,所有给予生灵存在的可能和事实,

包括岷的江与山,曾经和现在更加割舍不得的桥梁,

还有人,不同时间概念下的万物的主人,都过去了吗?

都离开了那个不堪回首而及时获得救助的现场?

都回来了吗?回到那一天美丽的上午和正午?

回到规律,人性与警示的里面?

 

时间弯腰

时间在这里弯了一下腰,

许多人的许多家庭,

都眯上了眼睛。

那一瞬间,内心的脊梁骨,

都断了。

时间弯下腰,不是因为好奇,

想看一看岷江的深度,

摸一摸岷山古老的脉动,

羌村真的无欲无求?

大禹的烟火是否翻山而去?

时间弯下腰,密度陡增,

许多心脏粘在一起,

许多身体粘在一起,

呼吸粘在一起,掰都掰不开。

泪水和泪水粘在一起,

钢筋水泥和血肉粘在一起,

无情和深情粘在一起,

生与死粘在一起,分都分不开。

时间弯下腰,谁曾料想,

是牛眠沟的蔡家杠撑不住了,

将映秀高高抛上了空中,

汶川的血泪就洒遍整个世界。

 

5•12

深深地,稳稳当当地,扎进了我的生命之中。

那日上午山河好宁静,正午阳光好亮,好美,

如同妈妈的怀抱,默默,无边而且深情,脉脉,

那日幸福,残留在深渊的对岸,让我怀想一生。

5•12。5•12。黑色的5•12。我说的是下午,

汶川和这个家园之上的这个民族。羌。从那一刻,

2008年5月12日14点28分,开始跌入深渊,

经过反反复复沉沉浮浮生生死死魂飞魄散的八十秒,

我,战栗不已的这只羊,终于站在幸存者的这边,

一身伤痕,满眼渺茫,眺望着对岸的美和好。

毫无伤痛的生。祥和。自由。温暖与惬意。

泉流水源一样的上午和正午。羌。让我不尽地思念。

然而,孩子,我未来的,一生没有大灾大难的孩子,

无论我的生与死,现在,我都满怀深情地祝福你们,

让这些积蓄千万年的仇怨通过这次全部赐予我们,

你们就继续一个民族最早的古老和最好的辉煌,

警惕灾难在大地之上并不遥远。5•12并不遥远。

这一代祖先并不遥远。海啸,飓风和火山并不遥远。

要命的时刻就来了。起初是炮声一般震动着门窗,

嚓嚓嚓,嚓嚓嚓,环绕而去。我在六楼,

和即将上学的儿子突然被这强大的震动包围了,

越围越紧,铺天盖地,越旋越深,越密,

整座高楼剧烈俯仰起来。我和我儿子像家里什物,

东甩西荡,抓不住彼此,找不到依靠。

任凭钢筋啃噬水泥砖墙,发出嘎吱嘎吱的饕餮之声。

太阳被什么撞落了,伸手不见一丝的光。轰隆隆,轰隆隆。

轰隆隆,轰隆隆。到处都在爆炸。思维即刻短路。

天啊。墙壁就要垮下来了!楼顶就要砸下来了!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恐怖咀嚼之中,没有了方向。挣扎。乃至尖叫。

即使感觉清晰,内心也是无助。而且绝望。

巨大的能量穿透身体和心灵,穿过我们的所有。

哪里有时间奔跑?有时间哭泣?

哪里还有可能逃生?在猝不及防的巨剧变面前。

一座山一座山都碎了,喧嚣着砸断岷江。

所有沟谷在厚厚的土石重压之下。

村庄,草木和人群,道路和炊烟,桥梁和山田,

没有一个不在空前巨量的震荡中回旋,破碎,

没有一个不被活活撕扯,生生拉裂而埋葬。

 

这些声音

这些声音追赶着满世界的碧绿,

鲜红,嫩黄,从山顶奔泻而下,

随巨石的滚动,跌落,罩住一列列山梁,

村庄,梯田和耕牛的无路可逃,

由着性情,尖锐地碾过草木的头顶,

碾过五月樱桃和灌浆的玉米苗。

应着群山之下巨量的震荡,

每次都释放积压上亿年的风暴。

漆黑隐匿在地底的,等待轮回获赦的酣畅。

这一刻,所有表层生命的规矩与形态全被破坏,

砸烂,吞没和掩埋。

新生的声音掠过眉梢,穿透心房的神经,

掀翻人生有限的经验和仓促的祈祷,

践踏人类长期的尊严与自信,

覆盖了千万年的灵与肉创造推进的文明。

鬼哭狼嚎的这些声音搜索着。

前前后后,深深浅浅劫杀而来,

夺走生的色彩,律动和幽幽的灵魂之后,

随尘土降落赫然断桥之上,

我的孩子和避难者眼睑之上,

所有受伤幸免于难的庄稼和果树之上,

把最终的惨交给逐渐蔚蓝的天空。

 

天漏

在这个山河与人心都空前混乱的时刻,

所有方向拧成一团,

所有时间漆黑一片,

所有的雨和冷一齐砸落下来,一层一层,

砸入波涛未平的内心深处,

藏着刀锋,剖着划着所有的伤楚,

切断视线,埋葬光明。

这势利的雨抛开往日的浪漫与滋润,

绞杀着劫后余生的点点温情。

簌簌簌,唰唰唰,哗哗哗,或者根本无声,

这么多雨密密实实,一层一层砸落下来,

砸在山河振颤和沟壑垮塌之上,

砸进一沟一山的破碎的伤口当中,

让幸存的苍生万物的心跳一个个无底。

沉落。沉落。

 

飘的眼神

脱开手指的气球一样,

眼神都是飘的。那一刻开始的噩梦,

眼神都如莲香一样,飘的。

身体在遥远的黑色深处,斜生生地,

插在破烂的时间的底层。

水面流光一样,飘的眼神,

看不清水底清澈,水中甘甜和柔美。

像生命中脱落的爱情,

把可怜的身体耽误了,还不知道痛。

还不知道冥冥之中早早安排的这场毁灭。

每棵绿都想抓住远走的眼神,

回到晶莹露珠上五彩的光芒之中。

岷江上游这些硬朗的群山,

滚滚尘土下身心受伤的群山,

请快快拉住这些渐渐飘飞的眼神。

拉住我。

从沉痛的内心出发,

飘的眼神只想回到宁静的上午,

阳光的正午。回到家的气息和习惯。

从亲爱的身体坠落的瞬间,

飘的眼神只想回到朗朗柔美的怀中。

飘的眼神从砖瓦撕裂的缝隙出发,

穿过钢筋水泥的断裂,重压和啃噬不放。

滚烫的血液浸透所有的忍耐,坚持与抗争。

飘的眼神绕过清流的干死和山峰的崩溃,

轻轻冉冉,行走在爱的深深呼唤中。

 

孤岛

破碎漂移的汶川,每一处都是孤岛。

黑色天空下,只有呼吸是明亮的。

只有救援的声音是明亮的。第一时间,

厚厚尘土覆盖过的眼睛是明亮的。

求生的呼号与互助的精神,是明亮的。

即使汶川身上所有的经脉全被砍断,

自救行动和决心是最最明亮,璀璨夺目的。

孤岛成舟,冲锋在波澜起伏的震荡之上。

孤岛成军,即使悬崖深渊也走成坦道。

孤岛成世界宣言,挺起不倒的脊梁。

汶川,岁月底层默默行走的一道古河,

所有凝聚与遮蔽注定都要突破地表。

之上是统一的天空,高高的旗帜。

金色时间里最美的微笑和希望。

这是曾经生活所不曾料想的一幅幅画卷。

孤岛成串。自救的身心血肉相连。

孤岛成人类史上又一种崭新的绝响。

家或者团队,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

能够看见彼此,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一个具体的亲人,一个实在的同志,

一个平时缺乏深识的本地人,

一个陌生但是好好活着的人,

无论穿长衫,还是着短装,此刻,

只要触摸到对方的容颜,目光和气息,

只要在身边,在已经安全的地点,

在已经失去外界的一个个孤岛之中,

彼此都能够真实,鲜明地在一起。

每一个家庭都在用心祈祷,

每一个东拼西凑的临时窝棚,团队,

都在簇拥一种坚决的活着,幸运地活着。

听见或者看见,都是最好的回家。

 

突然就葬身一壁倾落的岩石。

一群穷凶极恶的岩石。

一阵狂啸奔跳之后,

虎视眈眈,

在命悬一线的岷江边上,

透射一种刻骨铭心的冷。

都知道,这哪里是独独的一群岩石,

岷江上游,凡是有山脚的地方,

汶川怀抱中每一个生生不息的地方,

气宇轩昂的国道317线,或者213线,

包括根须一样伸入千山万壑中的机耕道,

都被这硬朗的疯狂的岩石所占据,吞没了。

连起码的一声惨叫都没有,这些车。

漂亮的车。那么值得信赖的车。

回家的车。出发的车。兴高采烈的车。

血气方刚的车。搽脂抹粉的车。

远道而来,而去,寻找美与欢乐的车。

在没有时间的一瞬间,都失踪了。

满含深情的手,急切奔跑的无数双脚,

鲜血汩汩喷溅的心,化作无法触地的气体。

在这些熄灭了车的生命的累累岩石之上,

这么深刻地痛着,

透过时光清澈的玻璃,遥遥地抚摸着,

犹如抚摸屈死腹中的心肝宝贝。

而有的车被狂野的岩石凌乱的脚步,

踏破了头颅,腰身,或者筋骨,

赫然凄凉在这一群群岩石的阵营之中。

谁也没有看见,谁也没来得及听见。

一辆又一辆车在相同或不同的音符上,戛然而止。

谁都明白,车死了。

车的里面都是人啊。我的同胞。

亲爱的祖国心中这一个个爱她的人。

 

映秀

一声惨叫都没有。

映秀被来自地下这一掌,

狠命地击中。

天空眩晕着,一头栽了下去。

胸膛的江水像血管炸裂,

冲天的血浪喷溅在村庄的脸上。

那一瞬间,没有一点悬念。

岷的江和山窒息而死。

握锄头的手死了。

遨游宇宙的思想死了。

黑板死了。教室死了。学校死了。

红领巾少年死了。献身知识的粉笔死了。

课本死了。新华书店死了。

饭店死了。旅馆死了。道路死了。

孝敬父母的爱死了。

美好沐浴下的青春梦想死了。

小桥死了。流水死了。月色死了。

办公室忙碌的身影死了

正歌唱的小鸟死了。正走向幸福的脚步死了。

正发现的眼睛死了。正倾听世界的心灵死了。

正优美的传说死了。

褐色泥土,棉被一样,

裹住了映秀的每双鼻孔。眼睛。

捂死了长发,白发的希望。

捂死了汗水浇灌的梯田。

捂死了金灿灿的五谷杂食。

捂死了天南地北运来的物品。

捂死了动心的情怀。

捂死了最甜蜜的口舌。

捂死了奔腾的气概。

捂死了呻吟,等待和呼唤。

捂死了最后一分钟的坚持。

捂死了最红的心脏。

捂死了掏心窝的爱。

一颗一颗雨滴砸下来,谎言一样,

想要掩盖这人间地狱的真相,

将深刻的痛,揪心的惨,埋没在下面。

呼吸被掐断。任何的庇护都被捏碎。

所有残忍一起登场,潮水般狂嚣,

从灵魂身上碾过来,碾过去。

啃啮着绝望。

映秀死了。

一个一个具体的家死了。

一昼夜一昼夜,一分钱一分钱积攒起来的家。

一滴汗一滴汗,一块砖一块砖垒砌起来的家。

一抔土一抔土,一块石一块石镶嵌起来的家。

被痉挛的山岭击翻,

埋葬在数千万吨的乱石之下,

荡尽血肉。融进翻腾而来的深层黑土。

映秀。映秀。

 

追寻

追寻的声音不知从谁的手,

谁的第几代骄傲而且寂寞的英雄的手中出发,

穿过一层层凋落又扬头重生的村落,

徘徊,回首。

在仰面嚎叫与埋头坚持的血液中回荡。

回荡。回荡生和死的鲜艳与必然。

追寻的声音飘飘缈缈,游魂一般若有若无,

在峡谷层层叠叠的沟壑与峰峦的起伏之中,

在支撑一个个鲜活生命茁壮的岩层和土壤之上,

鹰眼一样锐利而刚性的追寻和需要,

微笑着降落到渊源轮回的身体或者心中。

出去。出去。

复活的声音向着天空碧蓝碧蓝的胸膛,

向着年年艰难和困惑连绵的重山的正面和背面。

冲出越加进化的遗传的惯性。出去!

撞开青春与热血奠基的渴望,冲出封闭,

嘣的一声, 在生命中绽开遥远而且幸福的光芒。

 

呼唤

怎样的呼唤才能唤回你呼唤孩子时被砸掉的半截舌头?

多好的水磨幼儿园年轻的女老师。

我的抒情怎么也不曾料想的一种震撼的美。

那些崭新的眼睛和身心通往未来的所在。

也是你,最可爱的孩子的母亲。老师。

你孩子的父亲最最牵挂的爱人啊。我呼唤着你。

无数个危机四伏扼杀着我们向天的目光之后,

我的诗歌唯一地呼唤着从未蒙面过的你。

是吗?应该是这样。也可以是这样。

你是人类美的又一次升华和肯定。

老师,你飞翔的多彩的种子,

早已播种在水灵灵的水磨幼儿的心中。

你花朵一样轻一样柔的歌声,

早已沐浴了这些小宝贝人生最初的心灵。

你的离去是孩子们获得新生的踏板。

放心地飞翔吧,永远的老师。

你在山河中的倒影感动了无数绿色的生机。

这些孩子眼里流淌的回忆,都是你的美。

但是,此刻,我还是深刻地呼唤,

什么样的呼唤才能唤回你飞落的舌头?

换回你如此纯粹的身体和呼吸。

换回你朝霞一样的笑声和天真的目光。

回来吧,老师。回来吧,老师的长发。

回来吧,上午的理想。年轻的妈妈。

燃烧青春和理想的女人,回来吧。

每一个人都想你依然歌唱,依然明亮,

在水磨的每一个早晨,正午或傍晚。

 

招魂

回来,回来。所有失魂落魄的一切都请回来。

回到呼吸和承载呼吸的肉体里面。

回到破碎之前的安全之地。

回到鸟鸣幽幽的空谷白云中来。

回到风景,回到歌声,

回到田园,回到山野。

回到历史的,生物的,遗传的链条。

回到在天之灵的视野和祝福。

回到灵魂山清水秀的里面。

微风吹拂的惬意的心中。

回来。回到失踪或强行摧残的逆向。

踩着深深脉运,文化精神的节拍。

回来。忘掉那场夺人心魂的梦魇。

回到所有花香层出不穷的新的归途。

回来。回来。一定回来。不失种的霸气,族的豪情。

回到断裂之前风平浪静的日子。

回到一切美好继续自由,和谐而梦想。

 

车队

从鲜红坚决的慈悲大爱中开出来,

一辆接一辆,长长的,高高的,重重的,

军用的和民用的,碾过峡谷群峰一串串危险,

满载万众一心的芬芳,长江黄河的柔情,

炎黄子孙前仆后继的品质和舍我其谁的胆魄,

血液一样,汩汩地输进了汶川失血惊魂的伤痛中。

这些勇闯生死绝境的大卡车,私家车,

迎着久违的月光,神奇的霞光和含情的目光,

一寸一寸,一辆一辆,一天一天深入岷山千沟万壑,

缝合破碎的群山,埋葬废墟中冷却的心血。

一辆接一辆,车队行进在汶川万分紧要的时刻……

 

志愿者

没有任何准备和犹豫,那一刻,

注定走出十八岁的迷惘与轻狂,

走进中国文化与现代文明相濡以沫的当代前沿,

怀揣二十岁青春年华走进历史,义不容辞,

用最红的爱心说出责任与良知。

不在乎三十岁四十岁精彩创业的一时放弃。

人性光芒照耀周身高洁无私,无怨无悔。

放手五十岁六十岁的暮霭沉沉与天伦之美,

毅然,决然,慨然,欣然走向伤痛四处,

走进四面悲歌的灾难中央,且唤,且为,

且歌且行,且生且死,无视废墟之下,

之上,之前后左右层出不穷的震动,

黑暗和近在咫尺的深渊,

直面狰狞处处,家园生生的惨与痛,

以胆爱情意拭去呻吟,感染,甚至恶化,

拨亮气息微微的眼神,

让坚强互相流转,并且加固。

即使大雨滂沱于四面高山深谷,

泥石流堆积在临时帐篷的脚下,

堰塞湖泄露一个个滑坡,滚石,噩梦。

大大小小的毁灭之声此起彼伏,

参差拥挤更兼远家之中舒适蜜意与问候担忧早晚袭来,

也要承受这刮骨惊心的经历如此沉重,细密,

从每一个具体的日子和事件中释放力量与温婉,

自然而然,绽开一朵朵纯金莲花,

香传代代,心安。

 

再震

突然从内心最柔软的部分震动,

豆花一样白嫩的内心啊!

倏地传向周身,敲打敏感警惕的神经,

之后才是房屋和大地摇晃起来,

渐渐,更大更久的震颤裹着恐怖,

触电般再次袭击震后每一个活着的人。

跑,无论楼层高低,都要跑。

不管脚步大小,距离远近,都要跑。

跑是震动强加给每个人的条件反射。

离开原地,跑出房间,冲出楼层,

仿佛离开刚才的位置才是正确,才算安全。

跑,是余震威胁幸存者的一个个伎俩。

即使平静的水面仅仅荡起一层微微的波痕,

不是记忆中的惊涛骇浪,翻天覆地,

心,恍若云中惊弓之鸟,

遥遥远远地载着幸存的身体和意志,

在那余震到来的刹那。

 

旗帜

废墟之上如此亲切的旗帜鲜艳着目光,

从滚石崩土断桥地缝危楼中逃出来的目光,

天啊,是混浊空气里的黑土埋葬不了的目光,

掠过死亡地狱的深渊,多艳多美的旗帜,

保险绳一样搂紧不愿漂流的目光。

从堂屋天井中落下光线一样的旗帜,

是成功逃离中凝聚而猎猎飘动的旗帜。

没有哪颗心脏不涌动着幸运温暖的信念。

祖国啊,每个泅渡的村庄都满含感激,

是旗帜无声高昂的鲜红安定了极度的恐惧,

即使一阵阵地动,轰轰然再次滚滚而来。

绝境之外急急赶来的每一串新鲜的脚印,

穿越重重飞石流土的每一个归家救亲的心愿,

提脚奔向生死未卜的校园的一个个亡命的父母,

这些被等待千年的落石擦肩而过的生生逃离,

都是汶川劫后余生的生命高举的旗帜,

最终融进继续生活而创造的手上。

心上。胆上。

 

力量

有一种力量让虎豹在对视之后转身离去,

把空旷,自由,干净的世界留让出来。

溪流唱起森林的清幽,百鸟朝凤,

大道在露水下的阳光丛中缓缓挺进。

有一种力量可以推开雪山的阻挡,

让南国的春风丝丝入扣,百花歌唱,

果子深入劳动创造的筋骨皮肉的里面。

有一种力量在泰山压顶的瞬间击碎阴谋,

旧秩序四下逃散,新芬芳冉冉升起。

短暂的密集的撕心裂肺因为回头而绵绵愈合。

雪花洁白在夏莲的胸口,玫瑰心上。

阳光拔地而起,直至顶天立地。

有一种力量不紧不慢,像草青,不枝不蔓,

像麦黄,像种族的遗传不声不响,

穿过迷离的梦境,血痕泪滴的斑驳,一路探索,

开辟,丰盛,遗憾,幻想而来。

像左手对着右手,儿子长成崭新的祖先,

有一种力量激荡着历史的呼吸与心跳。

破碎的岩石,流浪的云朵,沉默的泥土,

因为这种力量的无处不在而耸起处处乡村。

死去的心血和远行的深爱终于重逢。

因为这种力量本质的超常,我们都回来。

回到祖国和民族的根脉与魂魄之中。

 

劳动者

这是力量,精神,身体和梦想都属于劳动的人。

一铲一铲,小心急促地掀开废墟之门,

所有救援的心和手,目光和思绪都静止了下来,

仿佛光芒扑面笼罩全部的世界。

这是何等的永恒,伟大和悲怆啊!

五月赤裸上身,背负沉重尖底背篼的汉子,

被崩塌的天空覆灭了蓬勃燃烧的火焰,

并且凝成血肉刚健的一尊雕像,一幅油画,

迸出磁场一样深绵的吸力,叫人眩晕。

这种突然跌入地狱的热血奔放的死亡,

是一个健壮生命徐徐花香的死亡。

此刻,所有救援都揪心而慢,

轻轻抠取着羌村萝卜寨这个家庭的灭顶之痛。

从这个不知姓名的男人弓腰负重的身上,

剥离重压深埋的黑暗。

在阳光的胸口,爱的泪水波光粼粼。

心海之中冉冉升腾希望的羌家汉子啊,

骤然消失的速度远远超出了悲伤失重的速度。

妻子眷恋的胸膛,孩子需要的依靠,

老人守护的火塘和一家人渐渐浮出水面的蓝图,

都在这无语的覆盖中,深深浅浅地浮动。

灵山圣水的萝卜寨支起低矮乌黑的雨帘,

如数家珍,清理着这个男人刚毅掘进的内心。

 

驰的速度最美。车的。人的。冲锋舟的。

群山的骨骼承受着巨大挤压,肌肤与毛发被无限撕扯的时候。

每一处断裂,失衡和暴动的土地之上,驰的身姿最美。

驰的里面是心!红的心。

急于将自己的红输送给废墟丛中的绝望的黑。

一声声冰冷死寂的黑。汶川的黑。

驰的方向。驰的目标和终点。

天府之国的门口。岷江源。大熊猫坚守的家园。

岷山玉和珙桐花恋爱的乐土。汶川。

驰的里面是命!人的命。

急于将自己深入到裂开的土地的底层。

急于将残留的呼吸挽留。

急于将更多土地,更多光明和坚强传递进去。

急于将铁青色的羌碉扶向天空的蔚蓝。

即使被一群群奔泻滚落的死亡包围。

被滔滔江流的獠牙所撕咬。

群山关上通向往大地的所有的门窗。

驰的里面是魂!国的魂。

 

岷之桥

断了。

想法和需要越来越多而越加宽广的桥,它断了。

速度和能源越来越狠而越加高大的桥,它断了。

岷之桥断了。因为岷山看不见了内心的人,那一时刻。

用生命和智慧,情感与温度,一尺一寸亲吻群山肌肤的人!

更多重量搬进搬出而越加重要的桥,它断了。

断了。通向未来另一种时间和欲求的桥,它断了。

这些穿出黑暗的巨大滚石和深处沉重的泥土,

撞飞一路的草木,掩埋一路的脚步,

冲到断桥边,或者中间,或者跳进岷江的水浪,

仿佛比千年,万年,甚至亿万年一动不动,都快活多了。

整个岷江大峡谷的秩序因此而变了。乱了。

匆匆是那些不顾生命的,品质铮亮的人在靠近。靠近。

急切地靠近那些被砸死,击伤,活埋的亲人和同胞。

即使没有了离水面最近的这些钢筋水泥的桥。

即使还有那么多气势汹汹的巨石,碎石,沉土和黑土站在悬崖边,

饥饿地注视着奄奄一息的村庄,城镇与田地。

这些人都不怕。穿越。飞行或者蠕动在光明仍不分明的峡谷。

岷江大峡谷。面目全非。远离了古老祖先心愿的峡谷。

恶的。丑的。崭新的。可怕的。现实的峡谷。

一点一滴心血积攒起来的,曾经爱意葱浓的峡谷。

桥断了。承载现代心理和重量的桥,断了。

桥没有了。大量给予和需求的桥,没有了。

不是古老的,跨江的,过河的桥没有了。

你看——水流中如莲花的一朵朵石块。风中飘摇的溜索。

连接溪流两岸的独木桥。不都是好好的吗?

即使地狱伸出冰凉的舌头随时会卷走他们轻轻的身影。

岷之桥。没有断!在尘土与滚石狂乱的任何时刻。如人。

祖先绝好的品德和筋骨延续的人,如桥。如禹。做了自己闯出绝境的桥。

心桥!命桥!

岷之桥!这个世界身处孤岛绝境的最美的桥。

通向祖先,新生,未来,品质的桥。

千沟万壑,千疮百孔中默默缝合大地的桥!

岷之桥。永远。青春在血脉最深处的人类的桥。

如心根本。岷之桥。

 

来了

远在汶川生活和汶川思维之外的南海边,

敞开衣襟弄潮赶海的广东人,步履匆匆,

越过一丛丛千秋万代的阻隔,

减去千山万水迢迢复迢迢的远程,

从中南海的心口,天安门的目光中,

握紧誓言,带着大海的宽广,坚定地来了。

与汶川生死注定相依的这些广东人,

告别温暖湿润的气候和舒适温馨的家庭,

一脚踏进了身心飘摇的汶川大地。

一寸一寸延展着与时代同行的步伐和憧憬。

把身心和智慧真情交给无数山路汇聚的每一个村庄,

每一个乡镇的楚楚守望与轮回。

将忠诚和大义镌刻在生命和灵魂的深处。

一天过去了,随着浑浊与凝重。

一周过去了,惊恐与危机溶在共同的甘苦。

一月过去了,再大塌方和堰塞湖终究渺小在脚下。

一年过去了,什么样的灾后绝境都一一闯过。

既然来了,这些以热血铸就誓言的广东人,

自由地出没于四川方言和汶川风俗,

灵动在时空交错的每一个结点,

将南国海涛和蔚蓝,一点一滴种植在大陆内部。

种植在岷江腾蛟,岷山起凤的历史传说之中。

甘甜的雨声顺着阳光照亮的云层,落下,

滋润干渴已久的梦境和等待吮吸的缕缕根梢。

汶川啊,请你打开更多的感激,并且豪迈,

这是世界目光所酝酿,祖国内心所期待的啊,

请所有呼吸都舒展出古老的意志和历史不改的方向!

 

喀喀喀

昼夜不停地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历练神经的剧烈的振颤在汶川,在震中,

每一处从大地站起来的乡村迅速传开。

这是破碎危楼的挖掘机深入坚硬的声音。

走过地动山摇的那一要命的时刻之后,

汶川崛起前行的脚步发出的最为强劲的足音。

喀喀喀。喀喀喀。尽情地喀喀喀。

不分昼夜地喀喀喀地破碎着,

彻底喀掉灾后这些所有的危险,

腾出有限的空间,地盘,新的机会,

给这新生了的大爱中的汶川,

中国的汶川,一次最好最快的凤凰涅磐。

这可是人类面对灾难的又一次自我修复。

喀喀喀,喀喀喀的声响是这个时代,

这个地方最为庞大的英雄交响乐。

握住世界目光,在那痛得绝望的时刻,

也在这千秋家园重新迈步的时候。

风雨之后的阳光顺着海拔的高度,

一寸寸一分分一步步走入岷山的怀抱。

温暖南归的布谷鸟跳着舞,唱着歌,

在岷江的水浪之上拉开层层梯田的春耕。

一辆接一辆肩负使命的大车,小车,拖拉机,

在复活的崭新的坚强的路面上,

满心欢喜地招呼着,鼓舞着,欣赏着。

我们彼此,统统都是时代的缔造者,

书写者,幸存者和历史的记录者。

我们的存在是明天的存在。

喀喀喀的歌唱是今生最美的歌唱。

坏的旧的毁灭,是新生的孕床。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抖吧,你这幸福烦人的振颤,

举国关心,全球期待的汶川精神的继续。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抖吧,把曾经罪恶的灾害的血污通通抖掉,

把那明亮清澈的,远去的美丽上午,

连同宁静正午,缝合衔接在生命的里面。

 

阿尔寨

云朵下面另一片时间孕育的另一片山水。

一次次欢笑,一辈辈汗水和血液温暖。

一个个生命遗传珍爱的另一个世界。

隐居深闺而安静的小巧的世界。

某年某月某日下午注定涅磐的家园。

栋梁筋骨被强力捏碎的众多家园中的一个。

阿尔寨。羊皮鼓声声滋润的羌寨。

我的心智和情感反复记忆膜拜和沐浴的圣地。

五谷走出泥土,石锄走出岩石,玉佩走出洞穴。

白石流淌的灵光密语被楚楚发现而复活,

讴歌在天朗气清的光芒乐章之中。

南国的风翻山越岭,赤诚躬耕而来,

深入羌碉的古老和羌语的深邃。

溪流纯净四季旋律的阿尔寨,

迎面挺起一间间崭新的憧憬和幸福。

羌绣终于走出深谷腼腆的花香,

怎么可能不长长地牵挂我文字的内心?

犹如火塘映红一家一家绵延的情!

 

汶川

8000多亿人民币堆积起来的哀伤的词语。汶川。

五星红旗降到一半,让不幸的灵魂升天的路口。汶川。

亿万颗心温暖支撑的,崭新的一个家园。汶川。

人类数千年数万年征程上一个极为醒目的脚印。汶川。

受难的。痛的。苏醒的。回来的。笑的汶川。

雪花飘下来了。雪白雪白的花。从眼睛深处飘下来了。

没有一朵不是经过灵魂的洗礼和祝福。我看见。

这些隐匿在群山阴影的,至少从五千年刀耕火种出发的炊烟,

窈窕而且坚决的身姿,越来越加的清晰,完整而且完美,

寻找,靠近,熟悉我的眼神,直至深入心间。

像那些用粗糙的手握出感情片刻不离的石刀,石凿,石锛,

依次而来的,从岷江的水浪中必然走来的窑和窑生育的陶,

多种品质,多种功能,多种想象的陶。唯一的陶。

陶的心情关注的发,陶的心思浇灌的歌声夺人心魂的喉。

在岷山的高度上,降下最最温暖的雪花。雪花。

豹子的脚印和熊的嚎叫走过的雪花。

妆点思考,吮吸鹿血的雪花。一片一片的雪花。

被禹的铲和铲的兄弟姐妹们,轻轻掇掉的美和风景。

渐渐溶进汶川的血管。汶川的记忆。汶川的土地和变幻的风云。

那一双双擦洗天空,触摸遥远,甚至大海的手。脚和眼睛。

毫无时间终止的开天辟地的行动。

来了。开天辟地的行动。就这样毫无阻拦的,必然挺进的乐章,

从岷山玉的质感,从众多的茅屋出发,

像雪花旁边分娩的一个个女人,一个个祖先,

分娩着姜维城,布瓦山胸前背后的森林的插曲。

分娩着蚕陵。叠溪。营盘山。朝西,分娩着剑山宽大的掌心。

多么滚烫及时的分娩。毫不停息的分娩。

与禽与兽豪迈搏杀的分娩。越过悬崖峭壁浊浪飞天的岷江,

踏过森林密布的恐怖和处处攻击的危险,怀揣白石炊烟的岷的子民,

在分娩。分娩。不分昼夜地分娩。

手舞足蹈地分娩。嗜血寝皮地分娩。一无退却地分娩。

就这样,生长群山之中的汶川分娩了。

顺岷江和她的支脉开掘的峡谷四面分娩。从禹开始。

从禹发育的,毒蛇和洪水都放弃的石纽山。

荒草和丛林不敢再咆哮的刳儿坪。

从那些一块一块祭祀或者记事的石刻开始。

石斧把自己的形象和威力刻在石头上了。

繁殖族群身体和血脉的那个女阴。

那滴连续不断的雨水。

向天祈求的目光。向山感恩的心。

打开心窗的想象和能力。

那头轰然倒地的熊的体温和骨肉。

被剩余的鱼。被训养的羊。被控制的牛。

行山走水的那匹终于被归顺的虒。

巨大的出发和顶礼的膜拜,

包括梦魇,都镌刻在石纽山的骨头上了。

被天光看见的同时,四千年后我看见。

一首第一代诗歌,用心看见。

不多不少的神话缠绕着汶川的梦呓。包括我。

首先抚摸,分析,鉴定,然后回来。

经过现在,铿锵有力回到未来。

回到出发之前约定好的未来。

支撑现在的未来。你的未来。他的未来。

爱的未来。遗传的未来。

岷山和岷江心思中发育的未来。

村庄一次次倒下去,一次次站起来的未来。

用小路的井绳打捞的水灵灵的未来。

能够照见自己美,继续加固自己美的未来。

经过群山的梯田,成熟在青稞和麦子中的未来。

不再藏着掖着躲着闪着,远远地爱着,恋着的未来。

这些被未来命运托举的,大地震下深埋的心。回来了。

从海边,波涛滚滚的宽阔的海边。从天安门。

从阳光中分泌出来的泪水。从舍我其谁的进驻救援。

从大地的正中央。从一批批祝福祈祷的话语。

一个一个你,一个一个她,一个一个我,回来了。

你,我,她和我们的总合——汶川回来了!

一定都穿着诗歌的衣裳。一定都敞开民族的胸膛。

拥抱玉米。拥抱梯田。拥抱泉水。拥抱传说和羌绣。

拥抱每一条小路,每一缕溪流,每一道山梁。

每一个低矮的灶房和火塘,文具盒和小小的书桌。

拥抱每一双洋溢海水的眼睛和旁边甘甜的唇。

我拥抱汶川。具象的和抽象的汶川。

就像汶川一分一秒见证着我的心。我的魂!

汶川。遥远得不能再继续的名词。从此开始,

走出历史。告别群山环绕的众多的阴影。

走进一个崭新的动词,或者一个崭新的形容词。

形容人类,或者一个国家的状态的词。

形容人的嘴巴和牙齿与土地之间关系的词。形容词。

也是动词。表达内心经历和身体的再生。

一个能够阐述精神和文化,甚至更大行为的词。

动词。汶川是一个崭新的动词,如同从汶川出山的岷江。

因为都江堰。因为天府之国。因为三星堆。因为金沙。

因为古蜀的久远,浪漫,夸饰,奔放和想象的存在。

因为杜甫。李白。锦缎。因为玲珑乖巧的辣。

岷江早已是中华地图上一个地位显赫的词。动词。

一个传递和开辟,受孕和生产乐土的母性的动词。

汶川动词。手臂上长满力量和新生的动词。

高高挥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伟大信念的动词!

汶川。人类焦点曾经和以后继续聚集的词。

经过动词,经过形容词之后,汶川干干净净。

雪花一样开出阳光的香。星星的香。

一个一个灵魂高洁的宇宙的香。汶川的香。

激动得山河都拿出庆典的祝辞:汶川永远。汶川继续。

 

数字

就这样走出了习惯的平淡和被遗忘,开始让我敬畏。警惕!

当一个个具体的爸爸或者妈妈,女儿或者儿子,或者一家三代,

在汶川这个寂寞的名词之下,5•12这个冰冷的数词之中,

以个位数的方式,加入到十位数,百位数,千位数,

万位数,直至成为数万分之几,数万分之一的时候,我看不见了这些人。

看不见语言和脚步同行的绵虒镇副镇长杨玉琼的情感了。看不见

我亲爱的女同学资助我出版诗集的那些金色的微笑了。看不见

承载习俗,传说,岁月和释比吟唱的羌族老人张福良的浩荡与深沉了。

我的心顿时变成了立方倍的痛。爆炸式的痛。看不见血的痛。

看不见暖暖地牵着孙子上学的手的全部的爱。一路的招呼和挥手!

看不见坐在安全行驶的车里回家的一颗颗远行的心!看不见

偎依在老人身边说着自己爱人,满脸春光的成家的儿子或者女儿。

看不见匆匆奔走在山间小路,送饭地里的女人。

学生的妈妈。一辈子都不退休的妈妈的妈妈。爸爸的爸爸。

看不见像天使一样张开双臂,带着孩子飞翔的张米亚老师。

莲蓉老师。方杰老师。方杰老师的女儿。张米亚老师的新婚妻子。看不见

在没有天空,没有方向的地动山摇中,疯人一样哭叫着,摸跳着,

奔跑着,一脚踏进獠牙撕咬的房屋,抱紧酣睡孩子的母亲。

看不见最美的那颗童心。青年的心。学生的心。历史的心。

另一部分希望的心。一瞬间被击翻在不知去向的心。

四处看风景的心。舍己救人的心。手中设计蓝图的心。看不见了。

都看不见了。执勤换岗回家的心。拉菜运水果的平凡心。

诗人心。医生心。放羊心。背种子进田的土地心。

在这些毫无表情,毫无温度,成串成串堆积在一起的数字面前,

我看不见了数字里面的这些心。

我的心顿时变成了立方倍的痛。爆炸式的痛。灵魂深处的痛!

还要继续进入到数字的里面,从1开始。进入到1的里面。

1个同学,1个妈妈,1个妻子的这个1的里面!还要进入。

1个副镇长的1的里面。萝卜寨1个老人的1的里面。

这个时候的1是一道门。推开进去,里面还有无数的1。

每一个1都是一道门。推开进去,还有无限的1等待着开启那一扇扇神秘的门。永恒的门。探索的门。兴趣的门。本质的门。

于是,我进入这一个1,同学的这一道门。看见里面众多1中的一个1。

12岁时,离开1年中有83天晒不到太阳的家乡,激动而且被动的小学女生,

与另一个居住在高半山上的同乡小学男生,我,同样被动而且激动,

一起成了隐藏群山深处的理县中学初84级民族重点班的同学。

一起走进a,b,c,d。一起刷洗冰雪冷冻的脏衣服和脏被子。

一起坐在同一根条凳上睁开饥饿的眼睛,听甲乙丙丁走过的路程和速度。

一起想象白杨礼赞的精神。直到哗啦一声,走出初中的教室。

我和另外的同学留下继续高中。而她去了威州中学高中民族重点班。

三年之后,途经阿坝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的预科 ,然后,

在嘉陵江畔川北行政公署的目光下,走完四川师范学院中文系四年的时光,

一起把她节约出来的饭票和上学报名两头黑的遭遇,全部干掉。

之后,像鱼苗一样被分配到各自的溪流和水塘之中,继续神圣的使命。

或者恋爱。或者婚姻。或者早九晚五。或者生儿育女。

脚下的大地忽然就裂了。头上的天空忽然就黑了。

我的这个永远美好的同学,她就走了。张韩芳。成了众多数字中的一个个位数,十位数,百位数,千位数,万位数,数万分之一。

我的心顿时成了立方倍的痛。爆炸式的痛。生死撕裂的痛!

这些各自的1。一个一个抽象的1的背后代表的,

具体的人的突然熄灭,终止和消失。

一个一个无数可能和创造,智慧,责任,理想和道德的永远空白。

这些深不可探测的数字背后的现象和本质,天啊,这就是不幸。

这就是灾难。这就是无尽的悲伤。仿佛人类行走的必然。

昨天。今天。明天。影子一样尾随和相伴的宿命。

但是,我还得继续。继续进入这些数字之外的另外一些数字。

代表羊的数字。牛的数字。猪的数字。家禽。宠物。

这些动物的数字。包括大熊猫。惨死的猴子。小松鼠。

跑得飞快的羚羊。那只经常暗访庄稼的野猪和它顽皮的小野猪。

以及与这些跑动的和迁徙的动物相依为命的一系列植物。

殉道国道213线317线上的杨树。柳树。柏树。

花香醉人的槐树。槐树下面的大红花。背后梯田中的红樱桃。

岷江河风亲吻的青李子。脆苹果。黑葡萄。小石榴。核桃。梨子。

和这些果树之外,高高峡谷中的森林。草甸。羊角花。喇叭花。兰草花。牡丹花。

这些众多生灵和风景环绕的,海拔和坡度、面积和肥力不等的层层梯田。

土房。石室。砖墙。工厂。学校。医院。桥梁。涵洞。

所有心血和汗水浇灌的。血管一样遍布群山的机耕道。

水泥路。小路。老路。岔路。直路。弯路。

每一种与人,与房屋,,与风光紧密相联的一切存在。

此刻,向着我的眼睛,与惊天毁灭的数字一起涌来。

重拳一样击中在汶川努力向前的脑门。我的脑门。

我的心顿时变成了立方倍的痛。爆炸式的痛。毫无知觉的痛!

也有一部分痛,来自曾经的麻痹和蒙蔽。从加法,减法,

乘法,除法和一次次混合运算之后的麻痹和蒙蔽开始。

当一个个鲜活的存在,或者面容柔润的微笑,被数字变成数据的时候,

我的痛早就埋下了将来一定会被发现,逐步还原的伏笔。

即使在幸存之后,还构想着清风吹开水面,吹开内在的隐秘和需要。

梦寐着怀揣一份最好的成绩,小跑着递交给我那早已入土的母亲。

小跑着要小鸟为自己唱一曲春天的歌。

幻想着每一个炊烟都向自己招一招手。

幻想着村庄从我的口袋挑选出优质小麦或者大豆的种子。

我的痛,是自我醒来清点希望的痛。

所有破碎的山河纷纷掉进我的胸膛,我的心!

 

都倒了

那一瞬间。梦想倒了。温暖倒了。大门倒了。

二门倒了。所有门窗都倒了。

门窗里面走动的和储存的心血都倒了。

用爱和栋梁,四壁支撑的家倒了。

被砸在转脸凶残的房屋下面。末日的下面。

一张巨大的黑孝罩住了群山破碎的脸。

天空背过气,死了。

天空被大地的死,吓死了。光没有了。云没有了。

蓝色没有了。空灵的遐想没有了。全是绝望。

空气一滴不剩。这要命的孝布啊,从何而来?

幸存的哭声在问?谁的孝布?谁的?怎么戴在我们的头上?

我们祖先死了吗?我们儿孙都不孝了吗?我们哪里就该遭受毁灭?

(不是让别人的毁灭来替代我们的毁灭。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为什么?为什么?从历史到现实,反复追杀?

从忘却到躲避,反复来围剿,洗劫。为什么?

那片天堂草原成为曾经的家园,难道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是注定将来,也就是现在,必须受到惩罚或者毁灭的理由?

还是谁的手指昏颠了头,错把毁灭安在了我们的头顶?

(不是让别人来替代我们。我没有这个意思。)

错了吗?从甲骨文开始。从被捉拿归案一般殉葬在漆黑的坟墓开始。

这只昏颠的手还是不是神灵的手?既然不是,为什么不拿掉它?

为什么不首先将它打入地狱?

为什么还要让它继续如此折磨,游戏一个民族?

一个守得住和平,自由,坚韧,自强的民族?为什么?

为什么?谁来回答?谁敢回答?

比地震砸出脑髓还要猛烈。我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连最后这餐山谷都不放过?

为什么让这一群少得可怜的呼吸都要取消?

为什么连骨头都砌进了房屋里面,燃烧里面都不曾看见?

汗水流尽水碗的同时,流进干涸的心田。

倒了。倒了。羊和祖先的眼睛。羌的眼睛。都倒了。

我的一切的一切,在那一瞬间都倒掉了。

岷江水浪映照的笑声和奔跑的童年,都倒了。

痛心的是,我不知道他们都倒在了什么地方,

这些一个一个具体的人……

 

大师陪我

含着泪水和惊恐,大地的裂口,近在咫尺的死亡,血腥和剧痛,灵魂的漂浮,

哪里消受得了如此清楚的绝望和无助,大灾之后?

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击穿水面呼吸的嘴巴。

我的眼睛,成了世界最新的空洞。

缥缈与虚无,可想而知了,被大自然强力覆盖,摧毁和打击,

我豆花一样敏感细腻的内心,受着如此真实的大地的重。

可想而知了,我的荡然无存,我的苦苦支撑。

但是,我相信另外一种力量和信号,在陪伴,理解,分化着我的现在。

多年养成的定力和冥灭之中无处不在的大师,神秘暗示挽留着我。

我知道。我的现在是一个过程。

从前世到今生,从微小到庞大,从燃烧到飞翔,从死到生。

从潜流到地表浩浩荡荡的移动。

像海,像大陆。

像星空反复转化的无数恒星。

确实,我看见了过程。我经历了深深浅浅的过程。

大大小小面积不等的过程。

人性此起彼伏的过程。

绿的过程。香的过程。亮的过程。

黑的过程。黑黑亮亮的过程。

生的过程。死的过程。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的过程。

沧海桑田,从寂静到喧嚣,到尘埃轻轻落定的过程。

脊梁破碎,心底破碎,道路破碎,时间破碎,目光破碎的全部过程。

同时看见了绿色一一排挤枯萎的过程。

生命,气色,健康和正常渐渐回归的过程。

我看见了自己的过程。羌的过程。

长江的过程。黄河的过程。岷江的过程。甚至火山。

每一个乡村和都市,从白到彩,从未来到现在,到三星堆,到金沙的过程。

至于这个过程消耗了多少时空,多少憧憬和心血,美好和创造?

我终于彻底不知道了。

 

噩梦

爸——!生生的一声撕心裂肺把我震出梦境。

我迅速跑进隔壁房间,儿子的床边。

把父亲的温度,安全,和吻,和怜惜,和真实一起交给怀中的儿子。

此时的外面和里面正是午夜时分。

哆嗦的儿子醒来又睡去,在我滔滔外涌的泪光中。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夜很深。

海底一样深的夜,一个连一个,密集,深广,几乎看不到一丝的缝隙。

看不到天亮和等待的界限。看不到安全的彼岸。看不到船。

看不到灯。看不到这样的夜晚何时是一个尽头。

但是我清楚,我是父亲。

我可以,甚至祈求,倘若上苍真的需要我的死亡,或者,全部的受难,

才能够换取十三岁儿子甜蜜的美梦,那么,我愿意。

问题是让我痛彻心扉,痛不欲生的现在并不如此。

儿子只能夜夜出没于犀利的声声惨叫之中。

我无法扭转一个个巨量而漫长的夜晚。

儿子近乎绝望的“地震了”,是怎样的千刀万剐向我这个父亲剔来。

我不知道。淋漓的海水颠覆了我一场又一场的生与死。

一次又一次的恐惧,依然侥幸白昼肯定到来。

我深情拥抱着心中的儿子。安全的儿子。幸福的儿子。

瞬间救我于灭顶之灾的儿子。牵我不知所措的大陆向宁静海洋的勇敢的儿子。

我的儿子。我用我的臂膀和信念抵挡着整个夜晚和噩梦的入侵。

但是,天啊——

仍有那么多抵挡不住的噩梦闯过我的看守……

 

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

我的眼里满含凝重的黑暗的光芒。

为什么不?

请您看啊,我的心底那根支撑家园的骨头断了。

为什么不?

让我渺小的身躯躺倒下去,让众多呼啸的冷风在穿透破碎山河的同时,也穿透我热血澎湃的胸膛,看能不能吹掉我从大地之中走来的那一颗赤诚的心。

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

那些曾经飘渺完美,与羊群同处辽阔的天地,却在历史的缝隙中越走越小,越走越硬,越走越矮的羌的身影,继续埋葬在黑黢黢的时间的底层。

为什么不?

继续让这个犄角内化,崇尚和平自由天性的民族。羌。继续他们的沉默和沉落。

为什么不?

这个放下牧鞭,被灵性的石头钟爱在岷山的千沟万壑之中,忘记了骏马的体温和飞翔的日子,埋头于掐指可数的梯田与炊烟,闪烁在悬崖峭壁中的道路上的我的民族啊。羌。放弃我不要想你。不要如此爱你。不要这么传递,坚持,耸立你。

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

燃烧的山风的下面,太阳的胸膛对面,青稞麦子的里面烧个彻底干净。

为什么不?

高耸河谷悬崖的羌碉走下历史的神坛与诡秘。

为什么不?

要毁灭都毁灭。只言片语,支离破碎的土地产不出万古奔流的豪气。

为什么不?

羌笛吹得我支离破碎,体无完肤,就像眼下这场旷世的劫难!

 

回来

渐渐回来的我,一定是花朵一样芬芳在大地的胸口。

那么,我是从哪里回来?从丢失,从伤害,从遗忘。

从沉默,或者从现在的过去,譬如沾满祖先的时间,体温和智慧的玉。

或者击倒黑熊的圆木,解剖蛮荒的石刀?羌。

也可以是从未来?回来的起点在哪里,我的回来就从那里出发!

相当于时光倒退,重新回到玻璃杯子打碎之前的拥有和把握。

我的回来与所有回来一样,充满韵律,色彩,长度,惊险和变数。

变数使我回来的版本,方式,速度都染上鬼魅的色彩!

对,难肯定是难,犹如炼狱。但是,我愿意。

这种愿意本身就透射出无限鬼魅的影子!

为什么可以不回去?为什么一定要回去?为什么是愿意?

为什么不是不愿意?为什么不为什么?

我的回来是现在,未来,甚至从前,都是永恒的话题。

因为我不是离弓的箭,不是线,不是铅笔随意走向未知的线。

本来,也许,事实也是,我被生产成了一条线,火车一样前冲的线。

沿着惯性和山川或者时间的坡度,蜗牛一样爬行的线。

某一天,突然,我不愿意了。不想了。

被自己的一个梦,一个离奇的暗示和千年的期待扩展膨胀了。

发现可以用眼睛,耳朵,心灵穿越。天啊,那一瞬间。我被自己看到的,听到的,穿越的,那些立体玄妙的自由的转化,美美地滋润了。我消失了。

我被一束光救活了。我与光彼此欣赏,穿越,强化并且转化!

才有了具体的回来!是的,我必须回来,在没有成为独立的光芒之前!

我要重新回到时间,回到故土,我的母亲,我的民族,我的诗歌。

就像群山重新回到大海,宇宙回到物质或者非物质。

我回到我的起点。飞翔的大地。花朵一样芬芳!

 

歌声

我看见这些常年奔流血管中的歌声,此刻,

都埋下了羊角花一样向天灿烂的笑脸。

滚烫的汗水浇灌气喘吁吁的心力。

在破碎山河的长篇背景下,目光与身影,

融进举锄,下铲,挥锹挖地基的行动。

暂时忘却了山头青草上漫步的清风,

阳光下羊群飘浮湖边吸水的表情。

暂时忘怀了杜鹃飞舞双双追逐的秘密,

心跳心愿中构思鞋垫和肚兜的羌绣。

忘却了月色迷蒙中满屋子姐妹哭嫁相送,

古俗滑过哥哥肩膀背走了妹妹的一生。

忘记了雪山背后恭请栋梁回家的祭拜,

林涛默默让出一痕冉冉飘香的路径。

暂时忘记了山梁之上迎风奔放的豪情,

一座座山岭峻拔相继的兄弟情意。

扭转日月的大手融化了朵朵热恋的羌绣。

忘记了太阳激情从青稞酒中冲闯出来,

燃烧了全部的胸膛和翻天覆地的夜。

歌声在尘土灰飞不见青天的浩大叙述的下面,

一锄一铲一锹,堆土成山的挖掘和搬运。

第一块巨石垫基房屋的古典仪式之后,

水和智慧与力量团聚泥沙,层层向上粘连。

此时,歌声都化成了生命的双手,双眼和双脚,

坚定地,在一处处废墟中站起了新的生活。

新的传说,新的力量,轻轻地,深深地

将满目疮痍和伤痛埋在时间的下面,

记忆和新一天的下面。

 

想泉

我知道眼前这些疯狂之后冷静下来的乱石,

深埋着一泓清澈的泉,曾经歌唱的源,

远远地,与现在甚至以后,隔着千年万年。

每一阵清风过去,荡漾浅浅的水波,

曾是那么深重地幻想过,慰藉过路人的干渴。

我知道我的到来是泉水在向所有生灵作最后的永别。

除了我,还有痴情双飞的蝴蝶和细腰身长的蜻蜓,

轻盈的小鸟顺着凉爽飞落泉边的心思,小憩,

茶马古道上幽幽生息的歌谣,

炊烟,吆喝,长长短短诱人前行的传说和胆量。

都知道这泉水在所有生命和风光中的意义和价值。

山谷沟底,岷江四面,烈烈火焰奔跑的背景下,

我们拒绝燃烧的脚步和渴望青绿的肌肤,

早已经与泉流的一生不得分离割舍了。

我们的喉咙发出虔诚,敬畏和期盼的声音,

是我们与山,与路,与天空下唯一的泉,

缔结的关于生与死,静与动的情缘。

还有什么比此刻默默怀想,独自凭吊,

更能亲近泉的慈悲,清洁一起遭受的伤痛和覆没?

——凉水井中井水凉,石纽山上山纽石!

近在咫尺的民谣,转眼,被旷世灾难推进遥远。

我知道我的到来,是这个世界更多的看见,

这山。这泉。挥手往日的美。勾销曾经的恩。

轻轻地,太阳的光芒从露骨的石纽山上抚过,

此时开始,包括重压之下暗想春天的甘泉。

新的故事将在新的毁灭之上破土而出。

新的轮回将牵引无数新的生命,蓊蓊郁郁。

 

祭唤

我的心就痛了,比死了还痛。

看着身边这些朝夕相处,同浴天光的棕榈树,

从自由百褶的绿掌,到枝,到根,没有了青春血色。

我的目光深深拂过纵横缄默的群山沟壑。

这些给我风景和温饱,期待与遐思,

次第年年成熟于山间沟谷的玉米和苹果,

从五月那天下午开始,到现在的八月,

统统,纷纷,终止了走向秋天的节拍和意义。

都被这突然爆发的灾难给吓死了!

这些芬芳绿色的血肉之躯,在巍巍高山顷刻翻脸,

凶残,猛烈,肆意攻击茫然无助的村庄和梯田的时候,

所有钢筋水泥绝望,坍塌一座座楼房家园的时候,

所有动物被封锁,埋葬在黑色尘土之下的时候,

所有阳光和空气被掐断,击碎,销毁的时候,

这些灵魂干净的生命,都失去了灵魂。

我的泪伴着我的爱在死亡滚滚的旁边,

毫无引力地飘飞了,落进宇宙茫茫的黑。

依然纯粹的慈悲如亲人和阳光,从内心出发,

回来吧,所有绿色和金色的果实,

一切遗传和变异,崭新和常态,都回来吧!

不要死守盘桓,木然而行,长期昏死。

我的血液和呼吸穿过千层深浅的时空,

轻轻摇撼着汶川暂时忘却苏醒的一批批生灵。

 

羌•费孝通

冥灭之中早就注定会紧紧联系在一起,

一个人与一个民族,或者一个民族与一个具体的人,

在同一个时代,地点,同一个事件当中,

以异常醒目的而且永久特定的形象和方式,

行走在历史的舞台,向世界宣读一种强大的震撼。

这条暗自挺进在岁月底层的缄默的河流,

开端从文明的高地滔滔滚滚浩大奔涌而来,

翻卷着天空下万千的风云变幻,

竟然因为致命的内练尊严与外在收缩,

渐渐穿出无比坚硬的地理表层和生物链条,

化石一般撑破当前岁月的浅薄,巍巍然,

静立于风平浪静或惊涛骇浪的天空之下。

一个韵味十足的发音,羌,人羊合一的文字,

羊向天行走的雪白形象与人的驯养,生存,

人的呵护膜拜,生生不息连为一体的羌。

如果愿意,如果服从历史演进的客观真相,

只需用手轻轻地荡开浮游表层的虚像,

大群大群的羊群之下,一个游牧浩荡的民族,

羌,古老得透明,宁静,天然,自足,

扭曲搏杀进攻的锐利,在头顶装饰为角,

为美,为性,为五体相通的生命图腾。

日月随水草而漫天青绿,芬芳,次第金黄,

羊以同等重要的角色和地位,进入岷山,

进入梯田漫卷山风的岁月,白石在上,

灵光弥漫在一门三楼的房顶之上,

讲诵万物之源。天与地在循环,在轮回。

适时,一个坚强的名字顶破黑夜,费孝通,

代表多数可以继续俯身仰视白石的人,

与绵虒羌锋村高碉上那个字,羌,金光闪闪,

一起闯过了震波癫狂,毁灭和新生的涅磐,

无悲无喜,无畏无言在太阳的环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