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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6年11月15日14:58

 

 

下部 这般现实

 

那么,现在,甚至以后,都是一切过去基础上的继续,

新的前行和存在,新的表达,对于我,对于汶川,

对于羌,我都应该记住,并且鲜花一样芳香给这个世界,

敞开感恩的心怀,迎接这复活的永恒!

 

 

大鸟

我看见,并且感受,感激着大鸟的无时不在!

从九万里高空飞落地面,与他的前身在一起。

大鸟是一只慈悲鸟。非常清楚自己的前世,今生和来世。

非常愿意在今生与来世之间想起前世。

非常愿意回到前世,看见和允许,

一些河流,一些高山,黑夜,一些路,一些桥,泪水和汗水,

张开细胞,风车一样转动大鸟的每一根神经。

大鸟被这种转动渲染,宠爱,左右,淹没,

直至出现挣扎,窒息,痛,茫然,绝望和愤怒。

大鸟是一只使命鸟。必然深入事物内部,思想和情感内部。

像光。像透视。像意念和想法。自由出入。

大鸟的存在是崇高的存在。历史的存在。优势种群的存在。

大鸟飞行是时间的需要。生物的需要。存在本身的需要。

创造秘境并且守卫。大鸟是一只幸福鸟。一只孤独鸟。

他被这些需要极度期待,推崇,生育而赋予无边的质感。

随时,随愿,纯粹地,大鸟需要回到大地之中。

大地有他的前身。童年。四处隐忍和流淌的脚步。

有他最早的光。花蕊一样冉冉逗引蜂蝶的香。

解剖群山的梦和具体到手的力量。

大地是大鸟的发端。给予羽毛,骨头,灵魂的宝藏。

大地每一寸肌肤每一次心跳都充斥着大鸟宽阔的目光。

大鸟愿意回来。愿意回到最早的母体和血液里面。

大地有他层出不穷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小鸟。

他把他们无限地放大。魔幻一般,引领他们穿行时空。

引领他们看见自己,通过气流,通过感应,通过毫无中介。

引领他们从天的蓝,地的绿,宇宙的黑,寻找自己。

引领他们经过五脏六肺。微笑。坎坷。大海。进入发现。

引领他们属于世间任何一种。任何一点。任何一态。

忘记虚。小。累。空。刀锋。忘记陷阱。

忘记文字。忘记约定俗成的种种边界。

忘记幅度,高度,深度和维度。他们很轻。很无限。

渐渐接近光。接近大鸟。接近他们自我的可能。

大鸟是一只菩萨鸟。干干净净我的灵魂!

 

微风

从现实和可能的水面上吹过来,带着水的光芒,水的质地,

轻轻地从树梢,从清晨,从傍晚,从微笑的唇边吹过来。

吹开舒心,抚摸惬意,微风是一把小小的扇子,轻轻地,

把花的灵魂吹到飞翔的雪白的羽毛身上,

把叶的精神吹到大地的胸口,一片一片层峦叠嶂的深处,

轻轻地,把水的情感吹进迎面金黄的每一缕霞光,

吹进雨后炊烟。山间小路上阿妹背水的眼睛里。

微风把干净的想法都吹进生命的心中,只要需要。

只要生命有着草原的幽情,生命的自由与丰硕,

流水的柔肠倒映云朵的静,天空的蓝,丹顶鹤的徜徉。

季节蹦蹦跳跳来到帐篷旁边,秘密芳香的里面。

只要有梦。有浪漫。有遐想。有爱。有青春的活力。

有思念。有故土。有民族。有国。有家。有尊严。

只要有阳光的牵引。有大地绵绵无穷的理解和支撑。

只要荷花还在。童谣。山歌。海浪。星空还在。

桥梁还在。短笛和那首即将临盆的诗篇还在。

微风都会给出小鸟的飞,小鸟的唱。亲密的吻和乳房。

微风是知情人。解情人。纯粹情人。眼里流着全部的心和情。

因为身体的干净。生命的宁静。想法的纯真。

世间的形态与味道,尺度与品种,微风都十分知道。

没有神谕。诺言。虚幻。没有千年养成的陋习。

没有伪装的道德和满面的油腔滑调。

悄然从心灵出发,经过山,亲过水,爱过花,挽着时间的手臂,

把纯粹和彻底,轻轻,轻轻地放在掌心上,徐徐展开——

不需要文字来看见。不需要四面来探寻。

不需要千山万水,沧海桑田,前世与今生的出现。

不需要!真正的微风就来了,像自己那颗洁净的心!

 

朝霞

朝霞进来的时候,我身体的父亲还没有醒来,

我身体的儿子早被窗外的声音吸引去了。

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停顿了下来。

朝霞宁静神秘的气息漫延开来,把我埋没了。

那一刻,我就是朝霞的本身。

我看见了我的本意。犹如朝霞漫步我的世界,

轻轻打量欣赏我刚刚走出梦境的心情。

这是我内心极愿意的事情。像母亲一样,手里捏把流光溢彩的镰刀,充盈,幸福,

收割着深秋麦穗的甜美,宁静,饱满和与四周景物融为一体的种种神秘。

我再次看见了多个自己中的又一个,干净而且舒适。

这是怎样的一个机缘和生命的延展?

虽然不能完全逆向朝霞的来路,一探整个的源泉和涵养,

但是,正是因为朝霞特别的来到,装点和渗透,

我还是触摸到了时空的转化,物质的交汇,互融和升华。

其实,这样的朝霞可以是一个,也可以是无数个。

只要我愿意。

 

孩子

散发草香的孩子。一出生就被阳光哺育的孩子。

花蝴蝶,小蜜蜂喜欢的孩子。干灰灰,湿泥巴诱惑的孩子。

尝着蚯蚓和小虫虫味道的孩子。满脸污垢的孩子。

被粗心丢弃的孩子。被母狼叼走喂大的孩子。

幸运的孩子。命中的孩子。无意苦争春的孩子。

寂寞的孩子。爸爸小时候一样可爱的孩子。

妈妈的爱千百遍浸透的孩子。祖先含笑祝福,注视的孩子。

花花草草需要看见的孩子。风的孩子。鸟的孩子。

孩子。孩子。众多的孩子。一个,两个孩子。

具体到一个家庭中的孩子。哭的孩子。笑的孩子。

满脸无辜看世界的孩子。模仿青蛙跳水的孩子。

雨过天晴的孩子。干干净净的孩子。粉嘟嘟的孩子。

大眼睛孩子。乖嘴巴孩子。颤巍巍起步的孩子。

拿着脸盆学习爸爸洗衣服的孩子。乖的孩子。

伸开双手飞向怀抱的孩子。幸福的孩子。安全的孩子。

众多眼光培育,喜爱,期待的孩子。

大地的孩子。民族的孩子。国家的孩子。

木棍撬动地球转向未来的孩子。

不多不少的孩子。天真到家的孩子。

与飞雪凌冰在一起欢笑的孩子。没有时间的孩子。

与动物植物没有界限的孩子。奔跑的孩子。

自言自语的孩子。不想回家的孩子。被目光制止的孩子。

被打痛屁股和手心的孩子。失去兴致的孩子。

味如嚼蜡的孩子。找不到童年的孩子。

被电视牢牢锁住的孩子。被楼梯和铁门拒绝的孩子。

穿过长长冷落的孩子。眼睛长满星空的孩子。

回避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痛中呼唤的孩子。

失落的孩子。紧闭双唇的孩子。埋头吃饭不看饮食的孩子。

穿过阳光的孩子。走向反面的孩子。不可思议的孩子。

江流的水面牵引目光和心思远行的孩子。大雁飞出泪花的孩子。

被众多文字奴役的孩子。被牙齿和声音击落想象的孩子。

被严格要求惩罚的孩子。看不见世界可爱的孩子。

总是被困惑与哲学拷打的孩子。在墙壁上画满天窗的孩子。

伸手风雨的孩子。种族的孩子。希望的孩子。

浑身印满叮咛与规则的孩子。快乐的孩子。捉水蛇的孩子。

掏鸟窝的孩子。用石头和木棍书写大地的孩子。

没有个性的孩子。四处寻找个性的孩子。孤独的孩子。

山的孩子。水的孩子。沟谷中的孩子。乡村的孩子。

被更多优势和宠爱不停浇灌的城市之中的孩子。

同时同代并不同在的孩子。被无形的铁丝网分割的孩子。

骨折的孩子。被鹰喂养的孩子。坐上帝王宝座的孩子。

悄悄撒尿的孩子。游戏智慧的孩子。勇敢的孩子。

牵手爸爸闯出地震的扼杀的孩子。我的孩子。

让妈妈放心不下的孩子。人见人爱的孩子。聪明的孩子。

心上的孩子。血液之中诞生的孩子。刚来世间就被罚款的孩子。

期待幸福,健康,快乐和创造的孩子。全新的孩子。

泉水一样的孩子。必然成为未来祖先的孩子。

所有的孩子。居然走进线条的孩子。方形的孩子。

塑料花一样廉价通俗的孩子。盗版的孩子。

我想听到有声音的孩子。遥远的孩子。今天的孩子……

 

面世

我面世了。阳光,雨水和需要的结合。空气和事件。

天和地。必然和偶然。五谷和民族。具体的山,具体的水。

具体的一个事件,一个出口,一个季节,一个要命的时刻。

我面世了,非人的意志为转移。是未来急于面世。

是生命重力的加速度,是文明的引力,地狱和天堂。

不在我,不在家族,不在穿长衫说羌语的母亲。

不在神树林中一声声撕裂自我的忘情的蝉。

萤火虫的星星飘在很静,很高,很黑的夜空。

眼睛里荡动的第一声啼叫,是一个个祖辈需要继续的呐喊。

嫩嘟嘟圆乎乎的骨肉是苦菜,胡豆,洋芋,柴胡,

寒冷和坚持,是快乐,鸟鸣,晨光,山路弯弯,是雪白的羊群,

是麻布,是火塘,是神龛的目光,是放歌的手。

是泉水的芬芳。我的母亲和父亲。

一座大山,一个村庄,或者无数群山,无数村庄,

无数江流极其普通的一次外化。我面世了。羌。

我是运动的山。我是喧嚣的河。我是村庄。我是我。

是青稞酒,火烧馍,煎鸡蛋,腊猪蹄飘起的香。

母亲头缠的布,像一盏明亮的灯诱惑着我。

诱惑着我的饥渴,需要和成长。我不停地走进母亲。

不停地经过母亲到达这个黑黢黢的,总会逐步光明的世界。

哪里知道命运中青藏高地的力量,牧羊远祖的曙光。羌。

草原雪峰的高度,白石灵光翻山越岭的祝福。

哪里知道大地在飘逸。水草已经走远。羌笛呜咽的呼唤。

哪里知道长河落日滋养的故乡!羌。如此遥远,而且漫长,

穿过甲骨文三千年的潮湿,阴暗,仇恨的刀痕,刻进我的一生。

化入骨骼,血气,梦想,或者肩头。意义。使命和命运。

哪里知道烟云缭绕的千山万水是我。庞如梦幻的族群是我。

哪里知道始祖木姐珠从天庭走来。歌舞的莎郎姐从云朵走来。

神话一样的族群从天上走来。羌。咚咚的释比鼓是必经的桥。

羊毛线,毡子和白石头,是温暖身体的一个个源头。

咂酒背景下,或缓慢或低矮,或急速,或暴风骤雨的释比念词。

从火焰到熄灭,从静止到心神的飞翔,从深刻到被风吹散,

等等都应该知道。事实也是,我全部知道。

只是我不会开口说话。不会说可以直立行走的话。

压倒一切的话。前世化今生的话。烟云四起,尘土飞扬的话。

祖先眼睛里雪白的话,芬芳的话。心的话。天的话。

土地一样,火山一样,种子一样的话。

不会借物,不会暗示,不会开放成一朵蝶飞蜂绕的花。

但是我清楚村庄与山谷的距离。我与时间的距离。

与母亲背后多重遗传的距离。儿子的距离。

一碗饭的距离。一段文字,一个传说的距离。

被一群时间撕咬的距离。被更多世界想念或者抛弃的距离。

我面世了。羌。穿过想法。虫。鸡。鹤。长颈鹿。

穿过恐龙,穿过三叶虫。穿过一穷二白。宇宙的静。

不早不晚,恰到好处。我面世了。羌。

直至融进太阳,大海,群山,土地的里面。

幸福而且痛苦。短暂而且优美。充满感激,充满一切。

 

总有一片土地起伏婉转,山河漫漫。

总有一片阳光润泽大地,四处生长万物朗朗。

总有一团火焰不屈不挠,烧去岁月无穷的风寒。

总有一幅永恒的画卷在生命中用心描绘。

总有一条河流若有若无,脉脉流淌天地之间。

总有一棵大树顶天立地,笼盖历史。

总有一粒种子播进最好的土壤,收获最好的等待。

总有一片金黄激荡内心的深广。

总有一腔赤诚复活一个族群的荣光。羌。

总有一首诗歌抒情在时间河流的中央。

总有一片家园升起炊烟,打开门窗,迎接天光。

总有一个故事孕育村庄,繁荣不同的梦想。

总有一个广场盛开族群的力量。羌。

总有一家火塘留着当初的火种。羌。

总有一块白石走进心扉,传递宇宙的光芒。

总有一个神话锁在心中,踌躇徜徉。

总有一个女人捧起我的忧伤,为我轻轻歌唱。

总有一个春天等着我绽放,等着我的芳香。

总有一缕月光晶莹大地悄然凝望。

总有一声呼唤,我走南闯北都不敢遗忘。

总有一座山,一片草,一朵云停泊河流的源头。

总有一对天鹅飞过遥远,飞进高原湖泊的心上。

总有一个天宇,一片大海锃亮每天的朝阳。

总有一匹骏马驰骋宇宙的疆场。

总有一颗心永远眷恋这世界的广袤与富饶。

总有一个不朽的灵魂闪烁在时间和空间的多重。

总有一口饮食供我呼吸,营养,不停地幻想。

总有一簇亲情陪我奔忙,或者黯然神伤。

总有一句乡音撩动我心楚楚张望。

总有一个姑娘夜夜出没我的梦乡,满目生香。

总有一个信念拨亮我青春的灯火,永远的梦想。

一泓泉流深深浇灌我灵魂的土壤。羌。

 

解蛊

蛊是一种元素。以前只知道蛊是毒。其实,蛊是一种原料。

只要用好尺度,分量,时机和情感,蛊就不是毒。

蛊可以是药,可以是酒,是剑,是传说。是帝王的眼光。

解蛊就是打开蛊。打开眼光寻找里面的灵魂。

看见了吗?你是蛊!你是我的蛊吗?我需要你!

我说的是今生,现在,不是来生,前世。我经过蛊。接受蛊。

理解蛊。是蛊让我发出声响,现出文字的原形。

也可以说,我是中毒了,为蛊而惑。我有蛊的能量。

蛊是什么?是力,是气,是场,是心理。是超常。是梦。

因为蛊,我的身体一天天折射出天空和大地,江流和村庄。

岷的江与山。青的海和湖。雪的山与花。祖的远和宗。

起初很小,很重,很笨拙,就像翅膀下面吊着巨石。

根本没有起飞,翅膀的欲望和憧憬全被压在了巨石下面。

这时候蛊出现了,即使很少,很轻,但是天变了。

随着蛊的增多,温度的上升,翅膀轻易挥动。

包括脚下众多的路,背后的山,山里飘缈的烟云和传说。

然而因为蛊得不深,不广,我的起飞常被岩壁,荆棘和弹弓击落。

显然需要更多的蛊的本意,作用,含量和配方。

需要血液和生命的调和。情感的培育。

更需要血脉遗传中的牛和羊。鼓声中释比流传不息的吟唱。

在时间和心灵交织的大地和家园上,我深入蛊的全部。

不是占领,也不是陷阱。蛊的魅力在于痛。

在于无限。在于自由的转化。升华。反复地给予。

你,蛊了吗?我的未来。

 

真相

不可阻挡的是,我在接近一种真相。

不是线性,球形,平面的真相。

不是习惯性的真相。

也不是期待和群体的真相。

不是常态的真相。

我接近真相是全新的真相。

没有褒贬,没有性别和尺寸的真相。

不局限于现有一切的真相。

作为一个人,我首先接近的是我自己。

接近我自己皮肤的两个面——里面和外面。

里面是我生命的全部。

是我的筋骨,血液,肌肉,细胞,脾脏,肠胃和血管,

以及由此引申开去的情感和思想,道德和本能,知识和修养,

乃至这些物质和非物质的种种变化,神秘不定的可能。

以及这些变化和可能的一切存在。

我的外在与内在的抽象和具体,是我区别他人的元素。

而外面是众多无法确定的条件,

是皮肤里面一切赖以生存的依靠,譬如天气,风和温度。

譬如山水和日月,譬如季节,社会,书本和饮食。

田野和田野上的房屋。自然或者金钱可以创造的风景。

钢铁和手机。所谓的先进与落后。甚至其它。

信仰。国度。民族。领空。格局。等级。

我的外面比我的里面更多,更恐怖,更有趣。

更重要。因此,常常,我忘记自己。我是谁?

我在哪里?我经常找不到我自己。

不分昼夜,总有一种声音在喝问:我是谁?我是谁?

一旦离开母亲的手臂。离开最早的土地。

一旦离开古老的怀抱。离开羌。离开羊的崇拜。

一旦离开血液中熟悉的遗传和必须的基础。

一旦离开情感浇筑的道路。我的茫然将不断增大。

不断加重。却被新假相更加有力地牵引。离开。离开。

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被牵引?

为什么离开?为什么这样?

为什么要继续朝着那些越来越多的不确定走下去?

无限的茫然淹没着我的呼吸,我的心跳。

这样的过程像飓风。像炸弹。像毒气。

我感到毁坏和窒息。我必须做出第一个回答。

我是谁?我到底是谁?羌。

我是谁?无数次沉默中我在扪心自问。

我在大声高喊:我是谁?羌。

为什么?为什么我有这么多的不安心?羌。

为什么又去选择最早的起点? 为什么要背叛最早的起点?

前所未有的痛,我感受到了皮肤里面和外面的撕扯。

这样的质问和叫嚣让我身心极度疲惫,而且绝望。

渐渐看见这透明的皮肤将要包裹不住我了。

就在千钧一发的瞬间。多么及时而精确。

我终于听见自己,仿佛天神轻声地说:

你会。你会找到你自己的。不急。不忙。

因为你已经看见了你自己。

我终于听见自己,母亲雨露一样的甜蜜:

你能够找到你自己的。不乱。不慌。

只是你暂时不能够确认你自己,不敢相信你自己。

天啊!居然这就是真相。不能确认?不敢相信?

我与自己分离太久了。我必须与自己合二为一。

我必须与祖先和儿孙合二为一。

必须慢慢习惯自己的回来。

慢慢接近自己。

逐步看见自己,虽然还不能全部看见,

(太多的烟瘴从生命的内外眷顾着我!)

但是,冰冷的夜晚已经过去。

可怜的孩子找到了自己。

多么值得歌颂,记忆和庆贺的发现。

我为自己留下了激动,悲伤而且感激的泪水。

终于没有丢弃自己。终于看见了自己。

在这样一个星空翻腾的历史要点。

我终于回到真相的里面。天啊。羌。

我还可以继续延伸更多的可能。

即使这仅仅是开始,我和我的方式的开始。

但是,这已经够了。难道不是吗?羌。

 

我很急

秋天就要来到,背后还抵着一座宽大的雪山。

我很急是因为河流还在流浪,还没有回到我的故乡的渴望。

我很急是因为衣服还没有回到张望的手上或者身上。

那些粮食。传说中的未来。梦中照亮泪水的声声呼唤。

都还没有回到诗歌的心上。

我很急是因为时间这片绿色的叶子正在枯黄。

我却还没有调好颜料,没有找到画笔,没有找到眼睛里面的构思。

我的一点遐想还没有离开生育的孕床。

路上的干土走过沉寂,预谋着暴动。

秋天就要来到。而我还在瘦骨伶仃,频频张望。

哪怕出现最少的人影,我也不会这么着急。

我怎么能够不着急?

你是一个有祖先的人,有众多平行温暖的人。

你是一个不愁儿孙满堂的人。

而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秋天一旦到来,雪山下的春天还有什么用?

 

骏马

因为追逐一阵风的哗哗哗地流淌,

因为穿山越岭,年年,渐渐,步步地深入,

因为山涧雾岚与森涛滚滚的昼夜挽留,

因为悬崖峭壁之上羚羊翘首沐浴晨光的神韵,

骏马,远远地离开了我的双手,

早早地离开了我的尚未成形的飘扬的牧鞭。

因为泉水般的传说涌出羌碉下的心窝,

因为纵横交错在命运手心的千丝万缕的山路,

因为层层梯田翻山越岭追踪村庄的情意,

因为布谷鸟声声吟唱秋风金色华贵的闪烁,

骏马,驰骋大地梦境的骏马,渐行渐远,

原野绿草一样奔向冬天,渐行渐小,渐无踪影。

因为玉米嫩嫩黄黄探头春风,牵手槐花的痴情,

因为灵性石头一块一块耸起脊梁支撑天空的魅力,

因为海风徐徐降落的点点甘甜,荡动丛丛山庄,

因为长驱直入的寒冷被雪山抵挡,凋零,融化,

骏马,来去遥远的骏马,一鞭子稍不留意,

就铿锵到血液的里面,生命的深处,永不出来。

 

神羊指路

我看见从远古或者干脆从未来走来的一匹羊,

站在银光沸腾的岷山之巅,青铜一般,

面朝东方或者天堂,

四周簇拥着寓言一样青葱俊秀且激动的群山。

谁都明白这是一场即将的祭祀,气氛古典,

完美的羊角,遥远地顶着丝绸一样蓝的天。

羊,一旦沐浴了神的启谕,

唯有指路,才能成就炊烟的起死回生。

羊,高高在上,奔跑在时间之上,

也在人影散乱的脚底,死死抵住下沉的大地。

羌,进入到自己的人格,体魄和血香之中,

远离支离破碎而彻底红润了气色。

羊,依然是羊,通体雪白而一言不发。

 

人和人是不同的。因为人和人之间的眼界,层界和境界是有差异的。

而事实上人和人是相同的。人和人是相通的。人和人是一样的。

人都是感情,灵魂,五脏六肺,遗传,骨肉,光芒和微小时空的结合。

人都是白菜,石头,花朵,果实,空气,磁场,压力和天地海水的组成。

是另样一棵树,一株草,一只野猪,或者另样一座山峰的区别。

一片草地。一顷湖水。一匹马。一颗发光的粮食。

被薄薄的一层可以说话,可以收缩,有表情,有温度的一层布裹着,

向另外一个时态转换,向另外一个空间搬迁的过程。

所有形态中互相替代转化的一种形态。可以复制。

可以啪的一声,像砸核桃一样被瞬间敲碎,进入另外多种形态的过渡。

分解成风。分解成多种碎片。分解成水和泥土。云和思想。

循环到运动,变异,再复制,多重,多态的宇宙时空。

人只是一个形式。一个外在。一个念想。一次经历。

从头到尾,人应该是美的。干净的。五彩缤纷,敞开心怀的。

但是,因为呼吸和速度,眼界和层界的差异,人开始四面流动。

相互消化。抵触。封锁。在一层布下表面承认,内部窥视。

开始饕餮。防守。画出长度,高度,密度。开始强化。开始沦陷。

开始混乱。开始互相忽略。彼此咀嚼而不变声色。

被共同的不愿意所蛊惑,驱使,奴役,仿佛浑然不觉。

故意糊涂。麻痹。挖出千山万水的路程。千辛万苦的滋味。

居然,成了共同的遗传,融入血性。

多么悲伤。我看见了人的局限和可恶。

同时看见了崇高和牺牲的遥远。也在身旁。

仿佛看见了自己。自己的语言犹如花香。

花香不是自己的。是大地的,太阳的,是宇宙本身的。

我只是我。众多中的一个。与你一样的人。

是思念让我的脚步越走越慢。我不知道我的源头是否还好。

我想回去。回到蝴蝶游水的阳光的那个正午。那个静。那个香和暖。

风的手指深情,反复地滑过我的脸庞。我眯着眼睛看天空。

听见风在对阳光说:这孩子真是可爱!

 

汤的阳光和大地

我喜欢汤!

炖汤!膏汤!用心情,泉水,调料和草药,

与某一只我愿意的动物的一切,慢慢,细细,绵绵,综合熬制的汤!

可以看见所有具象来源的汤!

更愿意离开那些被数据包裹的具象或者物种!

我喜欢汤,因为她不给我累!

我要感谢汤在我身体中发生的全部作用和意义。

感谢汤的由来。感谢汤的目的。汤的雅致与悄然深广。

汤的父亲和母亲。汤的第一天面世。

汤走过的长长的时间和一遍一遍期待的温暖。

那个上午,或者下午,也可以是阳光正多的正午。

汤被强大的,遗传的,遥远的需要所召唤,暗示,预备和孕育。

飘着光辉,勾着心尖,气吞山河地出现了。诞生了。

汤。成了世界的一个部分。需要中的一个重要。

所有的豪情万丈,暂时退去。所有的身体外面的精彩,暂时退去。

身和心都静止下来,干净下来,面对这汤好好进入。

详细欣赏天地赐予我的特别的偏爱。独一的最美的汤。

整个时辰酿制的人生的汤。文学的汤。艺术的汤。哲学的汤。

理想的汤。救护和医治病痛的汤。灵魂的膏汤!里面可以有,譬如

《诗经》305首这个数据或者实体。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金色眼睛凡高的《向日葵》。但丁演唱不休的《神曲》。或者鲁迅。

或者沈从文。阿来。苏轼。齐白石。徐悲鸿。王羲之。

或者故宫。或者洗劫一空之前的圆明园。地宫。

乞立马扎罗山上的雪花。希腊的宙斯和他的奥林匹斯系统。

夸父逐日走过的黄土高原上漂起来的花儿。诺贝尔。

黄河大壶口瀑布上的中国乐章!

汤。完美主义的集合。艺术人生和造物主的奖赏。我爱!

我爱汤的眼睛走过千姿百态的时间。走过海水。走过龙的传说。

走过火山和云雨。走过星空的遥远和具体的分布。

毫不隐讳我爱汤的组成。汤的一切,包括烫。包括尖锐的冷。

包括一步一步穿过金沙和三星堆旁边的蜀锦,徐徐而来的约定。

汤,从餐桌上走来了。从太平洋对面的中国走来了。

我喜欢中国的汤。我爱中国的汤。

中国的汤包罗万象。包罗宇宙的期待,许诺和不可预见。

中国的汤,最美。我的汤,最美!我爱我的汤。

我肯定什么都带不走。肯定什么都留不下。

因为汤,我如汤。我理解汤经过并蒂莲花的全部的香。

汤的话。汤的明媚。汤的柔美和汤的进取。汤的唇。

汤的心。汤的阳光和大地让我孜孜不倦!

 

一株绿草摇着手臂在故乡的眼睛里唤我。

几片走动的云,在故乡的衣裳上唤我。

羊群后飞翔的童年在故乡的记忆中,切切地唤我。

一脉沉默而双眼微闭的山脊在故乡的大地上美美地唤我。

水蜜桃在唤我。夏日阳光中蝴蝶相会的泉流在唤我。

妈妈从煤油灯光后背端过来的红红的火盆在唤我。

爸爸醉酒的春联和珠算。左右开弓的九盘经。十三盘经。

哥哥砍下的松木在我用力的身后呼呼行走,在唤我。

滴水岩下那一滴冰浸到心的甘甜在唤我。

布谷鸟声打开的梯田在唤我。

雨后草坡上一个一个顶着新土的蘑菇在唤我。

悬崖边的山道上,夕阳西下归来的山歌在唤我。

玉米酒的絮状和煎鸡蛋焦黄的脆香在唤我。

第一缕晨光前的狗吠和懒腰在唤我。

金麦子在唤我。杏。梨在唤我。

从嫩而墨的椒树。青而青红,鲜红的花椒在唤我。

烈日下的采摘。花椒树荫下席地而坐的野餐在唤我。

唤我。我的诗的归来。归来。故乡在唤我!

干枯多年的荒山在唤我。四处流浪的流水在唤我。

破落的学校在唤我。被篡改的道路在唤我。

越来越瘦的苹果树和梨子树在唤我。

失散多年的乡音亲情在唤我。

不太清晰的手机的通话在唤我。

廉价西装在唤我。新建的冰冷的砖房在唤我。

一个个匆匆躲闪的身影。一双双遥迢的目光在唤我。

枕臂而卧在大石之上的牧羊少年在唤我。

唤我以突然。骤然。

悄然。猛然。赫然。涛然。寂然。茫然。渺然。

故乡唤我以漠然!

 

痛出来

我必须将你捉住。痛出来!痛,你出来!

你跑不掉了。我已经决定了。我一定要将你现出原形。

我知道你的隐秘,多态,多端,我都将你一一捉拿。

痛出来。出来。出来。像脓,像毒一样,出来!

多刃的眼光会消退。掀天的海浪会平静。

暗淡的天日会蔚蓝。失踪的肝胆会回来。

痛出来。现在。出来!必须出来!

从卑贱。从压抑。从羞辱。从空无一物的等待。

从时间无限而生命有限的无奈。从不肯放手黄金的欲望。

从破破烂烂的家当。从直不起腰杆的炊烟。从偏僻。

从落后。从看不见自己长度,厚度,深度和风度的盲眼。

从祖先浩浩荡荡的远去却无一句遗产的历史。

从面积不大的胸膛。从视线很短的行动。

从高大想法被小石子击伤的体验。从干旱。从咬紧牙关。

从颗粒无收。从日渐萎缩的故乡。痛出来。

从尘烟四起的疲于奔命。从无足轻重。痛出来。

像血,像泪一样,痛出来!痛出来。

从疾病的身体里面。从受污的灵魂里面。从黑夜。

从无助。从抛弃。从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从牛圈。从驱赶。

从童年被泪水浸泡的角落。唾沫横飞的蔑视。父亲被吊打的镜头。

从随处被罚被欺的无辜。从人性潦草的年代。从瞎。从聋。

从母亲拖着瘦长的口袋走遍社场白昼的细节。从饿。从排挤。

从低矮的天空。从哥哥被熟悉的谁打断呼吸的瞬间。

从每天喂猪的洋芋里面抠出早饭或者午饭甚至晚饭的记忆。

从劣质汉语指导母亲把配肉浸入泔水煮熟吃的臭味。

从恶意塞给弟兄姊妹心口的眼泪汪汪。痛出来。

痛出来。像心,像肝一样,痛出来!

从茕茕独行。从放弃祖宗。从母亲熄灭的眺望。从少年泪光。

从九月无人授衣的空旷。从何草不黄,你不来的诗章。

从九死一生的高考。从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担当。

从诺亚方舟离开族群的上午或者黄昏。从稀疏遥远的祖业。

从甲骨文中被殉葬的那个汉字。羌。从毫无线索的集体无意识。

从矮小的骡马。焦黄的语言。倾斜的眼神。从井底。

从水泥密封的村庄。从羊皮鼓呜咽的白石。从陶的死绝。

从麻布的自暴自弃。从土墙轰然沉没的惨叫。从扭曲。

从隐性坍塌的大陆架。从儿子远离父亲的轨道。

从直呼其名到涂满色彩。从温暖散尽。芳香散尽。

从毫无防备的大地震。从无处可逃。从齐天深的绝望。

从敞开的门扉被风沙埋葬的心!痛出来。痛出来。

啊呀呀呀!痛出来。痛出来了。痛!痛!痛!

一点一点离开我的身体。像毒,像脓,也像黑。

 

转化

一缕空气需要说出。一朵鲜花融进了看见。一个人。一片月光。

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母亲转化成了儿子梦醒后茫然无语的泪水和习惯。

越走越远的背影,越陷越深的童年,古老歌谣淹没的翻山越岭,

擦肩而过的枯黄的乡音,汗水喂养的洋芋和苹果,转化成廉价的苦和涩,

一年一年,一遍一遍,敲打着我孤独而且不知归宿的前行。

巨大的海浪迎面砸来,瞬间,转化成凌然而行的矫健。最好。

大地转化成粮食。岩石转化成房屋。冰雪转化成春天。

飞刀剁进的细枝嫩叶,转化成一杯薄酒,临风酹江。

群山转化成友谊。毁灭转化成重生。泪水转化成早出晚归。

灾难中遮天蔽日的尘土转化成花肥。农田。水果。

儿子转化成旗帜。阳光。雨水。江河投奔大海的继续。

亘古的苍凉转化成六月金黄辽阔的菜花,一大片一大片。

与蓝的天,白的云,绿的草,飞的鹤,走的人,静的牛羊,

奔的骏马一起,转化成天堂的风景。人间的传说。神秘的理由。

追寻的线索。牵走爱情的小手转化成忙碌之外的美和好。

偶然转化成必然。陌生转化成相视一笑的甜蜜。反话转化成正话。

无转化成了有。喜鹊转化成玫瑰。静转化成动。死转化成生。

回忆转化成幸福的涟漪,在风中雨中传递。

绝不可能转化成了怎么都能。都行。

天空垂下最好的阳光一道又一道,让大地受孕,让草木分娩。

诗歌转化成了大气。一双双眼睛失去挑剔而粲然美丽!

还有什么比这般详细的转化更能拯救一个人的命运呢?

一片秋叶从三楼窗前经过,把大雁的羽毛转化成一封燃烧的信!

经过信的体温和细节,我深入到灿烂阳光的里面。真好。

 

愤怒

我愤怒是因为我看见了有枷锁套在我的脖子上!

而且我知道,这是我一出生,甚至尚未出生,或者可能出生之前,

牢牢地,早就被套住了的,终生都不能解除的枷锁。

我的愤怒几乎到了绝望的地步!

我大喘一口气,看一看四周。风和日丽。

匆匆忙忙。井然有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又喘一口气,再喘一口气。希望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但是无论闭眼,还是睁眼,这枷锁总是出现!

首先套死了我最好的母亲,就在母亲走近我的时候。

更心疼的是,我还看见了每一个亲人都有!

每一个大人小孩上都有。这无情的枷锁。

绝对,残酷的枷锁。我想挣断它!

我不相信生命会是这样的无辜。

当山色苍白的时候,我再一次看见。

山河的脖子上也有这枷锁。

我早已放弃的故乡的脖子上也有。

大地上每一块诗意的土地。尤其是奔跑在后的,纷纷勒死!

现出生前并不可知的模样。仿佛是轮回中的一种模样。

包括我的眼睛前进的速度,领域,层面和角度。

都有枷锁。都有逃不开的枷锁。隐性的枷锁!

一直牢牢套在一切事物的脖子之上。

包括后来出现的书。电脑。

整个南极洲。

甚至地球。

我愤怒是因为我看见了我的心灵也被枷锁套住了。

我看不见自己!经常违背自己。迷失,远离和伤害自己。

这枷锁甚至套住了我的语言。我的修饰和想象。

我的创造和爱。本来可以更美,更深,更广一点。

本来可以更持久,更确切,更仔细一点。

更多项。反复。完整。更跳跃一点。

都不行。都被这无形的枷锁套住了。

使我和我们都无法更多。无法更美。更香。

更飞翔。更崇高。无限。自由。更激情。

更接近人本身。物本身。天体本身。神秘本身。

我愤怒是因为我没有能力做好这一切,

而只是一味地愤怒。愤怒!

 

终于拆去了心灵的围墙,允许着外界的进来。

首先是不同的声音。猜测的声音。鄙夷的声音。

鸟的声音。花的声音。流水的声音。阳光的声音。

像散步。像回家。像必然经过的一道程序。

渐渐进来了老年的声音。儿童的声音。

你的声音。她的声音。美的声音。心的声音。

庄稼的声音。炊烟的声音。祖先的声音。

火的声音。智慧的声音。良知的声音。理性的声音。

一步一步从历史和现实之中走来。吻的声音。

笑的声音。舞蹈的声音。绿的声音。蝴蝶的声音。

全部白天和黑夜的声音。彩色和黑白的声音。都进来吧。

接着进来的是不同的时间。影子的时间。桥的时间。

茅草的时间。昆虫的时间。大象的时间。恐龙的时间。

山顶洞的时间。地下水的时间。白天的时间。

笼子里的时间。心灵外面的时间。多的时间。少的时间。

长的时间。方的时间。具体的时间。本质的时间。

没有方向,其实就是到处都是方向的时间。

森林的时间。群山苍茫的时间。云朵飘逸的时间。

蓝色天空下面大江大河的时间。溪水的时间。

泉的时间。涧的时间。路的时间。村庄的时间。

斧头的时间。爱的时间。一遍又一遍死去活来的时间。

海的时间。大地的时间。无法衡量的时间。

可能的时间。孤僻的时间。曾经被羞辱,被打击的时间。

包括与它无法分割的空间。星空的时间。

罪的时间。惨叫的时间。泪流满面着低头忏悔的时间。

然后是行动进来了。起初的不适应。尴尬。试探。好奇。

脚步渐渐打开。香寻找着花朵。水拥抱着鱼儿。

游魂回到每一个具体的生命和呼吸。大海回到溪流。江河。

冰川回到瓦解之前,回到尚未形成之前。船只回到港湾。

语言回到意义的本身。阳光回到心里。被救助。呼唤。

手顺着需要幸福地创造。拿出。给予。升华。转手。

运动的温暖散发出金色的微笑。微风传递着心香。

人生失去形态,融进了花园。云旁边的翅膀。

音乐融进了破碎。舞蹈挽救了孤独。孜孜不断。

并且,我看见了大山与平原的交谈。泥土与岩石的交流。

冰山寂然化成原野的胸膛。熊的牙齿化成深深的吻。

放下的拳头散发五谷的鲜香。一盏盏带刀的眼神纷纷熄灭。

夜晚收起恐怖和陷阱,现出妈妈的慈爱。童话的美!

顺便是我的伤害。我可以。我愿意受到伤害。

因为我有经验。我不怕。既然这个世界还有剑。还有石头。

既然这个世界还有许许多多的武装和围墙。

我也绝不反悔,因为我确实已经撤去了所谓的围墙和武装。

我已经习惯了没有阻拦与分割的想象。我已经习惯了实际的做。

直至每个人都成了云天下垂直分布着生灵的群山。

群山之外鸟儿歌唱着的海边的稻田。北国梅花。

水乡荷花。甜甜梦境。直至一切没有形态。只有里面的心。

相互欣赏。穿越。彼此成就。清晨还是清晨。你依然是你!

 

那时

那时,我就看见了一群马力十足的火焰,完成了最后的集结,

在岷江上游,群山正下方,毫不否认地开始出发了。

毫不掩饰地出发了。那时,我一定是在最后一秒逃出,

最后一秒背叛我的岷江,我的岷山,来到熊熊烈火的外面,

像吃冰激凌一样,近距离观赏这一场浩大的火光焚烧的欢歌。

近距离品尝家园走进神话的滋味。如此幸福,而且焦臭,

毫无保留,我应允着这纯粹的火光吻去我痛彻心扉的泪。

让这比太阳中心还高一千倍的温度,把我吸干,

让这比光速还快一万倍的速度,把我熔解。

那时,我的脑海犹如岷山大地的脑海,一片火光。

一苗绿色,一缕炊烟,一点可能性都没有的光。

光。光。光。

光。

此前,我一定是有所表达或者提示过的,因为我确实看见了。

我说。早先有一只手已经摘走了群山的一半灵魂,

那是在秦朝李冰的时代,他首先继续拔光了群山的衣服,

此前,还有那个治水英雄辐射开去的前后几个朝代,

或者从姜维城石器,从营盘山陶器,从剑山寨骨器开始,

顺着时间的河流,一路漂流而下各个朝代,

各个村庄,各个田野,各个刀耕火种,各个具体的攫取。

那些漆黑的柴垛,一座山一座山地搬运,燃烧,

比生长的速度和幅度都大上一万倍的抽血,

连鸟鸣也吃光的做法,一直延续到汶川大地震的前前后后。

现在这一只手,又在摘取群山另一部分灵魂。

所有歌唱的源泉,水浪,四季轮回滋养的灵魂,

那对河神无比的敬畏,那在河边诗情的等待和约会,

那梯田中细细滋润和甘甜激荡的清风,

顺流而下,顺流而上的岷江鱼一代代的恋爱,

与一朵朵化石经过冰川打磨的全部秘密,

已经被这些重吨的水泥和钢筋,一次一次,一年一年,

一台接一台,一环扣一环,锁链一样,台阶一样,

在渐渐低落的群山的目光和沉闷呐喊的声音中,

从隐藏天机的地方洞开一条条隧道,按死,封死,闷死。

这些倒影苹果成色,花椒颗粒,玉米干劲,麦子想象的云和水,

被管装之后,带进机器的里面,少数腰包的里面,

更多人的种子,呼吸和梦境都无法传递的里面。

几千年未来的里面。齐崭崭被这只恶毒的黑手所斩断!

这阴险的手。钢铁的手。披着时代外衣的手!

给予村庄一些短浅的目光,就可以与群山对立的手。

我要你千年前一样立刻停止下来。千年后一样迅速死下去。

要你离开!你这魔鬼的手!掐死我孩子家园的手!

从我祖先心血开凿的家园!我要你离开。现在。马上。

停止你的利润。撤销你的饕餮。掩埋你的卑鄙。

终极你薄薄的微笑下面深藏的奸诈与残忍。

迅速离开。从人类的目光中彻底消失。

没有谁喜欢你披着阳光的外衣,肮脏黑暗的行径。

永远不喜欢。永远警惕你这无耻的手!无形的手!

糖衣一样伸进我的胸膛,我的心脏,我的岷江,我的高尚,

想哄骗摘取我的眼睛,我的品质,我的警惕,我的智慧,

这可能吗?你这浅薄的,钢铁的手。无血,冰凉的手,

我有一双先天看见的眼光,一副可以说出的胆量。

是的。我是第一代看见。第一代说出。

第一代呼唤。需要第一代之后更多代的看见,

更多代的说出,更多代继续家园的责任和理想。

需要更多代的炊烟,在同一广场上跳起同一的莎朗!

同一的精神抖擞同一的衣裳,埋葬同一的忧伤。

肥沃同一的土壤,收获同一的祖先,同一的荣光。

我们需要。锅需要。火塘需要。遗传需要。

以前需要。现在需要。未来一样需要。

不——!

为什么不像大地震一样彻底性地说出这个字?

身边的这些睁着眼睛,茫然流泪的家园,

勇敢一点,与我一起说出这个肯定的字:不!

不允许。不同意。不支持。不帮腔。

不麻木。不苟且。不随风飘摇!

现在,首先是我自己。然后,我的家。然后,我的族。

然后,我的文字。我的法度。我的音像。

我的超度。我的转化。我的来。去。

我们的来和去。不取消白云访问故乡的来和去。

以前,故乡经常看见海的温度,海的辽阔和天空的温柔。

经常看见星星照亮小路的脚步。妈妈伸开的怀抱。

而现在,星星和妈妈一样,忙着迁徙。

忙着不停地困惑:我们的祖先安放到哪一片未来?

我们的子孙转运到哪一块飘逸的现在?

我的语言。我的羊皮鼓。我的羌碉。我的羌笛。

我的刚刚确立的遗产。我的心!我的羌!

都往哪里搬迁?哪里搬迁?

有吗?这个世界还有这样的空地,这样的闲心吗?

像天堂一样,等待着我和我们的重新安置和开始。

尤其现在,大面积的火焰已经从地下出发。

大面积的群山已经呈现出了柴火的形象。

谁能够用血去制止这场永久的火焰?

谁能够用命去完成这命运的改变?

谁能够啊?我的天。

 

裂的碎片

瞬间分裂之后,裂的碎片纷纷扰扰。带着各自的忧伤。

各自的梦想。各自的痛。一系列的未知与可能。

坠向新的领域。新的开端。碎片的开端。支的开端。

脉的开端。种的开端。从来没有料想的命运的开端。

行走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眼神和心跳。

在同一片天空的对面,在同一个大地的上面,

开始了另外的拓展和守卫。

不再斟满同一方宁静,不再延续同一种庞大。

从此分手,忘掉。

或者潜入血脉最深的里层。不动神色。

依然传递最早的身姿和气息。相貌和秉性。

即使所有遗传和变异发生着另外的可能和事实。

裂的碎片是孤独的。坚强的。勇敢的。无奈的碎片。

最终选择诗歌,首先浮出水面。我经历。

我看见。我理解的碎片是真正的碎片。

有过相互的思念,想象,揣测,或者梦寐与祝福吗?

这些裂的碎片。裂的弟兄姊妹。子孙后代。

同一片水域的不同支脉。同一个整体的不同分裂。

有过相互的融入,拜访,寻觅与认同吗?

有过偷袭,战领,甚至消灭吗?

有过遥远的遗传的呼唤吗?

有过吗?放弃曾经?放弃回忆?不想回家?

必然最终不能保全自身的碎片。

短暂。而小。仿佛从来没有发生的裂片。

裂的事实惊厥着我。我是一个人。一个唯一的人。

从大地震深处的大地中走出来的人。真正的人。

有梦境,有想象,有记忆,有期待。

有思想,有推翻,有情感,有确立。

碎的过程,碎的细节让我的诗情变得悠久而且漫长。

我等待。敞开诗歌,我等待碎片们的回来。

我有等的胸怀。等的气度。等的涵养和真心。

我相信碎片都会回来。都会成为有血有肉像我这样的人。

他们说

他们说我们曾经生活在众多羊群的对面,众多土地的上面,众多天空的下面,众多方位的里面,众多可以放弃和不该忘记的里面。

他们说我们四周分布的这些线条和空间,有很多种宽度和深度,很多种曲径通幽,很多种擦破皮毛的舞蹈着的局限和想象,很多种宽容我们呼吸的天气和玻璃杯一样的山水。

他们说这么多的众多和这么多的多种,其实,只是一种,就像一个人被撕裂之前的整体。一份天空,一份大地,一份想法。四肢,五官,大脑和身体,其实,都是一个整体。

他们说这些都是事实。他们说他们暂时没有技术把这些分离倒退,回复到破碎伤痛之前的整体。他们不能。他们不敢。

他们说——其实,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他们把更大的迷雾和更深的痛楚,把复合的可能和期待留存下来了。唯一使他们感到心里不太踏实的是,他们不知道我们是否能够看得见,摸得着,或者够得着,完成得了这个恐龙一样的重新回来。

回来。手指回到梳羊毛,挤奶水,爱骏马的时代。回来。眼睛回到祖先内心平和自由的微笑之中。回来。身体的组成部分统统回来,譬如手,譬如脚,譬如眼神,譬如脸色,譬如决定。都回到身体的里面,完成一个活人的回来。

完成一声高歌。天地间无拘无束的高歌。胸膛对面全是家园的高歌。一个火塘一个火塘温暖一双双眼光的高歌。回来。游魂回到残肢再生和身体复活的里面。完成一个人的诞生。出生。

从内心分娩自己。分娩血液。毛孔。胆汁。智慧和情感。甚至子孙万代。

 

门口

只有身边含笑的这棵老槐树看见了我内心的全部。

紧张,羞赧,泪流,心跳,面对我的家。

一路上的鸟鸣声中迎面走来的家。

架起断桥,凿通栈道,铲掉荒芜的那颗心的家。

我的家。阳光下槐花香甜,麦浪翻滚。

水底清晰可见的泉流环绕的家。

怀揣清晨和黄昏的霞光。清风。妈妈的笑。

我的家。一步步穿过戈壁,走出沙漠而迎面走来。

那么多的西风灌注的豪迈与坚强。那么多想象。

那么多黑夜铺天盖地。那么多干旱,辽阔,饥饿和死亡。

影子一样寸步不离,还想窜上脖子,终止我的呼吸。

这些空空静静的时辰环绕,渗透,消耗着我的小。

饕餮着我的肝胆支撑的那一片遥远的天空。

大地上堆满了砂砾和他们的阴影。

四面无极。我看见祖先的脚步从我身体走向大地。

走向时间,骆驼草,月牙泉,青海湖。

我在祖先的怀抱中经历着细密的生与死。

感受着大地的力量和天空的灵光。云。蓝。远。

允许着这浩荡的一切穿透,深入我的身体和灵魂。

我是宇宙的一个缩影。所有灵光及时暗示了我。

我的生与死是我的意念和想象。我是经过。

从家里出发。经过大地。最终回来。

回到家的火塘嘟嘟嘟地歌唱着水壶的旋律。

回到妈妈的煎饼和火灰中爆炸的玉米花。

这么久远的离开和失踪,只有自己知道路途。

出发,经过,回家的路途。祖先的大地早已规划。

鹰鹫盘旋而凌乱的高空。爪和喙的方向和中心。

我的头颅,我的青春,我的血脉,我的筋骨,

我的稍有舒适的躺下和麻痹。我,

就会离开现在,成为飞翔厉眼的一缕目光。

就会盘旋在自己的尸骸之上,毫不满足,

毫不在意自己的分离,自己的消失。

因此,即使休整,我的一只脚也要独行前走。

决不停息,决不妥协,决不给鹰鹫以俯冲的机会。

既然选择穿越,选择行走绿色的边界。

大地胸膛的中央。生命的禁区。

疏忽躺下而引起的可耻,比什么都要血腥。

我要紧握选择的宝贵与天地祖先的遗传和暗示。

我要警惕我的叛变和出卖。我要加强防守。

不给鬣狗和豺狼以萎靡不振的假象。

刚韧与嘹亮,奔放与澎湃,辽远与深奥。

不朽与不倒,就是我的正面的回答。

充满感激与光芒,身心朗朗地站在门口。

家——,我回来了。妈妈——,我回来了!

 

说话

说话让我快乐,

当我的语言的速度和语句的含义渐渐接近我要表达的意思。

并且进一步让我渴望,呼唤,等待和寻觅,

解放,生育出更多更加准确的词汇和句子来对应我的意思。

我的泉流一样涌动,海水一样浩渺,骏马一样奔驰,

时间一样永恒,星空一样明灭的意思,始终不停地移动着向前,

仿佛恋爱中的姑娘喜欢我,逗我,诱我,暗示我,鼓励我靠近她,

她就在一棵树的后面,一朵花的旁边,一条河的对岸,一弯新月的下面,

近近地,实实在在的,马上都可以拉住她的手,吻住她的唇,

但又在逃离,躲闪着我的拥抱,拒绝着我的融化,我的阅读和穿越。

这生命的花香。心中的意思。鬼魅的色彩,不定的形态让我着迷。

然而,当我的语言一旦出发,

我的意思就会以一种习惯的方式进入这个世界,

我的更多的意思却不幸得很,

遭受了不该的放逐和遗忘,被埋葬在了更加隐秘的深处,

不得出世,不被缅怀,不被看见,不被尊重。

短暂的快慰被这浩荡的事实所冲击,毁灭。

我陷入了说话的困境。

很多时候我的沉默比我的说话更加准确,完整,永久。

因为本能,因为需要和习惯,我不能不说话。

我的说话就像大地上生长的庄稼,或者森林,或者群山,或者江河,

或者火山,或者海啸,都不能代表大地的意思,不能代表物质的意思,

不能代表我的意思,智慧的意思,甚至更多无法修辞和兑现的意思。

我的意思行走在一条古老而单一的道路之上。

梦想着每时每刻都被说话所发现,打捞和捕捉。

我的说话。诗篇。气息和花香。人类本质的一个部分。

普通而且独特。悠久而且现代。我的说话。

在眼前飞快的世界中生育着对应我的意思。

妻子一样知冷知暖,影子一样知根知底的说话。

我的说话,让我进入了必然的酸痛与幸福交织的世界。

是一次次的说话给我带来了唯美主义的想象和建设,

但又因为环境的温度,水分和光线的差异,

因为词汇的多义,修辞的多种,语句的多向,

说着说着,有些话语开始偏离,绕开我原来的本意,

有的被我及时发现而获得调整,挽回和纠正,

有的却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居然不愿意回来,

渐渐与我的意思毫不相干,甚至截然相反,

更有甚者,公然与我分庭抗礼,不知悔改,

让我十分难堪,倍加委屈,进而受辱。

这说话,自己的说话竟然到了与自己决裂的地步。

后来才发现,常常,因为说话,我自己却不在家,

不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的里面。

被我的话语钻了一个空子,逞了一回威风。

多么危险的说话,把我带进了白眼,唾沫和战场。

从此,我的说话开始向内,而不再向外。羌。

直指我内心和本质。生物的本性。

我看见更多的无能和无能之外更多,更多的可能。

 

煞尾或者过渡

正午,也就是现在,此刻,

金色的阳光贴在海洋深蓝而广阔的涟漪之上。

深处的鱼类离开了四面的深度,

亲吻着与浩大的天空相隔一层的温暖的水面。

我看见了。羌。看见了。时空临界的这种全面之美!

 

2008年10月第一稿于汶川,余震连连。

2009年8月第二稿于汶川,整个大工地之中。

2009年12月第三稿于北京,鲁迅文学院。

2010年3月第四稿于汶川,春天正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