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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海阔你与我”——读孙频《海边魔术师》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樊迎春  2022年01月17日07:40

和早期的《疼》《盐》《裂》等作品相比,孙频近年的创作变化是鲜明的。尤其是《鲛在水中央》《我们骑鲸而去》《以鸟兽之名》三本小说集接连出版后,孙频的文学世界开始呈现另一番景象。孙频本人将《鲛在水中央》单篇与《以鸟兽之名》中的三篇(《以鸟兽之名》《身骑白马》《天物墟》)合称为“山林系列”,而将《我们骑鲸而去》称为“孤岛文学”,这种命名当然有作家本人的巧思,但即便被划分为不同系列,依然可以从中窥伺出作家创作观念与叙事手法的同构性,如在几部小说中本是擅长女性书写的孙频都使用了男性视角,如几部小说都设置了主人公从时代生活到山林自然的退守,如几部小说都关涉了社会改革与转折的阵痛历史。孙频从早年压抑、扭曲乃至近乎沉沦的情绪中走了出来,穿过“仿佛若有光”的洞口,渐入疏阔开朗的佳境。

山林自然显然是孙频此番转变中最为重要的依托,这一概念有着自古希腊以降的悠久历史,古希腊人将自然作为哲学研究的主要对象,以自然的呈现解释世界和宇宙万物的发展,而归隐自然山水也是中国传统文人的普遍志趣,是“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的悠然,也是“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的自信。进入现代时间以来,山水自然则一直被视为与现代文明社会相对立的存在,近年重燃热潮的“生态文学”发展之初也被视为对发达的现代文明各种弊端的批判。于是,不管是古今还是中外,各个时期的文学作品中皆可见对山林自然的崇拜与向往。去远方,去人迹罕至处,去未被污染的大地与山川中隐藏似乎已经成为治愈不同时期的时代病症乃至重塑哲学意义上自我主体性的良方。在孙频笔下,“山林系列”和“孤岛文学”的主人公们或有难以启齿的秘密,或是疲于应付创伤累累的日常生活,都试图在山林自然之中藏匿。《海边魔术师》延续了这几部小说的相似主题与结构,虽然视角又换回了女性,小说的情绪与悬疑色彩实在是又一个典型的退守故事。刘小飞“骑马”走天涯,藏身于大陆尽头,藏匿行为也因为父亲的病转变为一种动态的追逐,父亲和“我”由此进行一次以团聚为目的的旅行。但这不是一个传统的亲情故事,小说告别了读者熟悉的煽情与和解,呈现为回忆与奇遇并存的旅行即景。山林自然在这里扩展至海洋,依然是逃逸与隐藏的功能性存在,却也成为刘小飞(孙频)充分表达另类自我的媒介与辅助,孙频也由此将“退守”行为本身乃至“退守”的愿景重新定义。

刘小飞成为“魔术师”的经过伴随着兄妹年幼丧母的悲伤往事,却也承载了“我”的诸多绮丽的幻想:透过下雨后的塑料顶棚看到的,是水晶球里的童话世界;通过对哥哥住所的寻找感受到的,是一个又一个怪异却有趣的梦。不管是童年时期还是当下此刻,刘小飞其实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为“我”铺陈走出困境的通道,只是只有成年后的现在,“我”似乎才有了感知和理解这份心意的可能。刘小飞指引“我”和父亲来到大陆尽头的小镇,这里以水果命名,这里是字面意义上(literally)的“面朝大海”,这里以不同植物的成熟顺序计算季节的更替,这里因为和我们所熟悉的现代都市生活截然不同而具有强烈的“陌生感”,这里有刘小飞创伤渡尽后“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惬意。表面看来,孙频是借刘小飞之口将面向海洋的小镇设置为一个“飞地”,将现代社会困扰人们的忧郁、压抑隔绝在外,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万物有灵、人和自然共生共存的世界,“很多边界都是模糊的,人和植物动物之间,活人和死人之间,地上和地下之间,都是可以相互穿梭往来的”,“如果真的万物有灵,那一个人死了之后,只是离开了人类社会,却进入了一个更加阔大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植物、动物、山川、河流、日月、海洋、飓风、神灵、亡魂、妖魅、精灵都是可以互相交流的。”寻找刘小飞的过程正是认识这一“飞地”的过程,是感受“神”作为中介的过程,是让父亲和“我”逐渐克服死亡恐惧实现基本疗愈的过程。孙频也在这样的过程中重返自然山林的原始意义,关切了本真性意义上的“灵”的尊严与价值,但这显然只是小说的第一层诉求。

小镇看似包容和治愈了刘小飞,但给父亲和“我”提供安慰的,其实并不是小镇的人和事,而是刘小飞曾驻足的痕迹;真正有有意义的并不是海洋、神灵或是与自然有关的一切,而是向父亲和妹妹传递这些消息的刘小飞本人。刘小飞将小镇上的人事乃至小镇之外的广阔海洋作为“礼物”送给父亲和妹妹,其实也是送出了一种观念,一种“当代游牧民”的经历与感受,确切地说,是另一种生活方式与价值认知,“你所说的偏僻的角落其实是不存在的”“大家都在大地上行走,大地让人分不出尊卑贵贱,直至与万物平等。”父亲和“我”亲身体验了刘小飞的体验,不管是否接纳他的生活方式,终究是以分分秒秒的实感触摸了刘小飞不懈追逐的一切,终究是以日出日落的真切体会了刘小飞藏匿之处的日光流年。父亲、儿子和女儿历经多年蹉跎,在精神意识层面实现了真正的短暂“团聚”。这或许是小说的第二层深意。

小说的第三层意义可能更为关键。在小说中,大海作为阔大与包容的地理空间,已然被塑造为一种神秘浪漫的南国想象,不仅接纳了被现代文明社会排斥的刘小飞,也成为可以赠送的疗愈的方式。然而,梅姐和强哥是海边小镇的神仙眷侣,但他们也历经了难以言说的丧子之痛;将饺子做成艺术的饭馆老板,也曾遭遇改革年代最惨痛的社会性失败;木棉村里103岁的老人,也备受背井离乡的创伤折磨……这并非一个人人怡然自得的世外桃源,这里也承载了时代的伤痛和泪水,这里也是普通人上演悲欢离合的所在。“大地上没有偏僻之处”,每一个地方都是“人”生活的空间,将一个小镇,或一个小镇的风土人情神秘化、浪漫化或者疗愈化,恰恰是违背了刘小飞(孙频)的生存哲学,或者说,是陷入了孙频在多个小说中提及的“着相”,是真正的执迷与困惑,若要获得救赎与解脱,需要的恰恰是“无相”,是挥手,是放下,是如风吹过耳畔,是如水汇于大海。这才是刘小飞献给家人与生活的,最华丽的一场“魔术”。

这是一趟被施了魔法的旅行,是儿子对父亲的浪漫告别,但更重要的,是刘小飞留给世界的潇洒表白:世界其实从来没有尽头,对一时一地总是可以迷恋的,但“无相”之自由才是永恒。于是,刘小飞是真的葬身大海了,还是再次藏匿起来过另一种生活都不重要——如《鲛在水中央》中所述,“有时候,只要能找到一道缝隙,人就活下来了”——重要的是刘小飞以“不见”完成了为人子的最后义务,也以“不见”坚守了个人于复杂时代的终极信仰。

这是一趟只有父亲和“我”的旅程,却也是一趟“我”与刘小飞真正对话的旅程,当人人都在吼叫“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时,刘小飞是不是也渴望一份“天空海阔你与我”的理解与信任?那个被他呵护长大的妹妹曾对他恶语相向,此时此地收下了他的“礼物”,是否可以多少放下执念,真正放他远去,也放自己自由?于是,这又是一次为了告别的团聚。父亲和“我”还是要回到北方继续平凡的生活,但这大陆尽头的小镇倒是由此成为遥远的念想,关于刘小飞,关于未能真正实现的团聚,也关于海天辽阔,生命不朽,关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伤痛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