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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象的喻指通往治愈——《海边魔术师》
来源:《收获》 | 石凌  2022年02月14日08:02

2017年,我第一次读到孙频的中篇《松林夜宴图》(刊发于《收获》杂志2017年4期),就被作者对生命哲思的拷问所震撼。时隔四年,再次读到孙颖的小说《海边魔术师》(刊发于《收获》杂志2022年1期)又一次被弥漫于字里行间的诗性与哲思吸引。

孙颖的小说往往弥漫着盛大的孤独与神秘的气息,出人意料的故事里充满了对生命本真的探析。从《松林夜宴图》到《海边魔术师》,孙颖的小说表现出一贯的诗性与哲思的深度融合、印象与隐喻的合二为一,现实与历史的交互辉映。如果说《松林夜宴图》是孙颖对历史的一次追溯式拷问,那么,《海边魔术师》则是孙颖对精神苦难的一次乌托邦式的化解。

孙颖擅长对人物内心的幻象进行铺排,盛大的幻象往往是坚硬的现实在人物内心的巨大投影,也是探索人物精神世界的一把把钥匙。《海边魔术师》的开篇即以巨大的幻象紧紧攫住读者的心,大海既是主人公要抵达的灵魂故乡,也是现实生活中的惊涛骇浪。

“我”开着一辆二手房车带着癌症晚期的父亲走在通往海边的路上。孙颖用印象派手法铺排出一幅奇幻的海岛小镇图景,看似漫不经心的描述中蕴含着作者对生活的诗意解读。密不透风的海麻树、悠然晃荡的吊床、安静慵懒的菠萝蜜……组成一堵结实的墙——这是固化的都市与神秘的海岛小镇之间的分水岭,这也是现实与历史的分水岭,这更是通往主人公内心深处的必经之路。在“我”与父亲到来之前,这个带着巫气的神秘小岛就已通过“我”的哥哥刘小飞的信矗立于我们的心田。与亲人失联多年的刘小飞用一种近乎奢华的笔调描述了一块保持着古老传统与神秘气息的海岛,为亲人幻化出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不受钢筋水泥物化的现代乌托邦,从而轻松化解了坚硬的现实对自我生命的彻底碾压。寻找刘小飞,就是寻找这种不同于过往生活的乌托邦。至此,小说笔分两路,一路是对刘小飞生命轨迹的追溯,一路是对刘小飞营造的巨大幻象的追寻。在这种追寻过程中,父亲与儿子、哥哥与妹妹,一家人达成了和解与共通。

那么,刘小飞描绘的那个神秘海岛小镇是否存在?刘小飞怎样到达那里的?刘小飞是否还在海岛上?这是父亲要去海边的诱因,这也是小说要揭开的谜底。追忆与追寻双线并进,揭开了海边魔术师的神秘面纱。幼年丧母后,刘小飞为了哄幼小的妹妹开心,想方设法给妹妹带来惊喜,有时编一个出人意料的童话故事,有时带妹妹看一幅类似于童话的情景,有时做一个精巧别致的小制作(香瓜灯笼、草戒指、刺枚果项链……)刘小飞爱妹妹,爱需要实实在在的物质附丽。魔术仅仅是刘小飞对抗苦难的一种戏谑方式。丧母在这个十岁男孩的内心同样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如何把坚硬如铁的苦难化解成柔软温暖的希冀,淡化母亲去世在妹妹心头留下的巨大创伤,刘小飞不得不用谎言为妹妹编织起爱的花环,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魔术师。然而,善意的初衷未必就能产生美好的结局。刘小飞要不断通过令妹妹出其不意的礼物维护妹妹对未来生活的想象与希冀,就要不断地行窃与撒谎。巨大的幻相在坚硬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这样的爱势必像女巫手中的水晶球,看似神秘璀璨,实则虚幻易碎。

当一种行为成为习惯以后,要么成为生命中的钙,要么成为生命中的癌。“魔术”对刘小飞而言,显然是后者。从哄妹妹开心,“再到后来,行窃变成了一种瘾,又变成了一种疾病。在持续不断的行窃中,他越跑越快,越来越身轻如燕。”直至丢失了他自己。刘小飞大三那年,因为行窃被学校开除。回家半年后再次因行窃被捕入狱。从监狱出来后,父亲因为刘小飞的行为使自己蒙羞,把他赶出了家门。有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的创伤。有的人一生困于童年的伤害。刘小飞属于后者。行窃成疾以后,他被学校开除,被家人嫌弃。一个没有出路的人只得一次次上路,打开禁锢生命的枷锁。

《海边魔术师》中的刘小飞一直在路上。少年时代的巨大付出榨干了刘小飞心田上的汁液,从家里出去后,他先是辗转于县城的各个角落:建筑工地上的塔吊、废弃的汽车房、无人居住的筒子楼、破旧的仓库……他不断地搬家,就是想忘掉现实中那个别人眼里不堪的自己。然而,愈是这样,伤痕愈是醒目。

刘小飞在给妹妹的信中把自己描述成骑着马走到海边的骑士。大海与骑士,在这里既是幻象,也是隐喻。小说引用劳伦斯的话“所有人的血液都来自海洋。”强化了幻象与隐喻的作用。大海的宽阔与逼仄的现实形成对比,海水的柔软与坚硬的现实形成对比,刘小飞正是靠着这些巨大的幻象吸引,不停地向海边行走。来到海岛小镇,融入岛上居民的生活,刘小飞残缺的心灵得到了修复,他不再逃避,他向每一个他接触的岛上居民坦陈他以前是个小偷。这种对自己曾经竭力逃避的身份的确认表明刘小飞坦然接受了从前的自己,达成了对自己的谅解。心境平和以后,爱的本能在他的内心复苏,他帮助海岛上的居民,开始给妹妹写信,描述海岛小镇的魔幻生活,一直到他突然消失。

显然,孙颖并不打算向读者讲一个离奇的励志故事,而是要通过刘小飞一家三口的追寻与行走探寻人如何诗意地活着,探讨人与自然界的万物如何和谐相处,思考人如何“把有限的时间和空间无限打开,让它自身无限繁殖下去。”如何把苦难变成审美,从枯燥与悲伤的过往中品味出饱满的诗性。刘小飞的行走最初是为了逃避,但在行走的过程中,他逐渐体会到这种四海为家、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才是人类应该追求的目标。当多数人乘着飞机火车去寻找诗与远方时,刘小飞却摒弃了现代交通工具,“我养了一匹马,纯黑色的,像个王子,漂亮极了。我骑着马慢慢从北到南……”在无拘无束的行走过程中,刘小飞体验到“一万年前的月光和现在的月光是没有任何差别的,这是我们内心真正的安慰。”贴着大地行走,刘小飞像欧洲中世纪的骑士,他身上有堂吉诃德的影子。然而,他毕竟不是现代的堂吉诃德,孙颖显然不想重复别人,刘小飞边走边思,并把自己的所思所见写下来,这使他更像古代的行吟诗人。放下了名利,灵魂就变得轻盈起来。“一路上我交到了不少朋友……大家都在大地上行走,大地让人分不出尊卑贵贱,直至与万物平等。”行走使刘小飞成了哲人。

美国剧作家罗伯特.麦基说:“无论是言情还是史诗,当代还是历史,具体现实抑或方外幻想,一个出色艺术家的世界总是能使我们感受到一种异域之情,离奇之叹。”《海边魔术师》充分展示了孙颖营造“异域之情”与“离奇之叹”的能力。刘小飞在海岛小镇生活三年后突然消失,父女俩寻着刘小飞的脚印一路南行,抵达雷州半岛上的木瓜小镇,看到了一帧帧不同于北方县城与都市生活的人物与图景,强化了刘小飞在信中描述的魔幻色彩。

“我”在刘小飞描述的这个魔幻小镇上至少看到三类人。第一类是这里的土著居民,他们世代生活在海边,过着近乎原始的生活,顽固地拒绝被外界同化。“这里至今都有一种蛮荒的气质,一边是动辄拿刀砍人,血溅五尺,一边是信奉万物有灵。”梅姐和强哥开的旅馆与其说是一道外人与土著之间的篱笆,毋宁说是一座岛上居民生活的博物馆。他们的房子四周有不计其数的果树,树丛中有他们死去的亲人,他们在坟地上空的树枝上挂起吊床,吃饭时先去密林中祭奠死去的亲人,喂养被他们当成神的猫,向另一个世界上的亲人说话……在这里,“人和植物动物之间,活人与死人之间,地上与地下之间,都是可以相互穿梭往来的,万物有灵,且共同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当开发商愿意高价购买他们的老宅时,他们断然拒绝。在梅姐眼里,钱就是没用的纸,引不起他们丝毫的兴趣。一位介于巫与医之间的老中医遍尝百草,赤脚走路,百毒不侵。一位活了一百零三岁的老人身轻如燕,“她能听懂鳄鱼的语言,能听懂猫的语言、猴子的语言、鸟儿们的语言……她像一个女巫,统治着一个没有人类的世界。”

第二类是为躲避战争迫害,逃到岛上的外地人。他们在这块海岛小镇上隐居起来后,过着“不知有汉,更无论魏晋”的生活,他们是开着北方饺子馆的小老板和生活在船上的疍家人。小老板是乘着下海热潮去海南打拼的北方人,他在海南赚了很多钱,最后都赔光了。为了躲债,他逃到这个海边小镇,过起了隐名埋姓的生活。他通过开花卉饺子馆与写书治愈自己的创伤。“这是下给我一个人的雪,是我相,非众生相。”这个破产的房地产商在海边隐居多年,变成了哲学家。生活在船上的疍家人把蛇当成宠物,就是为了守护自己的领地不被外人侵犯。这类人的代表是鲤鱼精,他精明强悍,守信仗义。

第三类是开着房车到木瓜镇过冬的北方老人。在北方的钢筋水泥丛林中里生活了大半辈子,退休后他们变卖了房子和财产,开着房车,“以车为家,永无归期。”这一类人像候鸟一样,冬天来到木瓜小镇,夏天离开。他们离都市生活最近,但在不断迁徙的过程中,他们的世界观人生观逐渐改变。他们随遇而安,不再追求叶落归根,伴侣死了,亲人并不悲伤,在他们看来,“那一个人死了之后,只是离开了人类社会,却进入了一个更加阔大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植物、动物、山川、河流、日月、海洋、飓风、神灵、亡魂、妖魅、精灵都是可以互相交流的。”这些房车老人的感悟未尝不是刘小飞的感悟。同样的,海岛居民的这种万物齐观的态度也深深地影响了“我”与父亲。表面上看,他们没有找到刘小飞。实际上,刘小飞无处不在。至此,这个开头沉重的故事在结尾变成无比轻盈。

孙颖在《海边魔术师》中通过排山倒海般的幻象与隐喻打通现实、历史与未来的壁垒,带给读者异质化审美体验的同时,传递出一种万物齐观的哲学思想。小说一面通过转述刘小飞在信中描述的海岛魔幻生活强化海边魔术师的身份定位;一面通过“我”在海岛上的所见所闻展示一种远离现代都市病的乡村乌托邦。在当下这种不断加速、极度物化的时代,人应该如何活着?孙颖通过主人公的寻找给出了答案,那就是始终保持对远方的向往,同时放慢脚步,贴着大地行走。刘小飞描述的海岛万物无不具有灵性与神性。“菠萝蜜树是树族中的最喜欢热闹的……人家去抚摸它,夸赞它,尤其喜欢跟人合影,经常被人抚摸和表扬的菠萝蜜会长得格外香甜。若是有人用脚去踢它,它会变得悲伤抑郁,然后悄悄让自己的果实一颗颗烂掉,像一个一心寻死的人一样。”人何尝不是这样。同样是失去了母亲。妹妹因为受到哥哥的呵护,对未来保持着纯正的梦想,读完了大学,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而从小爱读书的刘小飞失去母亲的庇护,遇上不会表达爱的父亲,还要照顾比自己更加幼小的妹妹,心理上的暗疾终于把刘小飞逼上绝路。到海边去对刘小飞而言是无路可走之后的选择。但在贴着大地行走的途中,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生机勃勃的大自然不仅治愈了主人公刘小飞因童年丧母造成的巨大创伤,治愈了刘小飞因少年行窃被社会遗弃造成的巨大创伤,治愈了刘小飞在流浪途中遭遇的一系列现实苦难造成的巨大创伤,也治愈了癌症晚期的父亲因儿子失踪造成的巨大创伤。

“作家如果没有哲学家的思维,并保持坚定的信念,就不可能臻于卓越之境。”孙颖是一位有哲学思维的作家。我们期待她放慢脚步,写出更多能治愈现代人精神暗疾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