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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汀:写小说就是把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说清楚
来源:十月(微信公众号) | 刘汀  2022年10月24日12:05
关键词:刘汀

说说跟梁为民、梁为国兄弟俩见面的事儿吧。

应该是四年前了,还是没有新冠疫情的时候,有年冬天,我带家人回老家过年。我们先到林东镇,那里是我读高中的地方。高中群里的同学知晓我到林东,那些依然工作、生活在镇子上的,便说应该老同学见见,喝喝酒,聊聊天。于是,我让父母和妻女先回乡下,自己在那个漆黑的寒冷冬夜,穿过空荡无人却又宽阔的街道,去一家饭馆跟他们碰头。

一切都是常规操作,吃饭喝酒,互通下近况,聊许多年前谁也记不太清的往事。那种感觉实在奇怪,我跟他们仿佛是十分亲近的,可又感到某种隔膜。好在他们总是能说起一些可堪琢磨、令人唏嘘的事儿,有些故人正春风得意,有些故人已赴黄泉,而二十年前,我们是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听同一个老师讲ABCD和之乎者也的。那天深夜,我回到住处后,因酒燥而失眠,在手机上写下一首诗——

去故乡

去故乡,见故人

吃大肉,喝烈酒

半醉如顶风冒雪

讲过去的事

得到如下通讯方式

陈18304977493

马15148379654

罗13474841336

梁13142135298

王13812352365

这所有,分别了二十年的人

都还活着

我把他们,从记忆里

揪出来,装进手机

还有一个,已被病痛

装进坟墓,一整夜

我听北风呼啸,做乱梦

背下全部号码

除了这点感慨,那次聚会还留下黄豆般大小的火苗——有位同学说起他有个朋友,当年家里因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为了给超生的弟弟落户口,用了他的准生证,最后导致这朋友一辈子的年龄,都比他弟弟小两岁。酒桌上的一句闲话,说者说完就忘了,作为听者,我记在了心里。那一刻便觉得,这个细节,值得写一个小说。

第二天,我联系那同学说,能约这年龄错位的兄弟俩见见吗?同学愣了半天,说,你又不认识他俩,见面干啥?我说,就是觉得他俩这事有意思,想多了解了解,以他俩为原型写个小说啊。同学见我坚持,不好驳我的面子,毕竟昨晚碰杯的时候还排着胸脯:兄弟,你呢,常年在外地,老家这边有什么事就跟我说,我一定帮你搞定。他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哪想到我立马就找他帮忙了。

后来,他还是帮我约了两兄弟,老大叫梁为民,老二叫梁为国。见面的地点是林东镇的一个小饭馆,我定了个包间,早早到了,为了表示诚意,点了几个硬菜,炒羊杂、手把肉、芹菜粉、小鸡炖蘑菇、蘸酱菜,并一瓶二锅头,等着他们。不到十分钟,兄弟俩到了,但是我那同学打来电话,说自己去乡下办事,车爆胎,赶不过来。我知道这小子就是不想来,不来就不来,反正正主到了,他来不来都一样。我对他的人生没兴趣。

我招呼兄弟俩入座,给他们倒酒,一边说了自己想了解一下他们的故事,写一个小说的想法。

哥俩面面相觑,几欲起身就走。我摁住他们,说你们看,菜都点了,酒也开了,吃点喝点,随便聊聊而已,不让你们为难。他们便又坐下。几杯酒下来,双方都放松了,谈话也就顺畅多了。兄弟俩就把几十年的故事和盘托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火候差不多了。

我说,你俩这年龄反过来,大的变小,小的变大,对你们的生活产生过啥影响?

两人沉默了一分钟,梁为国吃口菜,说:这话看怎么说吧,你要说有影响,但是谁又敢保证,没有这个年龄掉过儿的事儿,我们就能过和现在不一样的日子?我这手——他举起一只空袖子——就不会被铡草机铡掉?我这才注意到,他失去了一只手。

梁为民接过话头:要说没有影响,可我们从小时候到大,林林总总的许多事,又都是在这事后面发生的,甚至是因这件事而起的。

事儿我已经了解了大概,就跟梁家兄弟聊我想怎么写这个小说。我说,你们这个故事呢,挺有意思的,我可以写得比较先锋一点,甚至荒诞一点,也可以写得老实一点,传统一点。梁为国说,我们兄弟俩这点事,发生在这么偏远的一处山沟里,你整得花里胡哨的,啥意思?梁为民点点头,补充道,我们愿意走进你的小说里,不过是因为想把自己半辈子的经历唠叨唠叨,说给想听的人听听,就行了。梁为国又说,我不懂写小说,但是我知道你们这些作家,有时候能把一件芝麻大的事写成西瓜大,能把一根小木棍绕成一片树林,这也是能耐。但在我们老家这儿,一粒芝麻就是一粒芝麻,一个西瓜就是一个西瓜。我赶紧说,明白了,明白了,我就尽量照实了写。

那倒也不是,梁为民欠欠屁股说,咱们是写小说,又不是写新闻。我俩不是要求你必须一是一二是二地写,你可以不写一,也可以不写二,但是一加一等于二没错。一加一为啥等于二?据说全世界的数学家都没证明出来,但是放在小说里,你的任务就是要把一加一等于二说清楚,把我加我弟弟等于什么说清楚,这就挺好。

我心里一惊,给他俩添酒,说:老梁,你这个认识牛啊,这小说你自己都能写。

梁为民噗嗤一笑,说,我写不了,人嘛,各有自己擅长干和能干的事,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梁为国端起酒杯,到嘴边吹了吹,呲溜一口。我看见他左边的袖子空荡荡的,那是丢掉的那只手。我满怀歉意地说:小梁,你的手吧,在这故事里确实不断不行,我实在没法保住它。我保住这只手,你们的一大半故事可能都没法讲了。

我看见那只不存在的手摆了摆,似乎示意我,别弄出一副很同情的表情,没必要。是,这种同情虽然真诚,但也挺廉价的,尤其是一个作者对自己笔下的人物来说。

后来,小说写完了,我第一时间给兄弟俩看。

梁卫国给我发来一条微信:谢谢,你还算是个负责的作者。

啥意思?我有点疑惑,问他。

梁卫国说:你不知道吧,很多作者写到缺胳膊短腿的残疾人,那叫一个狠啊。我说的狠,不是说他们把人写残废了狠,而是把人写残废了之后,别的就什么都不管了。你算有良心,没忘了教我一只手怎么吃饭、怎么干活,还帮我找了个教书的工作。

我脑海里浮现的是读小学时的一位老师,他的一只手的确就是在乡下铡草时被铡草机铡掉的。他教我们数学,学生们挺喜欢这个一只手的老师。我也喜欢,我的喜欢里多了点儿好奇。我悄悄观察他怎么在黑板上写板书,怎么骑自行车,怎么不借助任何道具在黑板上画一个圆。我还专门盯着他的行踪,等他去厕所的时候也去厕所,只为了观察他怎么解裤子系裤子。

梁为民也发来一条:小说我们看了,你把我加我弟弟的事儿大致说清楚了,不容易。

我回复: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啥时候回去,再请你们喝酒。

最后,我得坦白,我的确有一个同学,他的确说了自己一个朋友和弟弟互换了年龄这件事。这小说的来源,仅此一句话而已。现实里没有梁为国和梁为民,我更没有跟他们见面聊天。但是我特别想把自己塑造的虚构人物,在写完小说之后,请出来喝杯酒。

还有,我挺认同梁为民的话,写小说就是用文学的方式,把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给说清楚。这也算是一种“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