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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5年第3期|泥北: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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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天津文学》2025年第3期 | 泥北  2025年03月14日08:38

编者按

只有当小说确凿地关照个体具象的生活,并揭示其背后某种为人所不知或不察的真相时,它才具备小说的品格。泥北的创作谈表明,这正是她的写作追求。而正如评论者段守新所言,泥北的这两篇同题小说,较为成功地实现了她的这一写作追求,因此它们具备了小说之为小说的核心品格。N篇这样的“小世界”小说叠加,未必不能为我们揭开这个纷纭变幻的“大世界”的“大真相”。据悉,这正是小小泥北的大梦想哩!

小世界

// 泥 北

1

“雅歌!”

黄昏时分,我正围着小区林子起劲儿地追鸟儿呢,一个拍晚霞的姐姐大声喊我。我瞟了一眼我妈,她正在玩手机,这时抬起头跟对方简单地打了一下招呼。我没搭理热情姐姐,继续往灌木丛里钻。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我打算非把那受伤的小鸟捉到不可时,我妈开喊:“走,回家!”我有点不甘心,故意冲上一个斜坡,又发现长木椅下蹲着一只黑猫,眼露凶狠的黄光,我立即摩拳擦掌、背毛竖起,对方也大弓背奓开了毛,还发出低沉的吼声。我就要冲过去,我妈赶了上来,看到大黑猫,立即说:“黑喵喵呀,好能打的呀,辟邪的呢!咱们不打架啊!”我妈弯下腰给我套上绳,硬把我拉走了。

回到家后,我就地躺了下来,我妈赶紧抽出湿纸巾为我擦脚,还找出杀跳蚤的喷剂摇晃,我见状开溜,但还是被她逮到喷了好几下。箴箴和斑斑果然站在桌上骄傲地看着我。不久,斑斑就开始围着妈高一声低一声地叫起来。这只小流浪猫,也就三五个月的样子,却像只小老虎,它比原来已经胖了些,总是要吃要喝,我真恨不得把它咬死。但是它每次一副刚强不屈昂首挥拳的样子,让我犯犹豫。我稍一停顿,它就溜了。家里的一切对猫都不是障碍,什么桌子、柜子、沙发、茶几、凳子、地板、角缝啥的,它们都能待。箴箴灰胖胖的,眼神沉静,戴着憨憨的白围脖,步伐却是又轻又快。追它们,我有时是为了取乐,有时也免不了气急败坏。好歹我曾经是小区一霸啊,如今,唉,折在这俩猫上了。

它们也太能撒娇了。箴箴没事就来蹭妈的裤腿,趴在妈的电脑上、书上,躺地打滚,任她抚摸;斑斑呢,直接跳上妈的大腿,或抱着妈的手臂睡觉。它们一开始还上妈的床,急得我在家里拉屎拉尿报复。后来,妈大概是想一视同仁,也拒绝它们进卧室,我才停止捣蛋,清早和它们一起等妈迈出房间。哎,憋屈呀,想当初,我妈全心全意只爱我一个呀!

我妈拿出猫条来给俩小猫吃,我有时能蹭上一口,滋味比狗粮可好太多了。上次妈拿指甲钳给斑斑剪了尖趾甲,这次大概感觉箴箴的趾甲也尖,于是又拿出新买的剪刀。妈把箴箴抱到腿上,拿出它的脚爪按住趾甲,对准剪刀的圆孔剪下去。箴箴使劲挣扎,斑斑凑近了看,这两个家伙,都不愿剪趾甲,想逃脱,但都没有挠妈一下,妈随手拍拍背拉拉腿,坚持完成了任务。我突然有点累,回到自己窝里安静地躺了下来。

我一直记得春天的那条花道。

粉红的花瓣洒满树下,沿着小区路铺了一长条,像是要特意迎接重要人物入场。我踏着厚硕脚掌,披着白里带金的毛衣,走进第一个春天。妈妈说我的脸明媚如柯基,虽然我的耳朵没有立起来,血脉不明。她是从别人手里把我接过来的,那时我才一个月。我的“外八字”短腿、问号大尾巴在她眼中都只是特点而不是缺点。她牵着我,我带着她,吮吸花儿的芬芳。那时,空气都是甜味的呵。

在小区遛弯时,我先后遇到了巧克力、沟沟仔、巴顿等。巧克力是一只纯黑的泰迪串串,腿比较长,精力充沛的样子。沟沟仔只高过我的脚踝,是一只偏小的灰泰迪,总是尾随在主人脚边。巴顿是一只白色的比熊,聪明可爱。巴顿妈妈是一个漂亮的小姐姐,一见我就邀请我加入狗狗群,我妈自然热情响应。那之后,我的眼界大开。

晴天在小区北门,雨夜在地库,我见到了十多位小伙伴。最拉风的是馒头大美女,一只叼篮子进场的拉布拉多。馒头爸爸一带它出现,其他狗儿就扑上去迎接,我的眼也直了。最厉害、缠得最久的就是巧克力,许多狗狗追着嗅馒头的屁股,想骑上去,唯有黄泰迪小旦喜欢抱着馒头的头亲嘴。

起初,我尾巴夹紧,有点害怕。多接触几次,就躺下来露出肚皮,想和它们一起玩。我三四个月大时,听到馒头爸爸在教我妈“让狗狗社会化”:“你要让它多和狗接触,多和人接触,当脱敏训练。”我看到我妈有点不好意思,是啊,我还没学会在外面撒尿呢!还好,我妈足够爱我,她每天带我出去,听馒头爸爸讲如何与狗狗互动、给狗狗驱虫等知识,我不知不觉就开始在外面尿尿、拉粑粑了。

“雅歌,真乖呀!”看到我的进步,人们老是喜欢谈论我,馒头爸爸的语气总是抑扬顿挫最为鲜明,像唱歌一样。馒头爸爸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的脸很白,眼睛圆溜溜会说话,肚子里像藏了肉面包,总在减肥当中。他家的馒头也圆滚滚,在减肥当中。他们住在我家楼上,经常在电梯相遇,不知不觉,我就熟悉了他的气味,很信赖他了。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喜欢女生。我跟陈依依、招财都玩过。陈依依是一只活泼的金毛,可惜后来它的主人对狗毛过敏,把它还给宠物店了。我俩在地上打滚儿一点声音也没有,可以持续半小时。招财是一只香槟色的泰迪串串,有点害羞可爱,我后来长大就不和它玩了。我要好的女朋友是妮娜和妞妞,妮娜是柴犬,身材妖娆,性格泼辣,经得起摔;妞妞是只娇小莹白的串串,聪明灵巧,送过我回家。我跟它们差不多大,算得上青梅竹马。

夏天发生的事就多了,初夏特别开心,暑期有点难过。我妈跟馒头爸爸的关系也随着季节出现了变化。一想到开心的日子,难过就有点加倍。我的情绪基本从我妈那里来,看她开心我就开心,看她难过我也难过。虽然我不会说话,但是我会读表情。虽然我调皮捣蛋,用我妈的话说,她好吃好喝地招待我,我却没心没肺,四处拆家。但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牙痒,心里还是很在乎她的。我在乎她是否快乐。

2

我推测我妈养我的主要原因,是想让自己走出书房,多点活动量,也多交几个朋友。她平时老喜欢窝在书房里,我不得不啃咬桌角引起她的注意。到后来,我每次内急,都要把手臂搭上她的腿,咬她的袖子或膝盖。当然她每次都和我对视一会儿,把我推开,我也不真咬下去。自从她知道狗狗怕热,也要吹空调以后,家里的空调就没有停过。出去散步的时候,我看到水就兴奋,要么一屁股坐下去,要么想方设法让自己滑下去,反正回家我妈会再给我洗香香。次数多了,我妈就想让我学游泳。

她对馒头爸说:“有机会让你家馒头带雅歌游泳啦。”只因馒头爸说馒头水性好。馒头爸刚在群里答应,大金毛叮当的爸妈立马就应和也要去,其他的狗狗家长也都嚷着要去。这下热闹了,大家很快约定六月底的周末,去江边烧烤,带狗子游泳。

那是多么盛大的一次聚会哟!我们浩浩荡荡地出发,虽然我晕车迷迷糊糊,我妈绕了远路迟到了,但是一下车看到开阔的江野,青草长满石头缝,石头边界以外沙地绵延,我立马兴奋起来。我妈和其他家长们在岸边一起吃烧烤,馒头爸爸脱了上衣,露出白花花的膀子,热情地烤串服务大家。他们一边吃一边聊,个个开怀不已。

说起感情状况,沟沟仔爸爸表示自己已经恋爱无数,伤心透了,累了。大家称赞他有明星一样的身高、眼睛和皮肤。招财妈妈一身粉红,青春无敌,却已有十岁的孙儿,真是跌破眼镜。妮娜妈妈离婚了,工作之外,闲人一个,有时抽抽烟。妞妞爸爸据说是美容院老板,从来没见过他家其他人。馒头爸爸没结婚,有个正处的女朋友。我听到这些,就想,他们到底是想带我们出来玩,还是想自己玩呢?

等大伙儿吃好之后,馒头爸爸找到一个浅水滩下水,他的馒头已经欢快地游了起来,在和大姐大叮当比赛。看着它们那灵活的身姿、足以救人的本事,我妈着急地领着我跟上,但是我虽然平时喜欢水吧,却只敢在水里泡着。倒是第一次下水的巴顿,在那里游得无比畅快,赢得人们的夸赞。妮娜和妞妞也不愿下水,我们就在岸边追逐。玩得热闹时,下起雨来,无处躲藏,还好过一会儿雨又停了。

我妈非常想让我游泳,于是招呼我过来把我抱起,然后自己走到水至大腿处,再把我放开。求生的本能让我奋力蹬腿划水,向岸边游去。我妈总是大叫大笑,疯狂为我拍照。这样的事她做了两次,后来我不再给她机会,只在岸边草地飞奔。

说起那次烧烤,我也是有口福的。他们预备了很多肉串和火腿,平时想吃的那次都吃了个饱。狗狗家长们一个个满面笑容,氛围其乐融融。我想着家里平时很少有客人来,这些狗友应该算朋友了吧?

回去后的暑假,有时妈妈下晚班回来,馒头爸爸还在,就陪我妈聊天,让我自己去玩。他们聊什么呢?我妈是个内敛的人,馒头爸爸是个健谈的人,反正总有得话聊。谁能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呢?大概都是我的错。

先是发生了一点小的不愉快。看着巧克力蛮拽我的样子,我控制不住地把它按住了。我比巧克力体型大,尽管没有咬它,它飞扬跋扈的劲儿立马消失了。就这一次后,巧克力躲我远远的。巧克力爸爸说,巧克力总在找机会结伙群殴我,我妈并没有放在心上,我也没有放在心上。然而,巧克力只是个开端。

我很快发现自己的魄力。我需要吸引女孩们,赶走讨厌的男生。所以,我没有多想,在一次抢火腿肠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雪白的巴顿按在了脚下,并刮伤了它的眼皮。我忘记了自己是多么喜欢巴顿妈妈,每次她都会亲热地抚摸我,然而我确实欺负巴顿了。我妈很不好意思,给对方道歉。

欺负巴顿后的第二天,我一天没有进食,天太热了,我想等晚上再吃。但是到黄昏的时候,我妈带我出去,坐上了我不想坐的小车。我妈把我送进了熟悉的宠物医院。她和医生交流,我记得他,他给我打过疫苗,他要我妈签字,然后让我妈在手术室外等候。不到十分钟后,我被抬了出来,全身麻着,医生对我妈说,以后会好很多。

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哼哼呀呀哭了起来,我是很能忍疼的,但这一次真的忍不了了。我妈时不时回头看我,她也泪流满面。她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说话:“雅歌宝贝啊,咱们马上就回家了啊,妈妈也心疼你啊。”

下了车,我妈已经抱不起我,她哭着请路人帮忙,终于有一个人出手帮忙把我送回家。到家后,我拼命在沙发上爬,又往床底下钻。我的麻药劲儿还没过去,只想躲起来。我妈看我在自己的领地如此这般,又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一遍一遍地呼唤我,终于我踉踉跄跄地向她走来。据说巧克力手术后,三天没有理它爸爸。但我爱我妈,她喊我,我就过来,即使走得摇摇晃晃。

“雅歌眼神有没有哀怨?”事后别人问我妈。

“没有,它眼神很清澈,依然很信任的样子,我很心疼。”

“心疼啥啊,切蛋蛋而已。如果还打架,再切一刀。”馒头爸爸抛来一句。我妈震了一下。

馒头爸爸是怎样的人呢?他有时很豪气,带着很多火腿下来,分给狗宝宝们,他就像狗狗界的国王。他给家长们讲养狗心得,讲一定要驯狗,驯好了都是乖宝宝。他有时笑得夸张,气吞山河的样子,有时又脏话频出,像个泼皮无赖。

他指责我妈:“你说话的调太平了,雅歌都是你惯坏的,它不知道什么是对是错。这是不行的!”我妈很不好意思。

其实,这些都是小事,不算什么。真正让人难过的,在后头。

3

我手术以后,恢复得很快。胃口依然很好,牛肉一顿可以吃一斤,每天想着玩耍。要说变化,我自己觉得没有。但我妈看出来了。她对馒头爸说:“你看,雅歌终于不打馒头的主意了,它以前老想骑馒头,跟着馒头跑,现在没兴趣了,而且它专注地跟妮娜和妞妞玩。”

说起妮娜和妞妞,确实我们形成了要好的伙伴关系。如果一日不见,就会感觉空落落的。妮娜妈妈请我妈做客,说了一些体己话。我妈回来跟我说:“雅歌,我去妮娜家了,妮娜在家很安静哦。”妞妞爸爸也一直很客气,早上我不愿出北门,我妈去买早餐时把我托付给他,他也帮忙照看。

我妈本来笑脸越来越多,却突然又忧心忡忡的,大概又跟我有关吧!

那天晚上我妈经不住我软磨硬泡,带我下楼去。小时候我妈总是牵绳的,后来她发现她不走我也不走,她走我就跟着走,乖巧得很,她就在没人的时候不牵绳了。有好几个月,我在自由奔跑中成长,越来越大胆。每当别人看到我蹲坐着等我妈,就夸我乖。晚上我们那么多狗狗一起玩,我妈大概是因为工作量增加,陪我玩耍时心不在焉,老捧着手机,绳子不知不觉滑落了。我和妮娜玩了一会儿,它去钻灌木丛,它总喜欢到里面捡骨头吃。我就躺下来,躺在妈的脚边。

我也没想到之后会那样啊!

我已忘记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就像一个醉汉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打起架来的。是为了北门角落里的骨头吗?还是小旦挑衅了?反正我死死按住了它。边上有几个人想把我们解开,又不敢。小旦杀猪式地嚎叫,惊叫声吸引了我妈,她抬头发现我不在身边,就赶了过去,看我压在小旦背上,立即大吼:“雅歌!”我情绪激动,不能立马回应她,于是她过来揪我,总算把我们分开。小旦立马被男主人抱到了怀里。

惊恐的一幕发生了:小旦爸爸的衬衫上出现了鲜血。

谁咬的?怎么回事?我感到我妈屏住了呼吸。旁边有人说:“小旦太害怕了。”小旦爸爸说:“小旦咬的!”他立即准备回家。我妈也跟上去,嗫嗫嚅嚅地说了一句:“我肯定有责任。”小旦爸爸清晰坚定地抛下一句:“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回去后,我还是感受到了我妈的不安。我听到她咨询宠物医生,咨询朋友,别人都说,被自家狗咬伤一般没问题。她又在群里联系小旦主人,加了小旦妈妈,说要赔偿一半的费用。我妈大概想的是,不是雅歌咬的,所以赔一半。谁知对方温柔坚定地表示自家买了意外险,不需要我妈赔。我妈亲眼见过男主人衬衫上的血,知道伤势不轻,女主人如此态度,她也有点难以置信,只当自己遇到好人了。

第二天上午,妮娜妈妈找我妈,问她跟小旦爸妈联系没有,有没有慰问过,我妈截屏给她看。到晚上十点多,沟沟仔爸爸也找我妈,说小旦爸爸打疫苗花了两千多,小旦也有伤,要我妈去看看。我妈觉得奇怪,主人怎么不跟她讲呢?我看我妈手上有事堵着,知道她可能要延迟回应小旦家的事。

接下来我妈又忙了一天。到晚上九点半,我妈牵着我下楼,想起小旦的事,就拿了一张购物卡在身上,想着遇到谁可以帮忙转交一下。嘿,一下去就遇到馒头爸爸了,我妈还挺高兴。馒头爸爸平时的言行让她觉得有信任感。

他们起初简单地打了招呼。

“他们都上去了?”我妈问。

“嗯,你才下来啊。”馒头爸爸跟往常一样的语调。随后他说:“你去看小旦爸爸没有,伤得很重咧,小旦也伤得很重,你去看人家没有?”又是这样的质问。

我妈说:“跟人家联系了的。”说着要掏手机给他看聊天记录。

但馒头爸爸不看,一边走一边说:“又不是馒头咬人咬狗,跟我没关系,我看什么?”

“咬人咬狗”这四个字一下子严重了。我妈急了,辩解说:“雅歌没咬人。”“雅歌没咬,小旦那么小跳上去咬自己主人?”馒头爸爸厉声呵斥。我妈一时呆住,想跟他解释,他继续走远,快步进了楼栋。我妈沉不住气了,大声吼道:“你能不能听我说?”我妈一吼,馒头爸爸立即脏话出口,还说:“老子跟你什么关系,凭什么听你说?”巧克力的爸爸和妞妞爸爸闻声赶来,他们喊馒头爸爸的名字,让他不要说了。

我妈跟妞妞爸爸说:“你们当时不在场,馒头爸爸也不在场,妮娜妈妈和沟沟仔爸爸在场,雅歌没咬人。”

馒头爸爸的冷言冷语像炸弹炸翻了我妈的心情。她跟妮娜妈妈哭诉,请她帮忙跟馒头爸爸说明“雅歌没咬人”,她又跟沟沟仔爸爸说“自己跟馒头爸爸吵架了”。沟沟仔爸爸说:“馒头爸爸可能是打抱不平吧,觉得你应该要有所表示。”“我没有拒绝负责呀,我积极和小旦主人沟通,小旦妈妈一直温柔坚定地表示他们自己处理好了。”

那个夜晚,我妈和馒头爸爸电话沟通。她暗下决心,无论对方说多么难听的话,自己都不生气。后来,果然有长长的污言秽语,甚至说到我妈道德败坏。嘴长在他们身上,怎么说都可以。我妈忍耐着从这些话中找到关键信息——“重视”。馒头爸爸只是要我妈重视这件事。我妈也坦陈了这件事情发生后自己的害怕心理,但坚持说,雅歌没咬人,自己没有逃避责任。

第二天清晨,我妈遇到小旦妈妈,才恍然大悟。

4

别人凭什么在那里义愤填膺呢?我妈不解,看到小旦妈妈,她才明白,那种不满是小旦主人自己散布出去的。这件事情,对方确实憋屈,狗狗被欺负了,丈夫被自家狗咬了。我妈给他们全额赔偿,说不过去,赔一半,他们也不能接受,所以想在情绪上、道义上制裁我妈。

小旦妈妈说:“关于雅歌与小旦的事情,我还是想说明一下。小旦与雅歌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家雅歌每次都喜欢压着小旦,我每次尽量不要他们在一起玩的,小旦爸爸不知道,所以才造成了这样的事情发生。赔偿方面,第一是当天晚上天黑,小旦爸爸到底是谁咬的,我们也无法还原事实,所以不好定责,你直接来50%,这种态度我不接受。我们确实买了保险,能全额赔偿,所以我一直表明态度不需要你赔。不要你赔,并不代表我认为你没有错,雅歌每次欺负小旦的时候,你都没有制止过,并且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换作谁,都不会接受的。换位思考,你也会这么想的。当我第二天看到小旦身上的伤,我真是很心疼。我一直没有就此事找你,是觉得大家因为爱狗狗而聚在一起是缘分,没有必要破坏这种氛围。所以,此事到此结束,我们不需要你的任何赔偿或补偿,请管好自己的狗狗,也请爱惜其他的狗狗。”

我妈立马道歉,这才明白对方有很深的怨恨,并不是全然大度地谅解。她把那晚的事情复述了一遍,澄清当时小旦爸爸坚称是小旦咬的。还说如果对方把小旦受伤的照片发给自己,自己是不会推责的。

对方要把自己立于一个道德制高点上。小旦妈妈再次明确事情到此结束,要我妈关注我的管教问题。我妈发的后续赔偿与和好方案,得不到任何回应。

小旦妈妈拒绝赔偿,邻居们却等候着我妈的反应。我妈不负众望,买了品牌月饼、品牌水果、牛奶和火腿,在一次遇到小旦爸爸时,把东西塞给他。邻居说:“收下吧,给她一个台阶。”这探望之礼本不该发生在众人眼前。但我妈不知道小旦家的地址,只好遇到人再行动。没想到恰好,大家都做了见证。这离打架不到一星期。

我妈感到轻松些了,但又远远没有。她有了深深的负罪感,然后给我套上了绳子。她想躲着不下楼,但我狂躁不已。为了我的健康,她觍着脸把我带下去。看我被绳子牵着,新来的人问:“怎么不让它与别的狗狗玩?”妮娜妈妈补刀:“雅歌爱打架啦!”

妮娜妈妈平时爱给我妈发消息,这种“雅歌爱打架”的话脱口而出,让我妈有点尴尬。我妈后来遇到小旦妈妈,那个一直冷表情的中年女人居然展开了明媚的笑容,我妈倒是有点手足无措。

我妈最遗憾的,就是与馒头爸爸关系破裂。他们不再讲话,甚至彼此错开时间下去,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想不到,过了几天,妮娜妈给我妈说,她很讨厌馒头爸爸,他用自己的拖鞋打妮娜,把妮娜的眼睛都打破了。她私底下说了,又公开“讨伐”馒头爸爸,要馒头爸爸给她买烟和火腿。馒头爸爸说,小事情,不占用公共资源,搪塞过去了。

我们一起去江边烧烤那阵,妮娜妈妈常常公开说:“馒头爸爸是我的偶像!”

想起这些,我妈就有点寒意。在她心情不佳时,遇到有人转让箴箴,她就接手了,想不到箴箴是个自来熟,一来就撒娇。后来又在树林里遇到斑斑,这小家伙跑进了我们的楼层,于是妈又收养了斑斑。

转眼之间,我家有了四个成员。后来的两个小家伙,真是无比讨厌。它们想方设法亲近我妈,哄我妈给它们买虾、鱼、罐头、猫条、羊奶粉等等。我也开始缠我妈,总是两手搭在她的腿上。

我妈似乎回到了一种蜗居的状态。之前她信心满满,带着我走出去。只要带着我,就会结交新朋友。现在她觉得,大家的关系比蛛丝网还轻,不值得投入精力。是我的错吗?我妈和馒头爸爸还能和好吗?就算和好了又能怎样?

每次我们狗狗在那里玩的时候,他们大家聊的话题,除了养狗心得,就是亲戚朋友的不义行为,或者打探别人的隐私。妮娜妈妈那么亲近我妈,却一次次补刀:“雅歌爱打架!”大概我妈终于觉得,可以脱去这层伪装了。

无论如何,我观察我妈,她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平生第一次,她被一个男的骂脏话,而这个男的,还是经常一起遛狗的她以为可以当朋友了的人。这种屈辱,她难以接受。

我想起五一前夕,有只灰泰迪曾被妈妈接到家里来,因为它咬了主人的大腿,那个女主人坚持不要它了。妈妈给它取名约瑟。约瑟喜欢龇牙、护食,我教训了它,因为吃醋,我曾离家出走。妈妈在楼上找到我时,一直给我道歉。后来约瑟的主人原谅了它,又把它接回去了。那也是一次小波折。

而前不久下楼,遇到小旦,它主动来亲近我,我妈赶紧把我拉开了。小旦妈妈在人群里聊天,一声一声明朗的笑,是那种被人围在中心发自肺腑的舒坦的笑。我看我妈,她有点沉默,没有加入谈话圈子去。我妈大概第一次听到小旦妈妈那样的笑声,似乎是一种胜利的宣示,像针一样刺人。我和妮娜纠缠了一会儿,就听从妈妈的吩咐,离开了。

我妈只要有时间,早中晚都会带我下去,甚至晚上是专门的玩耍时间。尽管如此,她每次遛我的时间都不长。我还是很希望她再多陪陪我的。

我现在一岁了,上个冬天来到妈妈身边,仔细数算,已有很多记忆。我期待自己的小世界,只有欢乐,没有哀愁。我还是相信,未来会更精彩。

【作者简介:泥北,原名毕文清,南京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文学期刊及网络平台发表小说、散文、童话、影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