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3 赵耀：可我还是喜欢开车

把车库里所有的车看了一遍，决定开“揽胜”去接他。接他这样的人，就要开这么炫的车。

想一想，从十八岁会开车起，到今年都开了十八年的车了。开了这么多年车，按说早就厌烦了吧，况且也早就有了自己的司机，可我还是喜欢开车。

似乎有点儿奇怪，不过寻思一下也不奇怪。作为一个男人，有几个会不喜欢车呢？这种东西，让它去哪儿它就去哪儿，让它跑多快它就跑多快，前提是只要给足了油，也没啥毛病。就是有毛病也没关系，无论是哪儿的毛病它都一清二楚地在那儿摆着呢，它不藏着掖着，也没有能力藏着掖着。所以，再破的车也让我心里有底儿，能够信赖。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车给了我饭吃。

十八岁拿到驾照，先开了两年货车。二十岁那年有了机会，托一个亲戚介绍到区土地局去当司机，从那时起开始给领导开车。很多司机都是这么一条路：托关系进来，先是做临时工，给领导开车，开着开着，只要跟的领导有本事，就能转正。我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那时候金局还是规划处的副处长，我是跟处长开车，不服务他。副处长有名分没实权，我完全可以不理他这茬，可我不。我也一样把他当一尊神敬着。谁知道哪根枝头落凤凰？要是等他当了处长再去敬，那可就是马后炮。下棋不能只看一步。

后来他果然当了处长，我专职给他开车，开得就更尽心，我们的关系就更亲密了——必须是尽心。尽力好办，尽心不易啊。

给领导开车的本质，一句话到底：你就是领导的一辆车，人车合一的车。谁是司机？领导才是司机。领导就是开你的司机。当然，因为人车合一，所以要比单纯的机器车高级一些。要你快你就快，要你慢你就慢，要你停你就停，要你退你就退。这里面的讲究太多了，能分好几个等级呢。

初级的就是开车之道。就这个最表面的，它也不简单。车要干净漂亮，不能失了领导的身份。起步要稳，车速要匀，领导没命令绝对不能开快车。烟酒要特别忌讳。酒驾是绝对不可能的，也最好不在车里抽烟，领导抽的时候让给你一根，可以接，但不可以抽。预备好领导喜欢的音乐，在领导习惯的范围里适当更新。储备好领导喜欢的饮料茶水，还有一些药。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钱包里随时装着现金和卡准备付账。路况要记清，重要的人物要过目不忘。送什么东西，拿什么东西，怎么在酒店大堂门厅里停车，怎么抵达别墅的地下车库，几辆车同行时，车速是多少，要把车保持在哪个位置，下雨天怎么开车，下雪天怎么开车，甚至沿路有什么水果店鲜花店饭店都要留意到。重要场合吃饭，你绝对不能上桌，自己另桌吃饭，点菜时不能超过四菜一汤。偶尔上桌和领导一起吃，要选择最不起眼的地方坐下来快吃，完了赶紧下去在车里等着。遇到领导和女人坐在后排时，要屏住呼吸，两眼向前看，不能朝两边看，更不能回头看。还要切记把反光镜翻上去，以免看到不该看到的镜头……等到跟着领导回到了家，要顶领导家里的半个保姆，拖地、倒垃圾、买菜、洗衣服，不适合水洗的送干洗店，等等。看到的都得紧着做，不能偷懒。千万要记住，给领导开车，不但要让领导满意，还要让领导的家人满意。有时候，让领导的家人满意比让领导本人满意更重要。好在金局没老婆，就那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我这方面的工作量要少得多。

中级的就是心腹之道。比如在单位，你首先要搞好和其他各位领导司机的关系，练得耳听八方，一旦了解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哪怕只是一点儿最微末的蛛丝马迹，也要及时向自己的领导汇报。这可不是打小报告，是非常正常的纯属分内地汇报情况。另外你对于自己领导的信息还得守口如瓶。领导去了什么地方办了什么事，常跟什么人在一起，在什么场合说了什么话，这些都是秘密。你得像个哑巴。你的常态就是个哑巴。当然，光嘴严还不行，你还得知道领导那些曲里拐弯的心思。比如你跟着领导到基层高屋建瓴地指导工作，基层的人见到领导肯定都特别巴结，有时免不了要例行规矩地表示一下，作为司机，什么人送的什么东西该收，什么人送的什么东西不该收，心里要有数，不能见什么人什么东西都不假思索地替领导代收。经常有的情况是，有人在巴结领导之前，先跟你套近乎，想给你单独送东西，这时候你就得清楚孰轻孰重，坚守住原则，你就得婉言谢绝，告诉他：“我的领导不但严于律己，对我们也是一向要求严格。你的心意我领了，这条红线我不敢碰。请你理解。”

这就是装。在领导需要的时候，你就得会装。该装孙子你就得装孙子，该装大爷你就要装大爷。装孙子是在领导面前，或领导的平方和领导的立方面前。而在另外一些人面前，你就可以装大爷。该显派就显派，该高冷就高冷，该张狂就张狂……总之是可以耍威风。有些威风是自己想耍的，憋屈了太久，就想耍耍。有的威风是领导让耍的——他嘴上不让你耍，可心里想让你耍——领导为啥想耍威风？因为领导也憋屈。他在那个位置上站着，也有他的不容易，也有他的委屈。他也想撒火，想骂人，可他不能呀。这时候，作为司机，你就不能光乖了，就得野。什么时候乖，什么时候野，还真得把握好这个分寸，才能野中有乖、乖中有野。比如说有一次，一个开发商不听招呼，金局心里很不痛快，又不能直说。吃饭的时候，我喝了一点儿酒，就发起了酒疯，把那个开发商大骂一顿。金局呵斥我我也不听，不能听啊，我知道他心里喜欢着呢。我就那么骂着，直到把那个人骂得狗血淋头又醍醐灌顶，然后我被人拉出去，找了个地方睡了一觉。等到我开着车载着金局离开时，一出饭店的门，我们俩互相看了一眼，就笑了起来。——按照领导的心思去惹事，你惹出事让领导擦屁股，当然领导是会给你擦的。要是不按领导的心思去惹事呢？领导多半也会给你擦，但是擦过之后呢，肯定也会踢你的屁股。领导可不会轻易踢你的屁股，一踢你就得滚蛋，有多远滚多远。

总而言之，你要通过领导的脸色，看到他的心里。如果不能学会体察领导的心意，那你就不是一辆好车。如果什么都要领导啰啰嗦嗦地对你交代你才能领会，那就离领导报废你这台车的日子不远了。

这都是司机要做的寻常功课，都是在考验你的眼力见儿和聪明劲儿。说起来真是很压抑，可是好处也很多。司机的实惠，那真是一言难尽。高档烟、高档酒、高档衣服、超市卡、购物券，下属单位的各种福利……可以这么说，凡是孝敬领导的，领导能给我的，我都会有一份。自从开始用手机以来，我们全家的手机包括话费都没花过钱。金局当局长的第一年，有人给金局送欧米茄，还搭送了我一块梅花，那是我的第一块好表。

所以有些人奇怪，说领导和司机的关系为啥那么好？这些人就是糊涂。司机做到这个份儿上，和领导能不好吗？也有些司机抱怨领导对自己不好，这些人也是糊涂，他们一定都没有问问自己，你为领导付出了多少？你要是付出了怎么能没有收获？有同行没同利，就是这个道理。就像档次不同的车，所对应的价位自然也是天悬地隔。有的车就该是奔驰，就该是悍马，就该是路虎，就该是霸道，就该是保时捷、玛莎拉蒂、劳斯莱斯！这样的车，一根保险杠就值一辆低档车。你说是不是？

领导是主子，司机是奴才。好司机就是好奴才。你只要把自己练成了一个好奴才，那么一般情况下，领导就会成为一个你可以倚仗的好主子。当然，后来金局也知道了，什么都是互相的。我是他的车，他也是我的车。他能开我，我也能开他。只要配合得好，就能资源共享，搭档双赢。

——这就是司机和领导相处的高级之道。

不客气地说，我和金局曾经就抵达了这种高级之道。等他从处长当上副局长之后，他和我长谈了一次。他说，他现在完全有能力落实我转正的事，可他就是不给我办。他说不但不给我办，还让我辞职，去办公司。他说这是他的深谋远虑，让我听他的没错。在土地局这些年，我当然知道他说得没错，只要不是太蠢，房地产行业可是太好捞钱了。反正有他当靠山呢，就去试一把呗，实在不行，大不了再拐回来给他当司机嘛，他还能不要我？

我就辞了职，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抵押了唯一的房子，借遍了亲朋好友，拿到了银行贷款，开了公司。“阳光家园”是我的第一个楼盘。阳光照耀嘛，就阳光吧。

……

总的来说，我和他之间从初级到中级再到高级的过程很顺利，这当然得力于彼此的磨合和默契，当然也离不了我的悟性和努力。回想起来，我最核心的经验就是懂规矩，也守规矩。无论是明着的规矩，还是暗着的规矩。懂规矩的人最不想碰到什么？当然是不懂规矩的人，或者是明明懂规矩却不想守规矩的人，那样的话，再好的牌也有可能打烂。

但是，最让我没想到的是，金局最后居然会成为打烂牌的人。

好牌在手，不能打烂。好在他已经死了，而我的牌技也还不错。只是我和他的完美关系不能善始善终，这真是有点儿遗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