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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珠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乔叶  2017年09月08日15:54

5 金泽:客居

拗不过赵耀,终于还是来了这里,客居。事实上,自从跟着爸爸来到郑州之后,我就一直觉得自己在客居。无论是最初的老房子,还是后来一栋又一栋的新房子和更新的房子,又或者是住在各式各样的酒店里,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客人。只是在赵耀这里客居,和在那些地方还不太一样。无论情愿不情愿,爸爸的房子总是和我多多少少有些关系,所以再客也有主的感觉,而酒店的宗旨不是“客至如归”么,谁拿钱谁就是主,主的感觉就更明显,哪怕只是短暂的假象。而在赵耀这里,客居就是客居,百分百纯粹的客居,一点儿不含糊的客居。

回想起来,最不客居的时候,就是跟着爷爷在老家的时候。记忆中的第一张脸,就是爷爷的脸,听到的最早的声音,就是爷爷的咳嗽声。生我的时候母亲难产而死,无从体会何谓母亲,爷爷就是母亲。按说姑姑更应该像是母亲,可是就是这么奇怪,我只觉得爷爷就是母亲。他也是父亲,有时候他也是我的老哥儿们……他就是一切亲人。做了一辈子的菜,他那赘肉累累的宽阔胸膛如一座微型厨房,走到哪里都散发着酸甜咸辣混杂交融的气息,馥郁深厚如老酒,这个胸膛就是我的家。

在这个家里,我生活了十五年,直到他死。回头想想,那真是奢侈的十五年啊。那十五年,也是我最快乐的十五年。我不是个省心的,从小讨厌上学,迟到旷课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回家早了,他问一声,我就撒谎,他总是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然后从鼻子眼儿里长长地闷出一声:

嗯——

我调皮捣蛋闯了小祸,老师叫他去学校,他黑着脸回来,我假装害怕,走着小步子,畏畏缩缩地靠近他,他撑不了多久,叹息一声,也就笑了。

他似乎早早就认了命,从不逼我学习,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都由着我。他的主要乐趣就两样:一是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二是带我出去找好吃的。可以说,老家附近的美食单品我们都吃遍了。只要是不太远的地方,一天能走个往返程的,他就会带我去。沁阳有一家店,专门做生汆丸子,我和爷爷第一次去吃的时候,下巴都快掉下来了。那滋味,太鲜美了。博爱有一家炸枣糕的,是发糕,就两口子,一辈子就卖这个东西。油温啊,面的柔软度啊,他们就是把握得最绝。我一时兴起,求人家收我当学徒,人家看爷爷的面子,把我留了两天,手把手地教我。这些民间高手,不懂什么理论,就只会手把手地教。两天里我就专心看了做,做了看,可事情就蹊跷在这里,看着简单,做着也简单,配料也不稀奇,可你就是做不出来人家的味道。在店里,人家手把手教的时候还差得不太远,离了那个店,我回去后自己又做了两回,简直给人家的味道拾鞋也不配。

他还常带我到深山里,我们看野景、摘野菜、喝野水——也就是泉水。尤其是春天的时候,野菜刚刚开出来,那种味道,干净极了,鲜美极了。那时候的泉水也最好喝,还残存有冰雪的气息,同时也有点儿酒的韵味,杂糅到一起,甘冽凉甜。有时候,爷爷还会带一套最简单的炊具,走累了,他就地就能做出一顿饭来。柴火都是就地取材,烤着温暖的火焰,爷爷就说起了火。他说厨师用火不能叫使火,用火,而叫驭火。火分五种:文火、小火、中火、大火、武火或者旺火。《吕氏春秋·本味篇》中说,“五味三材,九沸九变,火为之纪。时疾时徐,灭腥去臊除膻,必以其胜,无失其理。”他还给我讲袁枚在《随园食单》里的理论,“熟物之法,最重火候。有须武火者,煎炒是也,火弱则物疲矣。有须文火者,煨煮是也,火猛则物枯矣。有先用武火而后用文火者,收汤之物是也,性急则皮焦而里不熟矣。有愈煮愈嫩者,腰子、鸡蛋之类是也。有略煮即不嫩者,鲜鱼、蚶蛤之类是也。肉起迟则红色变黑,鱼起迟则活肉变死。屡开锅盖,则多沫而少香。火熄再烧,则走油而味失。”他掉着书袋,也不管我能听懂多少。还给我讲老百姓的说法:硬火瓤火。这种说法的依据是燃料,比如煤炭、汽油、电、天然气,这些燃料出来的火就是硬火。柴火、木炭、麦秸秆、玉米芯,这些燃料出来的火就是瓤火。硬火可以瞬间导热,适合爆炒。若做温炖熬的东西,火呢越瓤就越好。

我问他:曹植《七步诗》里写,“煮豆燃豆萁”,为啥煮豆要燃豆萁?他笑呵呵地说,这个问题问得好,因为这太合物性了。他试过,煮豆就得用豆萁最好,煮出来的豆子最香。就像熬玉米粥,最适合的燃料就是玉米芯。

那,炒菠菜可用什么燃料呢?菠菜根儿?

我说的是五谷,小笨蛋!

现在想起来,他那时每天都在教给我东西,可我什么都没学会。我就是享受着他对我的宠溺,无忧无虑,没心没肺。每当爸爸要把我带走时,我不肯,他也就顺着我,说:

再跟我长长,他还小。

再长就荒了。

荒不了。这孩子,根儿正。

您看看他的成绩!

人这一辈子长着呢,不在这个。学问在万物。

十二岁那年,我和小伙伴们打架拌嘴,听到他们骂我,说我命硬,是个克娘鬼。回家后我问他:是我把妈妈克死的吗?他半晌没言语,后来把我揽在了怀里,说:别听他们胡咧咧。儿生日,母死时。天下的母子都是一样的。我孙子这不是命硬,是命苦。更值得疼。他摸着我的脑袋,粗粝的掌心发出轻柔的嗤嗤声:你要替你娘好好活。

咋算好好活?

不亏人,不亏心。做自己喜欢的事,长大了养活自己。

前一句,我到现在也不怎么明白。后一句当时就挺明白的。我问他:我跟您一样,当厨师中不中?他呵呵笑着,眼睛里闪着暖暖的光,说:咋不中?中。

爸爸却说不中。他说这是低端劳动服务行业,没地位,没前途,爷爷当初选择这个是没办法,我要再选择这个就是没出息。为了这个不中,我跟爸爸一直干仗,干到他死。他对我而言,一直是陌生的。从小陌生到大,从大陌生到死。

他死了,我不能说自己很高兴,却也绝不多难过。在火葬场,我捧着他的骨灰盒,心里憋得满满的,可是一滴泪都没掉。

掉不出来。

这小子多毒啊,爹死了,都不哭。

——周围没人说话,可我知道他们心里都在这么说。可我就是哭不出来。哭不出来就哭不出来吧,也不想哭出来给谁看。反正我不是个好儿子,他也不是个好爸爸。尽管他死了,我也还是要这么说。所以我没有多难过。有必要难过吗?所以赵耀这么体贴地把我接到这里,还真是多此一举。不过,来就来呗,反正暂时也没什么事好做,反正那些来路不正的房子都查封了,只剩下了那栋老房子。

老房子绝对不能回去,爸爸就是在那里跳楼的。所以说他真不是个好爸爸呀,死了都不能给我留个清净的地方,让我想起那个老房子就闹心。

对,是闹心,不是伤心。

我不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