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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三位广东作家王威廉、南翔、蔡东的小说引发的感想 “深圳”,作为一个文学意象
来源:羊城晚报 | 阎晶明  2022年04月25日15:40
关键词:南翔 蔡东 王威廉

广东省作协组织研讨王威廉、南翔、蔡东的小说。我在集中阅读中,在各自鲜明的创作性背后,居然找到了一些共性:他们都来自高校,都是学者兼作家,既写学术论文又搞文学创作;而且三人在写作中都无一例外地写到了深圳。由此我想到一个话题:深圳作为文学意象究竟意味着什么?

深圳不可替代的指向和意味

长期以来,作为虚构作品,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地就如同人物一样需要作家去编织一个名字,哪怕是A城、B市。也许超大型的城市可以无需这样的虚构吧,比如北京、上海。新时期以来,或许只有一个地方从一开始就是以真实的地名出现在小说里,那就是深圳。

在小说里,深圳作为一种文学意象具有不可替代的指向和意味。比如,它没有地方性,它的一切都是面向世界的;它没有传统,时刻朝向未来;它的内里永远充满青春的活力,在秩序上与我们习惯的一切总是发生错位甚至颠倒。

王威廉、南翔、蔡东的小说体现出深圳书写的许多共同点。第一,都在写人物置身于这座充满活力又五光十色的城市时,如何处理自己和他人、和城市本身、和这个时代的关系,以及其激动、亢奋,其迷茫、哀伤。第二,小说主角或者叙述人都有一个故乡在心里,犹如坐标,让人物时常会去对位、比较,疗伤或往伤口上撒盐,都是通过与故乡比较而产生或者被强化。南翔《伯爵猫》里,叙述人小芳的家乡是江西宜春,王威廉的《你的目光》里,男主人公的祖籍则是陕西关中。蔡东小说的人物一样有来自北方的自述。第三,每个人在为身处这个充满活力、朝向未来、没有地域歧视的包袱、没有传统需要适应的城市而兴奋的同时,也面临着许多难以克服的生活上的、尤其是精神上的难题。

人物的自我审视和反思

三位小说家都着力写了人物的自我审视和反思。蔡东的《伶仃》写了一个妻子对无理由出走的丈夫的跟踪,跟踪别人,更是反问自己。《来访者》写一位心理咨询师与患者的往来,治愈别人的经历,同时也是反身自问的过程。王威廉的《你的目光》写了一个眼镜设计师的爱情经历。在那部小说里,王威廉始终在描写城市之“眼”对个人的“审视”。南翔的《伯爵猫》里,小芳始终在观察着一只猫的动静,也在观察着一个灯光维修工的行为。通过这些看似没有关联的动静和行为观察,营造出一种特殊的人际关系的紧张氛围。

一座活力四射的城市,一个因此让人义无反顾地热爱和身处其中的城市,却又同时带给人些许不确定、不安分,甚至某种焦虑感。的确,在高速运转的城市里,在没有传统的包袱、没有地方性的压力的城市里,某种因为“悬浮”而产生的不安与焦虑,一种渴望了解他人、又无时不被人观察的紧张感,随时随地附着在一个人身上,潜藏在一个人内心。蔡东的《来访者》里,“我”因职业优势而可以窥探到别人的内心。“心灵幽暗处迸裂的暗蓝色火花”,“世事人心最表层的一层泡沫”,每一天都包裹在我的周围。那些诉说有不可言说的隐密,也有很世俗的焦虑。比如一个同学发了横财,自己却只能挣点“死工资”,这一样也是需要排遣的苦闷和焦虑。

最重要的是要看作家们如何面对这些难题并为人物去化解。这时候,我们就又看到了传统的闪光。这种“传统”势必会是一道我们习见的亮光,比如一点人文关怀或“人文精神”的怀念,一种基于传统理念的爱情观的实现和慰藉,一次自我寻找的安慰和释然。甚至对故乡的回味,或者,在回味中的自我说服,都会成为教育别人、说服自己的有效途径。南翔的《伯爵猫》里,书店不但是让人在物欲膨胀的城市里寻找安逸的地方,也是成全爱情、保持友情、传播文化、完善道德的温馨环境。这一点坚守与大的潮流相比可能微不足道,但对一个人的精神而言又至关重要。王威廉《你的目光》本来有貌似要大开大合的故事架构,到最后,“我”能求得内心宁静的根由,是“我”终于可以和阿姿订婚了。传统的大团圆结局是如此方便地让小说得到最好的收束,也是解决所有矛盾最核心、最稳妥的办法。蔡东的《伶仃》里,“跟踪者”卫巧蓉最后在大自然、小动物的感染下似乎感悟到了什么,“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环绕在身旁的黑暗变轻了”。在《来访者》的结尾,心理咨询师同“来访者”一起回味了各自的从前,儿时的记忆,故乡的习俗,熟悉的味道:“一种年代久远的可靠的殷实气息,叫人觉得善,叫人觉得安心。”写到这里,才发出“这世界真好,生而为人真好”的感慨。

城市不是被仇恨的对立物

蔡东似乎特别擅长运用“故乡”的一切回味来安抚现时的内心。最新发表的短篇小说《月光下》也是如此。这篇散文化的小说,让两个在时空上隔了很久的以姨甥相称的亲友相遇。相遇的地方是深圳,直接的感受是陌生,陌生的背后是生活的艰辛和人生的不易。而弥合这个巨大的心理和情感裂缝的,是月光,而且更加强烈的是,在月光回味故乡的曾经过往,包括故乡的月光,才是小说占比最大的故事叙述。因为只有月光,“它散射出母系的、心智成熟又充满感情的光,安抚夜空,也慰藉人世”。

城市,或者说深圳,不是一个被仇恨的对立物,而融入它需要依靠更多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过往,更来自内心。心之所向,一切努力和奋斗,现代化都市里难以理清的生活头绪,一言难尽的感受,一切喜怒哀乐的归宿,一切苦恼和焦虑的解决路径,原来都在这亘古不变的传统里,在出发的起点上,在人在孤独时的回味里。毕竟我们的作家还是传统意义上的,还执着地坚信和坚守着文学的传统意义与现实价值,为了世道人心,为了心灵安宁,为了人与人的沟通和自我化解,他们在这个意义上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