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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典》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庆  2017年08月22日15:03

引 子

我能看见鬼。

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我都能看见他们。

我看见婴儿鬼野鸭一样落在镇子的榆树上,他们一丝不挂,一群一伙地在树杈上玩耍。一个大耳朵婴儿鬼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向黄雀招手,枝头跳跃的小黄雀叫喳喳地凑上去,婴儿鬼龇着一口小白牙,手指轻轻一弹,小黄雀的鸭蛋黄脑袋立刻血肉模糊,一头栽毙。我的小伙伴们得意得连蹦带跳,子善捡起死鸟,高举弹弓,打起胜利的呼哨。我说鸟不是他打死的,子善狠狠给我一耳光。大耳朵婴儿鬼冲我眨眼睛,做鬼脸,耻笑我。我捡起一块石头向树上掷去,大耳朵逃走了,如白瓦镇耍猴艺人红腚卷毛的猴子,逃得那么快,转眼无影无踪。

回家的路上,我看见一个少妇鬼坐在井里,井水阴森森的,像一块长着波纹的青石板。少妇鬼脖子上缠着一条白绫,表情哀怨忧伤。她像佛朵妈妈一样光着身子,两只饱满的黄色乳房分泌着白白的奶汁,她的手徒劳地抓着两把冰凉的井壁青苔,青苔的汁水从她手指缝向下滴,滴到微微凸起的小腹,绕过漂亮的小酒窝一样的肚脐眼儿,然后向下流,流到玉石盘着的腿上。我的心咚咚跳,有一股力量拼命把我向井里吸。

“孩子,你趴到井口往里面看,我这里有好东西,你看一眼就行,就一眼。”少妇鬼的声音像两股散发奶香的鸡屎藤,紧紧缠住我的脚踝。她一定感觉到了,我的好奇心变成上万只蚂蚁,在血管里肆意窜扰。

“想知道你额娘和大公鸡睡觉是咋回事吗?只要你趴到井口看一眼,我就告诉你。”我停止挣扎,向井边凑去。

奶香蛇一样缠住我的腰,缠住我的胳膊,我感到全身透体冰凉,胯间的两个蛋蛋迅速变小,小到像两个蚕豆粒,两个黄豆粒,两个绿豆粒。天哪,我正在变成一个婴儿,嘟着小嘴扑向少妇鬼坟包一样的胸脯,去寻找那两粒山里红奶头。

如果不是子善家的公鸡莫名其妙地正晌午打鸣,少妇鬼已经成功地把我摄入井里去了。

我飞快地向家里跑,一路冷汗淋漓。我想摆脱身后追赶的蛇一样游动的哭声,一股风地向家里跑。我想一头扎进额娘的怀里,将头埋进她五朵彩云绲边的大衣襟下面大哭一场。少妇鬼没有追上来,倒是一只光溜溜的毛猴子攀着树杈伴随我向前跳跃。我吓坏了,要是被它缠上就坏了,我不想跟它玩。

我跑进大门,婴儿鬼蹲在大门的木檐上。我看清了他的脸,抽抽巴巴,像一个没长开的蔫土豆。我跳进房门,家里没有人,额娘的一条腰带挂在幔帐竿上,十几只苍蝇落在土墙的灯龛上方,祖宗匣子在北墙的神龛上供着,前几天我偷偷看过,里面什么也没有。

风掀动褪色发白的挂钱。蝈蝈和三叫驴在后窗口的丝瓜秧上鸣叫,李子树上麻雀婉转娇啼,几只苍蝇疲倦地趴在紫红色的幔帐竿上。我跳上炕,摘下额娘的腰带,紧紧地缠住手臂。我凑到窗前,大门的草顶,只有一棵小榆树摇来摆去,婴儿鬼无影无踪。

秋阳高照,杨树叶子飒飒作响,向日葵花开得正盛,蜜蜂一团团嗡嗡地飞,和花盖瓢虫争夺嫩黄嫩黄夹杂绿色的花蕊。篱笆上落满大大小小的蜻蜓,蓝色的牵牛花绚烂无比。

蝴蝶在纷飞,母鸡在歌唱。

中午的村庄喧闹静谧,我的心跳缓慢下来,只是还在不停地喘粗气,身上的冷汗把对襟坎肩湿得透透的。屋子里十分阴凉,凉气从墙角的老鼠洞冒出来。纷纷攘攘的红蜻蜓和花大点蜻蜓一会儿飞进园子,一会儿飞回院子。

看着看着,我哭了。哭得一点儿也不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