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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典》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庆  2017年08月22日15:03

第七章 结婚

春风和爱情荡涤洗马村的原野,白色的槐花开了,白色的李花开了,染了一点翠绿和粉红的海棠开遍整个村庄。黑油油的泥土被雨水泡得又酥又软,地垄沟刚好撑住种田人的脚掌窝。

白天,土香和花香混在一起。夜晚,细雨伴着一刻不停的蛙鸣。云散雨歇,明月当空,大地就像丰韵多姿的摇篮悠车,晃得人心迷意醉。

大江变了模样,烟一样的雾弥漫着,遮掩着,江水掀动着一浪一浪的月光,就像有人说话,就像有人挠你的脚心,挠又挠不实,一下,又一下,你的心痒痒,从心里往外发热。

喜得皱纹更多了的当家人聚到一起说话,迅速放绿的庄稼,让他们望见了黄澄澄沉甸甸的秋天,他们抽着烟袋互相打气,今年是个好年头,天活人哩。

记住这个春天吧,此后多年,库雅拉河谷没有这么安宁的日子了。

春雨滋润冻土,乌春僵硬的身体一天天柔软起来,与僵直的双腿相比,他的脑子活泛得慢了些。

离洗马村五十里外的圈河,他和三更侥幸逃命上岸,被一个猎人搭救,他们在猎人的家里躺了三天,猎人找了一辆马车将他们送回洗马村。

刚回来时,郎乌春的样子要多惨有多惨,全身遍布冻疮,嘴唇上布满血泡,睡着睡着忽然大叫起来,两手在炕上划来划去,冷汗湿透了棉被。三更的情形比乌春更惨,他看见水全身发抖,连喝开水都得让爷爷哄好一会儿,他左脚的大拇脚指坏死了,留下了残疾。

乌春的脑子每天乱哄哄的,耳边总有风声水声和冰排的撞击声,中间夹杂着三更的惨叫哀嚎。后来他想,当时他和三更一样,被凶险吓破了胆,能比三更冷静些,原因是他对以后的日子抱有希望。

他有什么希望呢?对了,他记得当时模模糊糊想过柳枝,他说他要娶她呢。

棺材铺的当家人来看过两次,额娘告诉乌春,是赵家出面打点了求神的野祭,老太太干脆告诉乌春,这门亲事她应过了。

过两天,赵掌柜又到郎家来,他开口就说:“亲家婆,咱们得议一议婚礼的事了。”

这一次,乌春的额娘犹豫起来,她说:“亲家公,你说的是件大事,可是,我们没准备好啊。”

赵掌柜说:“我们不是大户人家,就不要讲排场了。”

乌春的额娘说:“你赵家是洗马村的大户,我们能够马虎,你们可使不得。”

赵掌柜说:“我家的日子过得比你们好些,既做了儿女亲家,就是一家人,柳枝是我的心头肉,我不能让她背个包袱就过来,我和老婆子商量好了,把河边的高粱地给乌春两亩二分作陪嫁,那可是好地,抓一把出油呢。”

乌春的额娘立刻眉开眼笑,她做梦也没想过这种好事。赵家的当家人一走,她就和乌春商量。

乌春说,好事不是随便来的,赵家当家人是有名的财迷,他会轻易送出两亩好地,不值得怀疑吗?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另有打算。

隔天,赵家的当家人和乌春坐在院子里,园里新韭刚上了粪肥,臭味暖烘烘的,韭菜叶碧绿碧绿,看着喜气。新犁起的泥土砸成小块,额娘和秋哥忙着筛土。

“那地儿想种啥呢?”赵家的当家人声音涩涩的。

“种两垄胡萝卜,两垄地瓜,再栽些黄瓜和辣椒。”乌春的声音也涩。

赵家的当家人沉不住气了,说:“乌春,你心里到底咋想?”

“没咋想。”乌春说,“我想多栽两垄茄子。”

天阴了,要下雨了,风吹动房前的白榆树哗哗响。

“你知道我为啥给柳枝两亩二分好地作陪嫁吗?”

乌春想他终于进入正题了。

“地是我的命根子。比一个棺材铺值钱,说到底,土地于庄稼人最金贵。地可是我祖上传下来的。”

“柳枝是你的独生女,你心疼她呢。”

“她丢死我的人呢。”老人磕了烟袋,忽觉语失,愣在那里。

“你有话就直说吧。”

赵家的当家人肩膀塌下去,矮一截,颤抖着点烟袋,“乌春小子,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唉,说不出口啊。”

老人下着决心,“唉,说不出口也得说啊。”

“乌春侄子,柳枝她,都是那只公鸡,那个畜生,它让李良萨满杀了。可是,孽造下了,可怜我的柳枝,她,唉。咋说呢,你听明白了吧?”

其中果有蹊跷,乌春大为吃惊。“你说柳枝,这事我额娘知道吗?”

“咋出口呢?乌春侄子,你想反悔?反悔我不怪你。只是,柳枝就活不成了。”

赵家当家人慌乱地说:“这样,我再给你两亩地,娶了媳妇有了地,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

事情瞬间发生了变化,郎乌春的心里一动,后来,他自己都怀疑那句话出自他自己之口,还是出自魔鬼傲克珠之口。

他说:“我要五亩地,少一分一厘不行。”

老人像火烧着了屁股,一下子跳起来,“你说什么?五亩,我没听错吧?那地今年我种了上好的高粱,五亩?你真敢张嘴啊。”

“五亩地,少一分一厘不行。”

老人不认识地看着郎乌春,他知道自己错打算盘了,眼前这个小伙远比他想象的复杂,几乎就是一个奸猾无赖。他竟然要五亩熟地,那地可是好地,抓一把出油呢。他几乎转身走了,让丢人现眼的闺女死在家里吧,名声和门风值五亩地吗?地是祖传的,哪一代祖宗置下的?江水淹不到的旱涝保收的好地啊,不上粪肥都能打粮食。让嚼舌头的人嚼去吧,让指着后背说闲话的人说去吧,说到底,一代代数下来,哪家没坏过门风,没出过丑事?要想活人,脸皮得厚,就像眼前站着的小伙子,他肯为五亩地娶一个怀着孩子的女人做老婆。且慢,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一桩赤裸裸的买卖。本来就是一桩买卖嘛!

“小子,你是不想再登我的家门哩。”

“这两码事,你不答应就算了。”短暂的沉默,井台辘轳的声音越来越响。村口传来驴叫,愁闷,悠长。

“好吧,我认了。我赵承恩一辈子没说过软话,今天,栽你手里,我认了,谁让我生了个丢人现眼的闺女呢。只一样,那只公鸡——”

一生中,郎乌春将一次次做出重要选择,但今天这个决定,是他做出的第一个,他毫不犹豫地说:“没有公鸡,我是那个野种的阿玛。”

婚期定在四月初八,新房挂好了八尺长的幔帐,被格的枕头缝着新娘自己绣的枕头顶子,纸窗贴着红色的窗花,棚顶新糊了彩纸,屋子里散发着好闻的糨糊味。额娘和邻居们忙里忙外地布置新房,院子里搭起招待客人炒菜的灶台,做着喜宴和祭祖的种种准备。郎乌春的心里说不出的别扭,他这会儿才知道,接受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新娘多么艰难,即使抢在他前面玷污姑娘清白的是一只该死的公鸡。

婚礼前一天,他还下着取消婚事的决心,他要将地退给赵家,将强加给他的羞辱一并还给他们,找回一个男人的尊严。

他走到河边,库雅拉江恢复了雍容和镇定,让人想不起开江时的凶恶。江边的灌木丛里,接骨木红彤彤的。

春天的雨水好,草比赛着拔节。刚刚蜕变的蜻蜓,尾巴和翅膀是透明的,嫩得草尖能刺破肚皮。远处的蓝色山腰缠绕白色的云雾,野鸭和江鸥浮在水面上顺流而下,漂着漂着飞起来,落回原来的地方。

春天热热闹闹,郎乌春的鼻子发酸,他觉得自己的幸福被出卖了,他自己出卖的,想找个人发泄都找不着。

谁说找不着呢,不就是柳枝吗?倒了八辈子霉的烂货骚货。他真的骂得着她吗?你可以不选择呀!没人逼你。那样你还是原来的郎乌春,你可以找一个干净的姑娘,她的死活和你没有关系。

他望见了赵家许诺给他的那片土地,大地氤氲蒸腾,地已经犁好,刚刚播下种子。地头和垄沟绿绿的,一定是车前草、小根蒜和荠荠菜,还有蒲公英吧,那片土地就像敞开怀抱袒着胸乳的女人,他多想将头贴上去,嗅一嗅土香,拥抱未来的岁月。

未来的岁月里,他是一个有了土地的男人,土地记在他郎乌春的名下。他看见了阿玛,弯着弯了几十年的背,脸色灰灰的,赶着一头牛,疲沓沓向家里走来。阿玛是一个没有多少火气的男人,他的火气年轻时输在赌场上了,他输掉了河边的二十亩好地,输掉了一个库雅拉男人的尊严,他让他的儿子一出生就成了没有一分土地的穷光蛋,注定要过佃种土地、打鱼摸虾、山上捉獾的日子。

一个秋天的午后,阿玛和乌春一起给牲口铡草,阿玛的手越来越慢,一只只苍蝇在他汗津津的头边飞来飞去,他的头发黄焦焦的,压抑着喘息,他停下来,坐到地上,冲儿子摆摆手,“我想歇会儿。”

乌春去园子里摘了根黄瓜,等他回来,阿玛歪在铡刀旁边,口水和鼻涕粘在胡子上。乌春上前拉他,他已经死了。

阿玛连死这样的大事都处理得如此草率,无声无息,窝窝囊囊。而现在,他郎乌春的名下有了五亩好地,虽然他名下还有一个耻辱的记号,像一根桩子揳在他的心头。

他长叹一声,站起身,迈开发麻的双腿,磕磕绊绊地走去,走了好一会儿,才走稳了脚步。

江水打着漩儿,一个个漩涡旋进去年的落叶,旋进浊黄的泡沫和草根。他想,柳枝现在会是怎样一个心思呢?会和他一样纠结吗?

郎家在洗马村的东南头,赵家在村西北,相距一袋烟的距离,但两个年轻人结合的旅程却十分漫长,婚礼举行只是这段旅程的开始。他们要走得更远,需要更长的时间。

好在时间多着呢,日子如弯弯曲曲的洗马河,有时静如死水,有时湍急惊心。

特殊的日子就像一个漩涡,卷了浮萍进去,卷了死鱼进去,卷了岁月飘落的花瓣和余香进去,打个漩儿,浮上来已时过境迁。

要多别扭有多别扭的新婚之夜。行合卺礼的时候,新郎酩酊大醉。洞房的炕上摆着炕桌,绕桌敬酒时乌春几乎站不起来,勉强吃过喜面,接下来是祝福新人早生贵子讨吉利的节目。

闹亲的人大声发问——生不生?

新娘的脸色惨白,低下头去。

接亲婆翠姑大声应道——生——她的话音未落,新郎哇的一声吐了。他满面羞惭地和柳枝喝过交杯酒,客人没离开新房,他便打起了鼾。设想过多少种可能出现的场面,每一种场面都不能避免尴尬,唯有这一种没想到,却是最好的一种。

按照规矩,喜烛要燃上一夜,乌春半夜醒来喝了一回水,清醒了一些。他看看躺在身边的柳枝。新娘不愿意脱掉全部衣物,她的红兜肚绣着两个鸳鸯却和活的一模一样,这让新郎眼急心跳。新娘看上去很温顺,只是露在外面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咬着牙抖个不停。柳枝假装睡觉,听见乌春咕咚咕咚的喝水声,她的心忍不住狂跳起来。过一会儿,她听见乌春倒下去的声音,他似乎极不情愿,但眼皮背叛了他,他打起了呼噜。

这桩婚姻一开始就陷入一个怪圈,新娘最大的决心就是不让新郎在洞房中得逞,一想到洞房之夜她吓得浑身发抖,忍不住要去呕吐。她在心底认定娶她的男人是个势利之徒,郎乌春需要的是土地,不是她这个人。

新婚之夜,新娘出的血又红又多。鲜红的血漫漫洇开,湿透了被单,流到了新郎的身下,他像船一样地浮起来,他给泡在血海里了,他大叫着醒来。

梦境和现实相连。新娘的脸色白得像纸,惊恐地看着褥单——我流血了——天光映上窗棂,乌春看见贴在窗纸上的窗花竟是一只大公鸡,他的心里一翻个,说不出的难受。

新娘出了这么多的血,蜜月里无法同房了,乌春的脸黑得像锅底。晚上睡觉总是梦见白公鸡,睡不好觉,眼圈发黑,惹得三更他们一次次嘲笑。

笑过了,小伙子们开始了新话题,他们担心秋天来临的时候,战乱会随之到来。对此,也有人心存侥幸,世道再乱,日子不照过吗?乌春和韩玉阶探讨过类似的话题,经过白瓦镇胡子抢街的事变,每次大家议论,他的心总是很沉,有一种生活将要发生变化的预感。

有一天,洗马村来了一个外乡人,在街头叫卖笔墨纸砚,为了招徕顾客,他带了一台留声机,摆在村口唱起来。许多村民闻声赶去看热闹,大家听得煞是高兴,好奇心强的小孩求知心切,问外乡人,盒子咋能说话呢?外乡人瞅了孩子几眼,不屑地说,里面有小人,孩子们不解,小匣子里怎么会装着小人呢?

留声机唱的是反日歌曲。等不到夏天过去,混乱的迹象一天比一天明显。秋风猎猎的一天,白瓦镇不知从哪里来了上百个朝鲜人,他们穿着各种各样的服装,又舞又跳,高喊“反对日本侵略东北”“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跳舞只是为了吸引群众,他们的真正目的是进行反日宣传。他们抗议驻扎在局子街的日本人将当地商民和垦户指认为“股匪”肆意杀害。游行是有组织的,许多汉人满人都加入了,白瓦镇化装宣传队鱼贯而行,警察没有干预反日宣传,当局似乎默许了这一正义行动。

辽宁的庄河发生了暴动,暴动波及许多地方。和胡子抢街不同,暴动军公然对抗的竟是政府。

各种消息纷至沓来,乌春的消息主要来自首善的韩玉阶。郎乌春接到韩玉阶的口信,韩家少爷已经组织了二十多人的保乡队,韩玉阶希望乌春能去帮忙。玉阶说,要是他离不开新婚妻子,可以将家搬到首善去住。

雨节过后的第八天,韩玉阶亲自来了一趟,名义上给新郎官送贺礼,本意是让郎乌春做好准备。他真的要拉队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