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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典》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庆  2017年08月22日15:03

贰腓凌 柳枝

第五章 杀死淫猥的公鸡

无形无影的簸箕仙应约而来,能够预知未来和过去的簸箕仙,善良调皮,无一不晓。

和善的簸箕仙,聪明无比的簸箕仙,请你现在就说话,告诉我们,柳枝应该嫁给谁?

“簸箕仙来没?来了就请点三点。”

奇怪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此时切记不能回头,精神集中,不要心不在焉,以防不干净的东西乘虚而入。

这是一个傍晚,柳枝和额娘将装高粱米的盆子放在桌上,拿出一个簸箕,中间插上一只筷子,两个人悬空扶着,簸箕倒扣在米盆上方。

“簸箕仙来了没?来了就请点三点。”额娘轻声呼唤三遍,她们手里的簸箕忽然抖动起来。

簸箕仙来了,千真万确,簸箕上的筷子开始在米盆里面写字。

“路上。”

“小伙子是谁?多大年纪?家住哪里?”

回答是:“小孩。”

怎么可能?再问一次,“谁是柳枝的真命天子?”

所答非所问,“四十。”

额娘问道:“簸箕仙,你搞错了,柳枝的男人咋可能四十岁?”

又一次回答:“男孩儿。”

男孩儿?簸箕仙就是这样回答的。

嘎石灯跳动着火花,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寒风里转了一圈的花狸猫喵呜一声跳到炕上,簸箕掀翻了。窗纸哗啦啦响两下,胆小的簸箕仙逃走了。柳枝的干呕声冲口而出,转身奔去墙角,肩头剧烈地抖动。

呕吐声吓坏了马厩里的骡子、鸡架里的鸡,墙根底下,黄鼠狼飞快地蹿开。额娘脸色惨白。

“枝儿啊,你这是咋啦?”

柳枝跑回自己的房间,放声大哭。

“枝儿啊,你这是咋啦?别吓额娘,你说话啊!”

“娘,我活不成啦,我不想活啦,我不能活啦!”

“枝儿啊,你这是说的啥话?你咋啦?快告诉娘,这咋突然寻死觅活呢!”

“没办法,那个畜生他不让我活啊!”

“哪个畜生?谁不让你活?当家的,你快来看看,咱闺女中邪啦!”

死人李良走进洗马村看望棺材铺的大小姐柳枝之前,已经有三个萨满去棺材铺做过法事。

第一次,来自首善乡的何萨满走进村口,柳枝立刻现出恐惧的样子,全身发抖,她说:“你们请人来对付我了,你们快让他回去。”

何萨满动用了全身的功力,他将蜘蛛网烧成灰,用他的铁刀片逼着姑娘喝下鼠壤土牝猪屎牡狗屎做成的药丸,他将三枚钢针插在柳枝房间的门框上,三枚钢针扎进姑娘的手指尖,姑娘尖叫起来:“你们害死我了。”喊完昏死过去。

棺材铺的掌柜千恩万谢,他招待何萨满喝酒,何萨满端起酒杯,他的双手忽然颤抖起来,“坏了,我听见声音了,是那个东西,他来了。”何萨满脸色蜡黄,冷汗从花白的鬓角淌下来,下地时摔了一跤。他只来得及交代一句就趔趔趄趄地奔出棺材铺的大院。何萨满说:“我法力不够,治不了这东西。你们快另请高明。”

他的话音未落,三只蝙蝠从他的头顶飞过,院子里满是柳枝姑娘嘶哑的哭声。

第二个萨满来自崇礼乡,马萨满带着一把大铁刀傍晚时走进洗马村。他在索罗杆下面摆下香案,将白衣服袖子挽到胳肢窝。香案上有一只锡酒壶,他拿起空酒壶迎风一晃,酒壶立刻飘出高粱酒的芳香。马萨满的铁刀虎虎生风,月亮惊恐地躲进云彩。正当他用刀向姑娘的窗口狠命劈刺,一条白狗跑进院子,马萨满的刀血光迸溅,狗血喷到脸上。他的脸立刻一如死灰。马萨满声音颤抖着说:“这东西太厉害了,我的法破了。”马萨满给姑娘留下两包香灰,低着头满脸羞惭地走出洗马村。

第三个萨满自己找上门来,是春化的韩桂香女萨满。她想看看到底什么东西迷住了柳枝姑娘。她拿一个鸡蛋放在一面铜镜子上,鸡蛋居然自己立起来了!她把一根筷子放到水里面,筷子自己又立起来了。她在姑娘的房间里点燃整捆的艾蒿,姑娘咳嗽不止,上气不接下气,桂香萨满却呼吸自如。她将姑娘的衣服扒光,用艾蒿秆抽打柳枝的身体。姑娘羞愤交加,一声接一声地惨叫。“你是什么东西?快说,不说我打死你。”女萨满打一下问一句。姑娘咬紧牙关,除了惨叫没有任何回答。鸡蛋自己滚落在地,碎了,筷子自己倒下了,艾蒿秆打折了一条又一条,桂香萨满停下手,她看见姑娘全身战栗。女萨满长叹一声,将一把艾蒿秆扔进了灶坑。桂香萨满告诉姑娘的父母,“我没办法了,这东西八成在庙里受了香火,是一个淫物,他看上你们女儿了,要长住下去了。”桂香萨满长叹一声,“除非有小伙敢娶这样的姑娘,又能镇住这邪物。这样的人到哪去找呢?”

窗户里面传出柳枝有气无力的声音,“额娘,我不出嫁,我不嫁人。”

桂香萨满说:“还有一个办法,去请李良萨满。”

李良是我们中间的死人。

死人李良原本不是我们的族人,他来自另一个家族。那是一个铁匠之家,据说,他们的族里一共有五十六名铁匠,通晓许多我们不知道的法术,更神奇的是——他们能控制火。李良萨满说,每年八月,新月的第一天能被河里的鱼看到,第二天,能被马看到,第三天,他的族人就可以向月亮祈福了。第五天,天空比一年当中的任何时候都蓝,天高气爽,白云朵朵。第七天傍晚,他们的祖先神有的骑红色的马,有的骑海蓝色的马,有的骑天蓝色的马,降临世间。祖先神要向后代的族人显示决心——战争来临的时候,他们会出现在马背上,保护那些从不放弃血统而身陷困境的子孙,他们要保护那些怀有赤诚和真心的人们。

那一年,官府的人来了,打着黄色的旗帜,士兵们举着雪亮的弯刀。那一天,铁匠家族被集中在一块草地上,士兵们踹开铁匠的家门,将一个个风箱拉出去,劫走所有打铁家什,就连族人做饭的铁锅也不放过。然后,他们将铁匠家族供奉的翁衮抢出来堆在场院上。士兵们命令所有的萨满都站出来,军官身边站着身穿红衣手持佛珠的僧侣,智者们知道,最艰难的时刻已经来临。他们供养的王爷已经出卖了他们,他不再信奉自己的祖先神,要去信奉喇嘛了。

果然,士兵们传下话来,对站成一处的萨满们说,你们的王爷病了,现在他要考验一下萨满们的法力。他在空地上摆下场子,请萨满在里面作法。空地外面要放一把冲天大火,大火烧完,谁能活下来,官府就允许他继续作法。

传令兵话音刚落,立刻有人跪下,跪下的人发誓,他们再也不做萨满了。更多的人说,既然祖先神选中他成为族人中通灵的萨满,他只能听从祖先神的安排。

枯树干柴,铁匠家族的木头风箱围成一个几十米宽的火场。李良萨满的叔叔当中有一个白衣萨满,他穿着鹿皮做成的白袍子。他对士兵们说,我需要一缸水。士兵说,难道你要藏进缸里吗?白衣萨满说,不是,我们萨满祖传下来的鼓是用火性制造的,如果进入火场,会出大乱子,只有浸水才能避免灾难。

初春天气,西南风从山的背后刮来,大火冲天而起,火苗像一条条蟒,吐着红色的舌。烈焰漫天飞舞,士兵们手持刀剑和套马杆把火场团团包围。忍受不了大火灼烧的萨满开始向外逃跑,士兵们用套马杆驱赶他们,用刀和剑将他们一次次逼回大火当中。火越烧越猛,下风口的士兵开始后退,包围圈撕裂了,萨满们拼命向外冲。士兵开了杀戒,弯刀砍在人们的头上腰间,火光中鲜血四溅。有人逃走了,更多的人被抓回来投入火场。风声,哭声,惨叫声,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声音。这时,火场中清晰地传出鼓声,有人敲鼓,鼓声时而激昂,时而缓慢,更多的时候不疾不徐。风中,几股火苗逃犯一样向村子里蹿去,房屋被点燃了,哭声和火声像春雷一样轰轰隆隆。

浓烟终于散去,木柴烧成红疙瘩,火焰变成透明的红雾。铁匠家族的族人们看见他们的祖先神骑着红色的天马从天而降。奇迹出现了。白衣萨满腋下夹着他的徒弟李良萨满,好像正在大风雪中艰难地跋涉。他们的手鼓还在响着。白衣萨满和李良萨满走出火场时浑身打着哆嗦,胡子挂着上冻的冰碴。所有人都惊呆了。士兵们请他们脱下法衣去休息,白衣萨满说,不行呀,脱衣有祖先的规矩呢。两个萨满站在风里,跺着脚高声唱和。

他们唱道:戴着红顶子帽出生的王爷,是别人给他钱财的结果。从通红的火中走出来冻僵的我,是水中出生的魂灵。戴着蓝帽子出生的王爷,是别人给他钱财的结果,通红的火中炼出寒冷的我,是冰中出生的魂灵。

大火之后,回到家中的白衣萨满将徒弟李良叫到身边,他说,李良,你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你离开家族到山那面去吧,让我们的族人避开血光之灾。我也走了,我到祖先那里去了。

李良萨满将白衣萨满的尸体抱上一匹白马,将白衣萨满的腰铃放在他的腿边。他牵着白马走过白桦林,进入铁匠家族一片神圣树林。人们站在一棵神树前面,一棵很粗的白榆树,树上有一个门。人们将白衣萨满放进树洞,然后将他点燃。那树洞里还有很多骨头。树洞里冒出了浓烟,蹿出蓝色的磷火苗、绿色的磷火苗,映照着神树这年春天新长出来的绿色枝叶。

李良萨满的眼睛里,磷火幻化成两天前的火海,他的耳边回响起一片的惨叫声,火舌舔着大地,脚下白烟灼人。从昏迷中醒来,他听见了白衣萨满的歌声。

白衣萨满唱道:

当月亮升起来,

当太阳升起来,

当我们的一天开始时,

泼洒我神圣的汁液变成海,

我播下我的种子长成针叶林,

绿洲的诸灵变成时间,

陡峭之洲的诸灵变成岩石。

与祖先在一起的人只有唯一的命运,

宇宙的路只有一条。

与鼓在一起的人,

只有唯一的终点,

点点繁星是唯一的路。

鼓声中,李良萨满慢慢平静下来,他敲响自己的鼓,应和白衣萨满的鼓声和歌声。

我是人人知晓的萨满,

河流水域的源头,

我获取法力。

为了和平自由的生活,

我注定出生在光亮的大地,

传递光亮的消息,

这就是萨满的路。

我出生在光亮的大地,

我喧嚣的鼓声中,

天会打雷,

地会震颤。

水就是火,

火就是水。

我的心将平静,

灾难总会过去,

相信我们的神,

世界终将一片光明。

现在,弥漫的浓烟,嘶嘶怪叫的大火,火场里凄惨的叫声,一切都已远去。一股冷风吹来,晶莹的水雾笼罩了两个舞着铃鼓的萨满,世界变成一个雪雕玉砌的宫殿,树挂像祖先雪白的发辫,每一棵树都眨着笑眯眯的眼睛。李良萨满的血在冷却,体温在下降。然后,浓烟城堡的大门打开了,烟后面是惶恐的族人,白衣萨满将他拉起,带着他向外面走去。

李良萨满的名字和月光一起辉洒,他拥有了白衣萨满的法力,而且,李良萨满已经死过了。

死过的人不用再死了。

现在,轮到法力无边大慈大悲的李良萨满出场了。大萨满走进了洗马村,神帽铜铃十九个,狼皮裙腰哗哗响,他身穿熟得极其柔软的獭皮对襟长袍,长袍领口到下摆均匀地钉着八个大铜纽,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八道城门。长袍前面左右襟上各钉小铜镜三十个,六十个铜镜反射着阳光,就像周遭的城墙。他的背部钉着五个大铜镜,一大四小,大的是护背镜。他的左右袖筒绣着云彩,还有黑色的大绒,这些象征着羽毛,可以让他和他的神、助理神一起飞翔。李良萨满的披肩上面有一棵神树。树上悬挂三百六十个一万年前的贝壳,三百六十个贝壳藏着三百六十天的月光。

千年松、万年桦,开天古树是榆柳。长叶柳树能说话,能育人运润虫蛙。通天通地通天树,天树再接通天桥。通天桥路分九股,九天九股宇宙神。一九雷雪三十位,二九溪涧三十位,三九鱼鳖三十位,四九天鸟长翼神,五九地鸟短翼神,六九水鸟肥脚神,七九蛇猬迫日神,八九百兽金洞神,九九柳芍银花神,统御寰天二百七,三位赫赫位高尊。

天荒日老,星云更世,北天冰海南流,南天洪涛盖野。鸟生爪、鱼生翅、龟鳖生骨罩。蛇蟒脱皮草上飞,百兽牙爪破坚石。萨满是世上第一个通晓神界、兽界、灵界、魂界的智者。天神阿布卡赫赫让神鸟衔来太阳河中生命和智慧的神羹喂育萨满,星神卧勒多赫赫的神光启迪萨满晓星卜时;地神巴那姆赫赫的肤肉丰润萨满,让萨满运筹神技;恶神耶鲁里自生自育的奇功诱导萨满,萨满传播男女媾育之术。萨满是世间百聪百伶、百慧百巧的万能神者,抚安世界,传替百代。

李良萨满正是萨满中的萨满,他是我们河谷的骄傲。

李良萨满龙行虎步,大步流星走进了洗马村,他抖落法衣上的白霜,擦去帽子上的白霜,掸掉神鼓和其他法器上的白霜,他满面红光,四射威严,任何邪祟快快闪避,躲避不及非死即伤。

这家的主妇哭天抹泪,精神恍惚。这家的闺女失魂落魄,去意已决。李良萨满让他的小徒弟关上大门,将村里的闲杂人等关在门外,让他们去猜测,去嚼舌头。风刮起一家家的草木灰,篱笆吹着幸灾乐祸的口哨。几里外的洗马河浮雪弥漫,榆树间乌鸦低飞,哇哇怪叫。

赵家的当家人备好了火盆,大萨满安安稳稳地坐下烤火,喝了两口高粱酒,他称赞起酒的味道。他说:“这酒是白瓦镇的女儿红,女儿红和女儿红还有不同,这碗酒的味道很特别。这是喜酒吧?”

李良萨满喝的是郎乌春送来的求亲酒。大萨满说:“赵掌柜,你会喝上柳枝的喜酒的。”

李良萨满不慌不忙地打量赵家的房子,几个屋子走了一遍。他所过之处空气中弥漫起一股艾蒿味。他身上的腰铃哗哗直响,吓得赵家的花狸猫瘫在炕沿下面。

李良萨满让赵家的女主人带他去病人的屋子。柳枝姑娘躺在炕上,大萨满示意她不要起来,他扭身坐在炕沿边。李良萨满看见他的病人一脸的酸楚和惶恐,眉毛散乱,眼泡浮肿,一张好看的脸苍白瘦削,满是泪痕。

柳枝对大萨满说:“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闺女的话让额娘吃惊不小,“你疯了闺女?他可是李良萨满。”

“我一个快死的人,用怕一个真正的死人吗?”

死人李良苦笑一下,他对忧心忡忡的女主人说:“柳枝的额娘,请让我和闺女单独待上一会儿。我和柳枝儿有缘呢!”

李良萨满将他最大的铜镜挂在柳枝姑娘的房门口,他左手抓一把黄豆,右手抓一把高粱,姑娘的屋子里立刻下了粮食雨。遵照李良萨满的吩咐,赵家打开大门,将看热闹的邻居请进院子。

院子里摆有一张小方桌,上面放着一个木斗,里面装五谷杂粮,这唤作七星斗,斗里面点燃了年息香,风吹院落,香气若有若无。李良萨满终于击鼓而出,他在七星斗前向东方叩拜,唱起了神歌。

在没有眼睛以前

贞洁的泪水在哪里长住

有了眼 眼又给心蒙住

铃和鼓已开始轰鸣

神祖的手指开始颤抖

我就在这里

请派我去

让我铸火为雪

用我的铃鼓驱开迷雾

歌声沙哑,如泣如诉,在干冷的空气中结成雪粒砸在人们的心头。大萨满继续高歌:

手鼓尼玛琴的声响是云车的滚动

腰铃西沙的声响是东海的波涛

抬鼓通肯的声响是蟒蛇的雷鸣

门檐插着的是叫滴达的扎枪

那是你蟒神神威的大舌

我来了

房屋在动

大地在抖

鼓点越来越密,鼓声越来越激昂,大萨满几乎栽倒,踩着七星神光的李良已和蟒神的魂灵融为一体。大萨满的目光比平日更亮,迈着一步一顿的舞步,来到房门前,将滴达枪拿到手中,他开始急速旋转。蛇神穿云破雾,萨满的喊声变成了雷声,灯影里,扎枪的寒光就像闪电,李良双手持枪,左跳右突,枪尖划过棺材铺当家人的头顶,朝四方翻转急划,巨蟒的长舌扫舔院落。大萨满来到院子中间,时而半蹲,时而跳跃。他的舞姿更加遒劲,更加猛烈,他的银枪扫荡着世间的一切污秽和恶灵。

大萨满歌声再次飞扬:

你永世阖族的神主,

请到七星斗前,

神风呼啸。

金色的蟒神,

是太阳和光明的化身。

银色的蟒神,

带着众蛇神走过来,

铁色的蟒神,

带领着师徒和众萨满走来,

你百虫之首蟒神,

九层天居有三层。

你们的神祖是虫神之首,

尊贵的你降临我们中间。

他的徒弟应道:

神祖走过的地方,

妖魔惊遁,

坦途光明。

善来恶避,

妖魔显形。

我的族人齐声应和:

蛇醒了,

春天就要来了。

惊天动地的鼓声中,李良萨满慢慢仰倒,面朝天,头朝门,他仰卧在七星斗前。双手抱胸,鼻子和唇间横上一炷点燃的年息香,鼓声和吟诵声中,他开始如蟒状蠕动。他的双肩那样的协调,充满力量。他的腰部那样的柔软,摆动自如。还有他的双腿,就像两条相伴相随的河流。

大萨满的声音变了,变成天外来音,院子里昏暗宁静,只有他唇间的香火幽幽发光。香火和天上蛇星的微光一起,照亮了一个月前的那个夜晚。

大萨满说:“蟒神已经认出一切,那是一只公鸡,它爱上了人间的美貌。”

如果没在世上种下果实,这个神奇的故事将湮灭无闻。

我们洗马村最美的姑娘柳枝被一只公鸡迷上了。

一只白色的鸡蛋,孵出一只白色的公鸡。一天,有灵性的公鸡在院子里觅食,一只黄鼠狼向它扑来。恰好一个姑娘来到院子里,黄鼠狼受惊而走。从此,那灵性的公鸡终日蹲在姑娘的窗台上,三个月前的元宵之夜,公鸡变成梦魇钻进姑娘的睡房。姑娘的梦里,公鸡是一个俊朗的库雅拉小伙,他利用他的催眠术玷污了姑娘的清白。

没有人不相信李良萨满,虽然他的讲述不可思议。但没有人对此说三道四,李良萨满不是一个凡人,他是一个大火烧死过的萨满。

别缠住身

别揪住心

请回住所

请回神位

让徒弟苏醒

让心儿平静

把花衣脱下来

把鸟帽摘下来

让后背的汗水消干

让晚辈神智如前

李良萨满的徒弟唱起送神歌,歌声凄清婉转。

李良萨满在赵家为柳枝姑娘作法的时候,洗马村,还有一个人忍受着内心的煎熬。这个人就是郎乌春。不管他的脸怎样烧得通红,不管他的心里怎样痛苦,更不管他感到多么耻辱,激昂的鼓声仍然破空而来。鼓声敲响在他求亲后的第五天。五天前,他被渴望烧破了嘴角。现在,耻辱将他裹个严严实实。

他心爱的姑娘,为邪祟所困,可是,他无能为力。求婚的事没有答复,头上已经长出比梅花鹿角还高的犄角,犄角挑起让人脸红的亵衣。

心情烦躁,抓心般的烦躁,他想躲起来。如果这是一场梦,该有多好。大萨满的鼓声和直向上涌的酒精真的将他催眠了,但梦不是藏身之所。梦里,让他更感羞耻。

他看得十分清晰。那天夜里,洗马村的棺材铺闪进一个男人,高高瘦瘦,是那个电灯工程师,不,应该叫他土匪李白衣。

大火烧着棺材铺的仓房,照亮洗马村的上空。他发现自己就在火里,困在大火当中,焦渴,发烫,眼前一片火光,他咳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郎乌春被推醒正是夜半时分,梦里的鼓声停了,额娘端着油灯,一身寒气,满脸泪痕,她刚从外面回来。

“乌春,喝口水吧。可怜的柳枝,李良萨满说,魇住她的是一只公鸡。”

比冰块还冰的凉水流进喉咙,比尿水还热的泪水流进心里。乌春说:“额娘,不是公鸡,是男人,我在梦里看见了。”

“乌春,你梦见了什么?别听村里嚼舌根的娘们瞎传,你咋能相信呢?”

“额娘,我不想听该死的公鸡,这会儿,我想睡觉。”

“乌春,想睡就睡吧,不管是不是公鸡,总之不光彩。”

可怎么能睡得着呢,刚才的梦让他脸红心热,恶心不已。他梦见了绿珠姑娘,向他打开另一个世界的第一个女人。他梦见了柳枝,还有闯进她房里扒下她衣服的该死的背影。

“乌春,”黑暗中额娘对儿子说,“早点睡吧,李良萨满已经定好法术,明天一早,那只公鸡就要现原形了。”

李良萨满的迷香足以熏倒一头库雅拉山上的棕熊,香气弥漫,再有定力的淫物也会甘冒风险。

必须安静,所有的闲杂人等,包括棺材铺的当家人在内,都得离开这个院子。遵照李良萨满的吩咐,当事人柳枝姑娘早已备好一盆热水,只等欲火中烧的公鸡破窗而来。

夜,神秘莫测,邪灵游荡,大风折断了村口老榆树碗口粗的枝杈,将许多人家门口的木锨和雪爬犁扔到院子中间去。大风从堆满霜雪的烟囱口爬进炕洞,吹凉了炕底灰,冻得小孩子团成一团,就像一个落地不久的马粪蛋,外面一层霜,里面的温热全部散出。

李良萨满的法术之网覆盖了洗马村,那是一张春天沾满露珠的粘网,只要有鸟飞来,就会粘住翅膀。那是一张洗马河里的旋网,只是有鱼游来,就会挂住分水翅。

一只公鸡无论多么狡猾,道行深到能够奸淫一个可怜的处女,但它逃不出大萨满的法网。

李良萨满说,这畜生已经知道他来的消息,这次它骚扰柳枝姑娘会晚一些,鸡叫头遍的时候,它就会来,我要在鸡叫三遍的时候将它拿住。之前,他要和这畜生单独斗法。

那一晚的斗法一定十分激烈,但李良萨满是不会讲述和卖弄的。

大萨满斗法的故事,我们的族人知道得太多了。十年前,东宁县衙门不断地丢失重要档案,无计可施的官员请来了李良萨满。大萨满告诉十三个手拿刀枪的兵士,他说,我作法时护背的大铜镜会脱落滚走,你们跟着追上去。说完他开始跳神,跳着跳着,他的大铜镜果然从身上落下,铜镜滚出衙门,一直滚去关帝庙后的一片乱坟岗子。铜镜在一个有新鲜土的坟堆边倒下不动,跟着大萨满的兵士赶到了。大萨满让大家挖开坟墓,棺材的上面放着一堆档案,打开棺材盖,里面的死人戴着一副墨镜,死人的胸口还放着三本。

鸡叫头遍,拿着锹镐和扎枪的人们聚在棺材铺的院子里。下雪了,雪花漫天飞舞,风在篱笆上呜呜咽咽,寒气扑面。

这时,柳枝姑娘的窗口剧烈地抖动,这是畜生出现的征兆,人们毛骨悚然,他们遵从李良萨满的吩咐,哆哆嗦嗦地站在院外,等待着屋子里的动静。

那个畜生不是已经进入柳枝的房间了吗?但屋子里毫无动静。

鸡叫两遍,屋子还是毫无动静。所有人都沉不住气了,有人提议去前面看看,可是就连提议者本人也不敢迈出第一步。

人们惶恐不安地等待天明,一声尖叫忽然破空而来。那是将洗马村全村所有的公鸡关在一起也发不出的凄惨一啼,啼声在柴草垛和树枝间形成回响,厚厚的霜雪塌落出轰隆隆的声音,直撞人们的耳鼓。有人跌坐在雪堆上,更多的人双脚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屋子里的灯一下子点亮了,接下来,人们听到的是柳枝姑娘的哭声,哭声断断续续,但声音却十分清亮。

李良萨满走到院子里,他的手里端着姑娘屋子里的热水盆,热水盆冒着腾腾的热气,热水里一堆白色鸡毛。

人们纷纷拥上前来,“抓住啦,抓住啦。”

“咦,咋只有一堆鸡毛?”

“那个东西跑了。”李良萨满满不在乎地说。

大家十分泄气,有人打起哈欠。

李良萨满说:“它没了羽毛跑不了,一定在这附近。大家找找看。”

既然是一只公鸡,最可能藏身鸡窝。有人拉开赵家的鸡架门,鸡架里,一只光秃秃的没有毛的公鸡果然蹲在门口全身发抖,几只母鸡躲着它,它的身上冻得青一块紫一块。

李良萨满大步上前,网兜一扣,轻而易举,将没毛的公鸡扣在网里。公鸡全身冻硬,发出低低的嗄哑的叫声。它来不及挣扎,李良萨满法刀一挥,鸡血四溅,那只怪物算是结束了伤天害理的一生。

“我的小祖宗唉,我的柳枝唉,这下子你的病可算好了。”棺材铺茶饭不思的女主人跌坐雪地放声大哭。

“败家娘们,你哭啥?”当家人冲着媳妇大声嚷道,“快给李良萨满做饭。”

女主人赶紧往起爬,“唉,好,好,谁说不是呢。当家的,我乐糊涂了。”

有人提醒,“李良萨满走了,你们快追呀。”

两个人跑到门口,李良萨满已经消失在清晨的雪雾中。

女主人跌坐在雪地上,再次放声大哭。

该死的公鸡死了,但姑娘的灾难并没有完啊,她被玷污了清白,不再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处女,昨天杨家取消了婚约,剩下郎家小子,他还会娶她吗?